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强忍着气,听她继续说着。

“王纲首三年前在明州成婚的时候,我就让人把这些产业的帐目算过了一遍——”

这七年他的名下分红收益,还有他如今在大宋得到的纲首职位,足够回报开坊的帮助。

更何况,王世亮也姓王,她可没有公然毁约抢夺四明王家的产业。

只不过,她当然明白王世强不会如此容易让她如愿以偿。

“青娘,三年前的婚事是我负了你。”

他只能不提产业被夺之事。

“但我们以前口头约定的那件大事上,你一直未曾犹豫过,如今还请看在我们相交七年的交情份上,看在黄七哥的面上,屏退他人,听我私下说几句。”

他实在也是退无可退,已经顾不上面子,放下身段缓声劝说。

三步外的“他人”季洪低着头,钉在了原地,没有她的发话他当然是绝不会离开的。

她细眉微颦,看着他。

她知道刚才他打的那个手势代表什么。

手势代指的,正是他与她另外的一件口头约定,是她与他曾经秘议的往事。

她也并没有忘记,那些年来他牵着她的手,走在沙滩月光下,他时常会隔着茫茫大海,指点着大宋那一面的北地河山,向她说过的话。

“我知道你志向远大——”

她把泉州传来的信件和陈家拜贴递回给了季洪,终于还是让季洪退出了五步之外。

他逆着海风,听不清他们的谈话。

她才向他缓缓而言,道:

“你要在大宋天子面前进言,进一步开放海外贸易,收商税以充实江淮水师军力,你希望从海上断绝高丽和金国的来往,以图北伐——”

她的言语带笑,却透出淡淡苍凉。

仿似还在是那一年,她在月光下,听他说起因为嫡母的相逼,无缘科举出仕。

但他心里,却一直留着没有消磨的壮志。

“你和黄七郎、还有江浙一带六家海商纲首愿意捐献军资,希望朝廷让你们垄断在高丽、扶桑和大宋淮河驻军间的海上生意,由你们负责运送粮食、兵器,你们也愿意支持淮北、山东反金的义军——”

她曾经追随着他的脚步,在海风中一晚接一晚地静静地聆听着他的心语。

除了他的雄心,她也由此得到了一千年前的大宋国最真实的朝廷密梓,市井掌故,还有南北各地风土人情。

那时,她也曾经向那样的他嫣然而笑,微微点头…

她毕竟有过真心,想与他相守一世,同进同退。

即便他的志向是,以一介商人之身,辅佐明君,挥师北上,重整山河。

三年前的过往,此时听她缓缓道来,王世强半张嘴,似乎想解释些什么,终究是沉默不语。

“楼小姐的父兄在朝廷广布族亲、同窗师友,你谋划的这些事情,楼小姐都能帮你,我本来没想到你能得到这样好的亲事,否则当初我与你又何必开始…”

这一段她心中的话,并没说出口。

老街上一时寂静了下来,只有海风嘶吹着,抚动衣裳。

所以她更不会说,她也打听到了,那位楼氏长房的嫡女,端庄贤淑,品貌双全,更难得是此女对他还是一往情深。

至于他当年在大宋为什么匆匆成婚,婚后不到三天,马上纳了楼夫人两个陪嫁丫头为妾,生下一儿一女,种种古怪,毕竟已经和她无关。

毕竟,那位嫡女和她的娘家明州楼氏都无人反对。

所以,她也知道,王世强以商人庶子能娶到官宦世家的嫡女,这其中不可能没有曲折。

他压下了心里将出未出,复杂难明的思绪,暗叹了口气。

他当初成婚时,也知道她一旦得到消息,将来再百般解释她是什么都不会听的,然而他毕竟明知如此,仍然是娶了楼鸾佩。

他只能站立不动,回视于她。

他仍然想说服她。

“青娘,当初你答应过——”

她曾经答应过,如果他能出入宰相府邸,献上大计,如果朝廷北上伐金果然成真,她会说服两个弟弟参与这次计划。

唐坊愿意出钱、出船、出人,扰乱高丽南部海岸,以牵制它的水师。

如果有可能,唐坊船队会从金国东北一带登岸,袭拢金国的上京、东京,配合大宋对河北、河南路中京的攻打。

同时,唐坊也会配合明州水师,阻止高丽为宗主金国出兵…

“青娘,别的人家倒也罢了,陈家是不行的——”

他走上一步,不想让外人听到他们的密谈,

“想必你也听到了风声,这一次船队来到东海上,本不是来扶桑唐坊,而是朝廷一位国使奉官家旨意出海,到高丽密商联合伐金的大事。”

她听到“国使出海”几个字,便也笑了起来。

她当然知道半年前就传出的这个消息,知道这件经常在宋商之间传出风声的朝廷大事。

半年前,赵官家为了北伐之事,就已经开始挑选国使,差他去高丽与高丽王商议。

为的当然是拉拢高丽国,毕竟高丽已经被迫向金国称藩。

而她也当然明白,陈文昌来求亲,泉州陈家如果要在这东海上马上找一位能保媒的宋官:

除了这位国使还能是谁?

她甚至早就已经打听清楚,他姓楼名云。

这位楼大人,除了是赵官家半年前亲定的“奉旨使高丽提辖海船礼物官”,尊称为国使,

他也是泉州港市舶司的提举监官,是专门主管泉州海外贸易,负责收税直供京城的实力人物。

“青娘,你刚才急于去码头迎接船队,只怕不是为了迎接陈洪,更不是陈文昌,而是为

了迎接国使吧?”

王世强刚才在院子里,当然已经听到她向陈家提出的保媒条件。

他知道,那求亲的陈文昌年纪已是二十有余,他不仅是海商世家出身的二房嫡次子,也曾经参加过泉州城的乡试,有过举人的功名。

他在船上也见过真人,果然是一表人材的样子。

如此富室出身的斯文读书子弟,虽然是个书呆子却居然没有订亲,家里也没有纳妾,任谁都会怀疑有诈。

更何况是她?

所以,他让江浙海商们在坊里传一些陈文昌在泉州城品行不端,甚至曾经议过亲的流言,虽然无凭无据,却也是为了她好。

未必不是真事。

在他看来,她与陈家议亲,一大半都是为了给这位大宋国使留个好印象,好通过陈家邀请这位国使登岸唐坊,出面与太宰府协商唐坊建船之事。

难道为了唐坊造船,就要结这门糊涂亲?

“青娘,这一次的国使之职,我本来想通过家中长辈推荐明州通判秦大人,他在朝中是一力主战,极有风骨的俊杰,然而此事却被朝中主和的怯懦之辈阻止,那楼云——”

她听到国使楼云的名字,不动声色,只当是第一次听说。

而他心里明白,这楼云既然是泉州市舶司的四品提举监官,他就是福建海商们最大的后台,此人也是一力支持陈家向唐坊提亲,从而使福建海商进入东海争利。

福建海商赚得越多,他市舶司直供京城的税才收得越多。

正如他王世强想推举的明州通判秦大人,也是他江浙海商们都愿意用心结交的人物。

“楼云借着半年前回京城叙职的机会,在官家面前力阻北伐大事,反倒认为朝中主战的几位大人是因为谋权心切,才会提议仓促开战,名为大义实是国贼——”

她平静听着,心里未尝不知道,朝中主战最力的那位韩宰相却是太后族侄,外戚出身。

这楼云说的未必不是实话。

“青娘,朝中不支持北上伐金的官员颇多,尤其以西南沿海福建、广州远离宋金边境的官员为首,福建籍就不在少数——”

王世强想到楼云在朝中主和派官员的支持下,不仅在官家面前抢到这次出访的国使之位,此人这一路出使高丽时,也是滴水不漏。

一想到此人开京城王宫中停居几月,不知和高丽王密议了什么,他就心中恼怒。

季青辰刚才提出让陈家请一位泉州官宦出面保媒的条件,只是一个借口,为的就是能通过陈家,请这位大宋天子国使能在唐坊登岸。

也许她已经有密港造船,但等唐坊有船后,迟早会有生意要到泉州港和这位楼大人打交道。

然而,全都是因为楼云这一回半路杀出,他想推荐的明州通判秦从云为国使的计划才被全然打破。

如果秦通判能为国使,他就能与季青辰握手言和,进而继续签订她与四明王氏之间的五年合契,延续江浙海商和唐坊的合作关系的计划。

她更不会在今天他投贴拜见时,把他拒之坊外。

她也不会为了平息坊民们的不满,而与四明王氏渐渐疏远,甚至要利用王世亮,在唐坊取代他王世强。

今日让她得逞,只怕她还会步步进逼,直到把他赶出东海。

这些他并非没有手段应对,但这一次陈家的婚事,影响的却是真正的大事。

“青娘,三年前的事我不该再提,唐坊和我的五年合契也不是一定要续签,但你的心思我向来知道,你是支持北伐一战的,泉州陈家却和那位楼大人来往密切——”

他又走近一步,沉声劝解,

“青娘,陈家的婚事你还是延后再议罢——”

009 男女私情(小修)

更新时间2015-1-10 11:32:26字数:6653

 “既然王纲首如此通达明了,那我倒是要反问一句了——”

她也笑了起来。

她握着手中十七公子王世亮的拜坊名贴,眼睛在他近在咫尺的脸庞上打了个转,

“陈家的文昌公子,在泉州城是没有议过亲的吧?”

他虽然并不想回答。

此时却知道,她认定了是他在坊中传流言,随时会翻脸,便只能微微点头,

“他今年二十四岁,身边既未纳妾也未收房,总应该有些原因,他到底有没有议亲,青娘再细察吧。”

他自问对陈文昌的怀疑也不是虚言。

“我自己的婚事,我自然会细察,王纲首以后就不用再费心了,至于和陈家交好的那位楼大人到底是主战的俊杰,还是畏战的怯懦之辈,本来也和陈家的婚事无关——我倒是有正事要问问王纲首。”

她盯着王世强看了一眼,话也不说完,突然间提裙,回头向季家小院走去。

王世强虽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见她不急着去见王世亮,也不急着去迎接楼云,毕竟还是好事。

他按捺着欣喜,稳步走回了小院,便看到她的脚步在院中一顿,停在了廊下。

她本来是脱屐进屋,然而纸门已经拉开。

一直着急蹲在屋子里偷听动静,却什么都没听到的小蕊娘跳了出来,她怀里抱着一堆画栓,站在廊上,笑嘻嘻地看着她。

“大娘子,你的画——”

季青辰虽然吃惊,然而看到她递出来的一卷轴画,便也心中欣慰。

这孩子果然机灵过人。

她随手把名贴放下,接过轴画。

她转身站在廊边,轻轻一拉轴上的丝线,那长长的画轴便滚落了下来,正落在王世强眼中。

王世强定神看去,画面上白底青边,正中画着一位一身绯红官袍,正襟端坐在交椅上的官员,正是大宋流行的官样人物画。

“王纲首可认得这位大人——?”

王世强一看那画里的人,年纪不到三十,相貌端正,长眉俊目,气质沉稳,虽然是名老于世故的四品官员,却被绯色官袍衬得丰神玉面,凭谁都能看出是个美男子。

“青娘叫我看他的画像?我自然认得他是楼云——”

他微微皱眉,虽然认出楼云的画像,却仍然沉得住气。

他瞟到那小蕊娘手里一堆的墨玉轴画轴,更是知道,这些画都是相亲画像,是唐坊开坊多年来,大宋海商源源不断送过来求亲的。

画像里的男子,皆是像陈文昌那样向她求亲的海商子弟。

至于楼云的画像在她手中出现,当然不可能是向她求亲。

这般的官样画像,是泉州、广州、明州三地的市舶司提举官才专有,由各地的海商纲首找到进出市舶司衙门的书吏,高价请他们绘出上官画像,再委托复印售卖。

为了做生意,三地的大宋海商几乎是人手一卷,免得临到头来认不出贵人,耽误了生意。

她的手上有一幅也并不意外。

黄七郎看到这画像,不知他们如今是什么样情形,也走近了几步。船丁和小厮们四散在了院墙边。只有季洪老实规矩地跟到了门外,不等她召唤不敢进来。

“青娘拿出他的画像,让我看什么?”

这官样画像,偏偏叫他想起了这次愤而下船,进坊逼亲的起因:

她送到陈家的相亲画像,居然落到了楼云手上。

想到这里,王世强的脸色就忍不住难看了起来。

他这次突然下船,提前进坊来第三次求娶,难道会不知道这是火上浇油?他何尝不明白,负气而来,只会和她的仇怨结得更深。

然而他为的不过就是,在楼云舱房里看到了她的画像。

要不是现在既没有理由,也不是时机,他只怕就已经忍不住直言质问了。

“原来他果然就是楼云?就是王纲首嘴里的怯懦主和之辈?”

她也唇带淡笑,脸色却冷淡了下来。

她反手将画放在了廊道上,又从季蕊娘怀里取过一卷画,一扯丝绳打开了画卷,王世强一眼看去,居然还是楼云的画像。

然而这一幅,毕竟有些不同。

画中的楼云并没有穿着官服,他勾唇带笑,双眼在阳光下漆黑深邃,一身绣兰花纹的素白轻衫飘逸,负单手站立在了书桌边的半圆雕窗前。

金色碎阳点点透过了漆绿雕窗,看得到几支艳红花茎,窗外花丛斜影。

他手中一卷书,墙面一悬剑,满身阳光斑斓,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闲散书生平常在家的模样。尤其是他身旁,那书房中还有恭立侍候的四位美婢。

她们分别捧香抱琴,砚墨铺笺,虽然只见到侧影妩媚,身段婀娜,但腰间彩带,耳下金环,个个都有风情无限…

王世强当然也看到了画上金泥印上的《红袖添香图》几个古字,还有台州谢家十三公子谢国运的私印,便知道楼云这副后衙书房中的休闲画是谢国运所作。

谢国运有个姑姑是泉州人,偶尔去泉州探亲时,当然会进市舶司拜见楼云,和他拉几分交情,只是不知道他居然能进入后衙书房,看起来和楼云颇有私交。

此人在唐坊也与季家二郎季辰龙交好,经常出入季家小院,当然也常见到季青辰。

唐坊远在海外,季家三姐弟比普通坊民是要懂礼的,但论出身也不过是如同黄七郎那样的暴发户一般,季家当然不及大宋海商世家聚族而居,时常讲究些大家礼数。

至于和他的妻族明州楼氏,是世代科举出身的书香世家,与之相比,季家更是远远不及。

所以她季青辰在那副端正的半身相亲画像之外,也同样有一张闲居的画像《陋屋烹茶图》是谢国运所画,如今落到了楼云手上。

想到此处,他心中暗恨。

台州谢家是唯恐他四明王家在两浙路上家势太大,迫不及待要扯他的后腿了。

海风吹动她手中《红袖添香图》纸画,沙沙浪响。

唐坊外一百里,阳光下的波涛海浪之外,画中的男子楼云——大宋国使楼大人——也倚坐在了船舱宽大的坐榻上,果然是英眉俊目,勾唇带笑。

随着海浪的摇摆,他凝视着挂在舱墙上《陋屋烹茶图》的女子画像。

那画上陋屋青篱,红炉茶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