她的视线在他面上一转,似乎有些诧异,道:
“王纲首的话我就不明白不了,王纲首不是说过,所谓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两姓联姻之事。所以你娶楼夫人那就是迫不得已,才不得不尊她为正室,敬她为正妻?”
她故作疑惑不解,手抚院门,
“我唐坊季氏是与泉州陈家结亲,他情不情愿自有他的叔父陈纲首去费心,他父母尊亲愿意这门婚事,那不就足够了——?王纲首多虑了。”
说罢,她也不再和他浪费口舌,笔直走出了小院院门。
院子外是一条两人宽的石铺老街,长长街口外,停着她的青帐牛车。
车边站着六名护车的亲信坊丁,手按腰刀。
只要坐车出了街口,不过十几步长就下了坡,坡下尽头见得到筑前川的河水流过。
因为这一带还属于鸭筑山的余脉,地势是坊中最高,道边矮松密立,海风吹得墨绿色松涛浪响。人走在街中,抬眼就能看到无尽的碧蓝海面。
二十里外无边无际的东海面上,有点点雪白鸥影。海鸥下,是从大宋、高丽、冲绳国等地迈海驶来的一片片船帆。它们在蓝白相间的天际边,似慢实快,纷纷驶入唐坊港口。
从这里,还看不到海外一百里的庞大船队。
“大娘子。”
脚步声从老街的那一面上传来,有坊民向她匆匆迎来。
她没有理睬院子里的王世强如何打算,一眼看去,来者是一个五矮身村的宋装坊民身影,他头系干红凹面巾,一身青衣短打十分洁净利索,但长相却不敢恭维。
他马脸狭长,面目焦黄,双目不知是因为什么病因微微凸突了出来,在院边连绵的青墨桑墙下一站,便像个吓煞人的地府马面恶鬼。
他似乎也有自知之明,停在了几步外,低头捧着几张大红名刺,恭敬道:
“大娘子,李先生差小人送贴子过来。”
她认出是季氏货栈里的大伙计季洪,她二弟季辰龙的心腹。
但她也知道,这季洪虽然半年前跟着二郎去高丽开京读书,季辰龙却必定不可能在今天及时回唐坊。
季洪只是每月月初回来一次,替二郎向她问安。
王世强第三次上门,当然是差了人在高丽盯住了二郎的动静,不虑他突然回来。
“什么贴子?”
她也改了脸色,没有冷淡这一向不叫她喜欢的季洪,笑着唤他走近,
“你何时从高丽回来的?”
“回大娘子的话,小人昨日回坊,二郎命小人向大娘子问好,小人还带了二郎呈给大娘子的土物——”
季洪当然不会去提他昨日就上门求见,却被她身边的小蕊娘三两句话在门外打发了的事。
早在开坊之时,他就曾因为违反坊规,得罪了大娘子。
要不是二郎求情,他几乎成了唐坊开坊后第一个被赶出去的人,所以一直不受大娘子待见。
今日,他好不容易抢了一个上门禀事的机会,当然要亲眼拜见过了大娘子、送上礼物,他才好回去向二郎有个交待。
免得二郎以为他不知好歹,还在记恨大娘子。
“大娘子,是陈家差了管事进坊,向大娘子递贴子说清两家结亲的礼节和程仪,还有今日要进坊拜坊的海商名贴。”
说话间,他沿着小街走近几步,腰间挎刀的黑铁刀柄撞击着他腰间绣红狮纹膊带上的铜质镶边,发出郁闷而间断的声响。
季洪手上几张名贴里,当然有王世强的拜坊名贴,只是早得了她的话不用理睬。
他现在拿着过来,也只是为了走个过场,免得传起流言说她公私不分。
季洪的眼角瞟向她的身后,见得季家小院里并没有动静,知道王世强必定在里面听着,故意提高了声音,道:
“大娘子,坊里设在泉州的分栈点也送了信过来,说是陈家文昌公子在泉州是没有议过亲的,在泉州家中也没有纳过侍妾——”
这才是他抢着要上门禀告的原因,这样讨好的喜事怎么能让给别人?
她果然一笑,伸手拿了他递上来的陈家拜贴,里面夹着的消息信件,当然就是泉州分栈点传来的消息。
对那位不经商不走海也不做官的文昌公子,泉州城里的风评居然不错,她诧异一笑,侧头看向了季洪,道:
“怎么,泉州陈家这位文昌公子不务正业,不求上进,在家中坐吃山空,这些难道都是坊里宋商们的流言?传说他家中没有娶妻纳妾,也是因为他偷偷在泉州蕃坊有私纳的外室,这全都是假的?”
季洪容貌虽凶恶,心思却极为细致,连忙道:
“小人以为,坊里宋商大半是江浙海商,他们的流言并不可信。刚才李先生也和陈家的管事说明了大娘子的意思,李先生说,他们家如果是诚心提亲,除了让文昌公子亲自到唐坊求亲之外,还要请一位泉州城有德望的长者或是宋官随船来保媒。如此,将来万一陈家有所隐瞒,也能分清是非曲直——”
她便也笑了起来。
季洪这样说的意思,当然是那陈家管事一口答应了她的条件。
“只看陈家有几分诚意了。”
她满意笑着。
007 前事姻缘
更新时间2015-1-10 11:31:34字数:2855
泉州陈家突然进坊,当然是看到王世强提前下船,所以才会随之派管事赶来唐坊议亲。
陈家知道王世强上岸是为了阻止这门亲事。
他们不会没有应对之策。
至于在这远离大宋的东海海面,陈家去哪里寻一个泉州城的头脸人物进唐坊保媒说亲,却不是她关心的事。
陈家既然求亲,要让她独自一人远嫁到陌生的泉州城,他们也想要通过唐坊夺取这东海之利。
想要办成这些事,除了诚心,陈家还要有几分本事和先见之明才行。
想来他们家虽然远在泉州,做的是南洋生意,却也是大宋上万海商中十七家纲首之一,总不至于让她失望。
否则她又何至于没有把王世强直接赶走,依旧不紧不慢和他废话。
她不过是想,借着这门亲事的协商,把福建海商引进东海,步步削弱四明王氏独大的势力。只要互有诚意,她愿意在东海上与陈家协力同盟,就如当初与四明王氏一样。
但订亲,是另外一回事。
她和陈文昌的这门亲事,还需要慢慢来。
“那就等着陈家管事的回信吧。”
陈家这一时半会能拿出什么办法,她懒得去操心,反正在眼前而言,她也不需要急于去码头去迎接陈家海船入港了。
等他们有了保媒人再说。
她转过身来沉吟着,却正瞥见了负手站在了院门前王世强。
他的脸色并没有因为陈家管事的进坊有多少变动,反倒淡然道:
“青娘…想来你是早料到了?陈家这一回到东海上来求亲,已经得到泉州市舶司的支持。你是知道他们船上有宋官同行,所以故意提出这样的条件?”
他缓步走近,她也客气回话。
“王纲首过虑了,我唐坊远离大宋,哪里还能知道泉州市舶司衙门里的事?王纲首这样消息灵通,听起来,原来泉州市舶司里竟然有宋官来到东海,愿意为这门婚事保媒?”
她掩唇而笑,
“这倒让我奇怪了,难道市舶司衙门里不用坐堂,宋官竟然能随便出行?”
他沉脸不语,只是打量着她,揣测她到底从陈家嘴里知道了多少船队里的事。
她是不是已经知道,陈家能在江浙船队里挤上五条泉州船,完全是因为他们船上有一位
他也不能得罪的人物。
不需要他回答,她现在也有了耐心和他继续周旋,侧目看向了季洪,笑问着,道:
“还有别的事吗?”
季洪何等的狡诈,只听她一开口就反应了过来。
他又抽出一张名贴送上,禀告道:
“是,大娘子,王家的十七公子王世亮,和陈家管事一前一后进了坊,也在递贴求见大娘子。”
因为这件事远比不上陈家的亲事重要,又和王世强有关,所以他才没有急于禀告讨好,免得坏了她的谋划。
当初他差点儿被赶出唐坊的那段经历,早就让他明白,大娘子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只要等她办完正事,腾出手来,迟早叫王世强明白,想要在这东海上讨饭吃,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她季青辰。
她偏头而笑,拿过了王世亮的拜贴,故意反问了一句。
“十七公子?”
王世强沉默着,踏着院前的窄石街走近几步,到了她的身前。
他的眼光从她手上的泼墨名刺上扫过,他当然知道十七公子王世亮就是他那位嫡母的亲生儿子,他的六位异母嫡庶弟弟之一。
黄七郎闻声从院子里走出,他的眼中已经露出了焦虑之色。
他与季青辰相交多年,当然知道她的性情,她为了唐坊的生意平稳,就算知道王世强另娶,也绝不会和四明王家公然翻脸。
她只需要和陈家议亲,就已经让四明王家进退两难。
但她与十七公子王世亮的结交,却是在挖王世强在东海上的根基。
这样的交往完全就是为了分薄王世强在唐坊中的势力,通过那不懂海上生意的十七公子,她可以拿到她想要的东西。
因为建坊合契的约定,还有对王世强及时援助的感激,她曾经按合契把一些唐坊产业划到四明王氏名下,至今仍由他们经营取利。
十七公子王世亮的船本来也在一百里外的船队里,现在居然紧追着王世强来了唐坊,由此可见,这件事是早有预谋。
说不定是她暗中召来。
“我记得这位世亮公子是王大东主的亲弟?这次是他第一趟走海?”
她并不看向王世强,只是自言自语一般。
——她自己那行踪不明的亲弟弟,她照旧是一句也不问。
王世强的眼光却有些散漫,不在意地落在季洪的身后。
唐坊附近海面上,来往的都是近海的板船。
因为他的提前下船,一百里外的船队里想必经是波涛暗涌。
他知道,新到唐坊的宋商,按例是要由纲首作保,向坊主投贴求见。
查验过大宋明州、泉州、广州三地市舶司发出的勘合文书,证明过他经商的合格身份后,她才会让宋商进坊,才能互相拉拉关系混个脸熟。
季洪听她问起王世亮,只当眼前没有王世强这号人,小心抬起马脸,咧嘴一笑,泰然回答道:
“是,大娘子,王世亮是王家三房的小儿子。小人已经打听清楚,他今年十九岁,两次科举不成才下海经商。他的同母哥哥在临安城国子监做禀生,娶的是江浙刘纲首家的五女。”
他为了讨好坊主,当然事先做了功课,
“十七公子的母家,也就是王纲首的嫡母,她是胡纲首家里的二小姐。胡氏为十七公子他订下的老婆也是台州谢氏家的嫡小姐。前几日王老纲首、谢公子、刘纲首、胡纲首都已经递了消息过来,请我们关照一二。”
“订了谢氏的嫡小姐?”
贴子上附随的四枚纲首印章鲜红,她看到谢家为王世亮作保的印章,似乎真有些意外,
“除了王老纲首,谢十三公子也递过来让我们关照?”
刘家、胡家虽然也是江浙六家海商纲首之一,但都是近几十年才发家。
暴发户黄七郎就更不用提。
他们比起根基久远的四明王家远有不及,一向以王家马首是瞻,而台州谢氏却万万不能小看。
谢家是江浙一带,唯一能和王氏相提并论的海商世家。
十七公子王世亮的母亲本来就是纲首家出身,再为他订了这门谢家亲事,他就算是第一次走海,将来在这东海上可算得上是无往而不利。
难怪这小子敢放出风声,要和王世强这庶兄一争高低。
虽然他远不是王世强的对手,迟早要在他手上吃尽苦头,但他来到这东海上却正合她意。
“既是王家的人,还请大官人和我一起去季氏货栈相见?”
她突然也转了性子,不急着去水门外迎接大宋船队了,微笑向王世强相请。
而王世强的眼光转到了她眉黛唇嫣,杏眼眸深的脸庞上,神色平和。
他早知道,以她的性子,不能成婚也许还是事小,但他王世强既然不是她的夫婿,她当然就要拿回他手中的唐坊产业。
那是七年前由黄七郎作中,他与她约定的合契。
他代表四明王家在唐坊得到了十二条河道上总计五六十处的要害码头、仓库和货栈,作为他帮助她建坊的回报。
这些产业,也算是他要求得到十二条河道的控制权却被她拒绝时,得到的补偿。
然而,这也仅是第一步。
“我知道王世亮不是你的对手,我为了不让家里难看,难免要分给他几个码头,你却只要从他手上的码头下手,花上一两年,就能把当初划出的所有产业全都拿回去——如此一来,唐坊和我就再没有半点关系了。”
他随意笑语,声音却是冷沉,道:
“这些产业我并不在意,但我劝青娘,还是不要去见他的好——”
他负手侧目,眼光落在了她似笑非笑的脸上,带着丝丝森冷,
“今日,青娘除了让福建海商进坊,与王世亮联手,难道也打算把当初和我口头约定甩在一边了?把这些产业收回去,就是为了你失约后让我对你无可奈何?”
“王纲首的话我不明白…”
她笑中透了诧异,似乎真是不明所以,“除了三年前的婚约,我们还有什么口头约定?”
008 曾经同心
更新时间2015-1-10 11:31:57字数:3736
“…”
一提起三年前的毁婚另娶,王世强就算对她现在的过河拆桥,夺回产业心中恼怒,一时间却也无颜再质问于她。
他只能凝视着她。
她平静回视。
季洪虽然小心低着头,耳朵却是竖着。
他感觉到,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王世强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手势,
她犹豫了一瞬间,却还是笑了起来,道:
“原来王纲首还记着这件事,我还以为早就被你放在脑后了——”
她似乎是认出了这手势,代表着他刚才提起的口头约定。
但疏离的语气,却没听出有什么改变。
“至于说到失约,王纲首没有遵守当初和我的口头婚约,我难道埋怨过你一句?”
她对他提起的“口头约定”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浅浅笑着,轻描淡写,“现在,我就算有些差池,王纲首想必也不会介意的。”
顿时又把王世强堵得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见王世亮只是例行公事,就算我已经和他签订合契,我帮他取得你名下所有的唐坊产业,让你不能在唐坊立足——”
她歉然一笑,说得却是毫不掩饰,理所当然。
仿佛王世强就一定能理解她的难处。
“十七公子答应我,只要在东海上和他联手,他就把这些产业陆续暗中转回到唐坊名下,所以,这也只是笔两厢情愿的生意而已,和别的事情没有半点关系——王纲首就不需要多虑了。”
唐坊的重要产业当然不能落在外人手上,拿回来也是必行的事。
至于他们王家自己怎么窝里斗,难道是她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