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看着他的双眼,心底想把一切说明白的冲动便消失无影。

她已经知道,现在向她质问的人是宰相府中的门客幕僚王世强,是明州楼氏的丈夫王世强,而不是当年与她心心相印,无话不谈的爱-侣。

现在的她已经不需要把前世那说不明白的过去,向他合盘托出,祈求他能明白她的恐惧了…

“青娘,你竟然——你就半点不担心你弟弟季辰虎吗?”

王世强的声音响起。

看在她的眼中,他仍然是当初进门时的风度翩翩之中隐带威逼的模样,她便也在心里松了口气,收起了摇摆的心,微微一笑,道:

“王纲首都不怕韩宰相大权独揽,我又何必一定要担心三郎?”

“好,青娘——!”

王世强听她和楼云的腔调一模一样,不由得就是大怒,再是沉稳也不禁有些口不择言,

“你以往只求北伐一战从不在意什么权臣、皇统,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他只不过是怀疑,陈家既然派了管事进坊,说不定也把季辰虎在船上被擒的事情暗暗通知了她,所以才多问了一句。

她却是一副恩断情绝的神色,和那楼云一般,摆出好一副公忠体国的模样!

欺他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吗?

她虽然微微一惊,却也知道他与她过往太密,平常日子里她对大宋赵官家的可有可无,他嘴上不说心里当然是能感觉到的。

她便也不和他辩解,只是反唇讥笑道:

“皇统不皇统与我又有何关系,我又没吃过赵官家一颗米!我却知道王纲首眼睛里只有权位,半点也没有纲常。难怪家中两位爱妾能比正妻更早诞下一儿一女,原来这就是王纲首家里的规矩。如今我倒是万般庆幸没本事嫁进你王家,免得成婚不到三天,就要看着丈夫强占自己的两个陪嫁丫头!”

论起嘴刁,王世强一个要面子的男人无论如何都不是她的对手。

听她从国事一路扯到了家事,再把他成婚三天后就纳妾的阴私骂了出来,他羞恼之余,也几乎压不住这几年对楼云的深恨。

一边的黄七郎眼见和他们又吵了起来,语言悖逆,顿时头痛,眼见得小蕊娘已经机灵溜回了屋子里,他也走远了些,免遭池鱼之灾。

“你知道什么?”

他咬牙低骂,

“我确实一时糊涂负了你,娶了妻室。但我难道愚蠢至此,看不出她是官宦家的嫡长女,我是商家的庶子,根本就门不当户不对?楼家凭什么要主动到王家向我嫡母来暗示提亲?我要不是纳了她身边两个心腹丫头为妾,过往事情的内情我岂能打听得出来——”

要不是楼云,他何至于仓促和季青辰悔婚,落得如今满心后悔。

那扶桑来的游方僧人根本就是一个楼云给他下的套,而她却还在这里费心安排,殷勤款待楼云!

他这桩婚事,完全就是个暗局!

连他的正妻楼氏在婚前也一清二楚,只有他王世强和她季青辰蒙在鼓里,被楼云拆开等着各个击破。

一想到楼云把她的画像挂在了舱房床头,他当然知道是陈文昌受他所欺,对这门亲事犹豫,那副相亲画像《陋屋烹茶图》才会落到了楼云手里。

要知道他就是在与陈文昌的闲谈中,偶然说起了他几年前,从福建武夷山中移取了三支茶树,千辛万苦运到了扶桑。

听说好不容易种活,想来今年可以采茶烹水,他却再也无缘能饮上一盏。

陈文昌那般的谦谦君子,当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但他把这《陋屋烹茶图》退了回去,必定会惹怒楼云。

这门亲事是虽然是陈家汲汲以求,但仍然是楼云一手安排,他王世强不动声色坏了他的事,他楼云当然会一个圈套接着一个圈套还给他。

所以明知是计,他还是带愤下船,如今想起来更是怒不可遏。

“楼云此人,只为了他泉州市舶司提高税收的一已私利,就不惜坏国家大事。更可恨他手段卑劣。他来这东海上,就是为了斩断唐坊和四明王家的关系,免得你我联手聚集财源,一力支持韩宰相的北伐——”

“原来王纲首还知道这些年我花的钱,一直在支持你们准备北伐——”

她冷笑着,却也不想再吵与他过往的那一段情事。

内情不内情那也是王世强和他老婆,和他大舅子的事情。他们才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一家人。且不说他的话能不能信,就算信了,难道她还能和王世强联手去对付他老婆?

更不要提,她现在正用得上楼云。

至于当初是不是楼云的什么离间之计,陷她于悔婚被辱之境,那也要等她用不着楼云的时候才能再作计较。

与其听信王世强,她自己难道不会去查?

“王纲首要记得我这些年花的钱,就麻烦告诉我,我家的三郎如今到底如何了?”

她把话头一转,突然问起三郎的下落。

虽然不担心他在海上出事,王世强一直提起他却总有原因。

只怕与这回大宋国使到了坊外一百里的大事有关。

自己亲弟弟她也不能不操心。

她的眼睛扫过了王世强腰间的黄斑古玉,在那玉佩边还有一柱两指粗细的松木牌。

木牌刷了透明的清漆,可见上面雕刻三颗星辰轮转。

这是唐坊的进坊腰牌。

因为他前两次上门求亲,她已经从王世强身上夺走这坊牌,不许他进坊。

今时今日,又是谁把坊牌偷偷给了王世强?

三天前海上有大浪,坊里必定有人担心三郎在海上遇难不回,才如此急于让拥有海船的王世强进坊。

“我此番提前进坊,也要去太宰府和他们商议迎接大宋国使的礼仪,青娘既然不担心三郎的下落,我也不好越俎代庖。我先行告辞,不耽误青娘迎接贵客了——”

王世强听她问起季辰虎,这一回却没有顺梯而下,和她讨价还价。

他知道话已经是说尽,她对他翻脸无情,他对楼云的恨怒却是更深,一时间竟然懒得再和她废话。

他寒着脸说完后,干脆利索转身就走。

她没料到他如此,微怔之后,心中电转,突然对着他的背影道:

“我听说,这位楼国使在官家面前,不仅反对设立平章军国事,还保举了被贬官的前宰相赵愚汝,劝官家召他回京城——不知王纲首以为此事如何?”

王世强猛然站住,回头时脸色已经极是难看。

黄七郎心叫不好,知道这正是王世强和楼云水火不容的地方。

王世强支持韩宰相,楼云却想召回赵宰相。

而这两人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政敌。

四年前一场宫变后,官家受吴太后内旨,顺利登基。

当时在宫中为官家奔走的是外戚韩宰相,在外朝率领百官上奏请官家登基的是赵宰相。他们两人可谓是官家的社稷功臣。

只不过,两者争权之时,赵宰相因为是宗室出身,本身也姓赵,官家难免有所防备。韩宰相去年就已经奏请官家,把他赶出朝廷,贬到福建福州去了。

但本朝赵氏宗亲依靠科举出仕,并不少见,靖康之变后南逃幸存的宗室毕竟还是对官家忠心一片。更何况赵愚汝得罪韩宰相是因为反对他外戚擅权。所以,朝廷上下对赵宰相这一次蒙冤被贬,颇多不平之议。

否则韩宰相何至于匆匆提出北伐之议?

不过是为了收取人心。

这样的朝廷大事在宋商里当然流传极广。她现在提起这些,分明故意让王世强难看。他连忙想拉着王世强一起离开,王世强却冷笑着,在门前道:

“青娘…上年我卖给唐坊的五万斤粮食,已经吃完了吧?”

脚步声响,季洪捧着一只鹁鸽匆匆走回院子里。

他本来赶来禀报海上消息,此时一听到王世强提起粮食,完全是威胁之意,他顿时大怒。

他本来就在坊中横行霸道几乎被季青辰赶出唐坊,哪里又会把坊外的宋商放在眼里,再想起这些年坊里因为缺粮而受的窝囊气,他马脸一变,忍不住就要跳上去发作。

然而她不急不忙地向他丢了个眼色,他心中一转,知道她的用意。

他便也忍耐了下来,等在了一边。

“我们家的粮食——多谢王纲首下问。”

她自然比季洪更沉得住气,抬手把井轱辘上的围腰儿拿下,顺手叠好,放在了刚才坐在井边准备宰鸡的小板凳上,

“但我记得,海上卖粮的商人却是不仅王大官人一家吧?福建海商也是要卖粮的。”

“如此就好——”

他没有刻意去多说。

从泉州港运到唐坊毕竟需要走十三天的凶险海路,明州港却只需要七天,更不要提四明王氏还垄断高丽的粮食收购,三天就能从耽罗岛运到唐坊。

他也不需要提醒她,开坊后,是他王世强一年又一年买给她五万斤粮食,维持唐坊坊众的口粮,而在卖粮时只收取成本价和海运损耗的,除了他更不可能再有他人。

她一清二楚,不需他多说。

她提起赵愚汝被贬之事,不过是提醒他,她没兴致参与到韩宰相的朝廷政争之中,如果北伐仅是一个借口,唐坊恕不奉陪。

——她不过是要知道季辰虎的下落。

“前几日海上台风,你家三郎虽然遇上了风浪却没有出事。他被楼云救下,正在国使船上,你也不需要担心。”

乍听得季辰虎的下落,季洪已经是一脸震惊,

她的神色依旧不动,知道粮食和她弟弟,才是他王世强上门相逼的真正凭借,微笑回道:

“多谢王纲首的消息了——”

她已经猜到给他坊牌的人,多半就是在南坊外闹事的那伙小子们。

他们都是季辰虎的手下,偷牌给他,有心想让他用船去深海找人也是可能,但季辰虎在海上狡兔三窟,实在不可能轻易出事。

王世强虽然料到她会如此,不禁也暗恼她太过沉得住气,便道:

“如果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只管和往常一样差人去知会左平,我自会来见你。”

说罢,他大步而去。

左平往年一直在她与他之间传递情书、此时也低头向她施了一礼,快步跟上。

黄七郎见着他们头也不回地离开,巴不得就此结束,连忙向她丢了一个“以和为上”的眼色,院子的九杠彩礼也不抬走,领着李黑毛等船丁们追着去了。

只余下她在院中,还在皱眉思索:三郎在海上被楼云所救?

那绝不可能。

016 兄弟相争(上)

更新时间2015-1-10 11:37:19字数:3604

 季洪因为听到季辰虎到了大宋国使船上的消息,有些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待他脑子里转过弯来,院子里的恶客早已经走光,眼前是摆了一地的彩礼。

“陈家回消息了?”

彩锦川缎在夕阳下如海浪一般闪烁不定,她把廊上的玉佛带盒放回了彩礼上。护海的普陀观音慈眉持瓶,在十色波光中默默不语。

季洪顿时醒过神,且不急禀自己的事,连忙肃容道:

“大娘子,陈家的管事只怕不容易进坊,所以消息还没有传来。一百里外的大宋船队在王纲首下船后,也开始缓缓前进,如今已经到了五十里之外。船上的江浙海商按例应该开始放板船探海路,福建船再想要过来,是瞒不过的他们的。”

她也知道是这样的情况。

按海商的习惯,海上贸易每逢近港五十里就要派小船查探港口洋流走向、三十里就要警戒岸边海贼的突然袭击,到二十里以内就要放绳石探测港口的泥沙厚度和礁石分布。

船队里如此多的江浙海船纷纷放出板船,再加上东坊里的宋商们接应,泉州陈家就算有国使楼云做靠山,在这东海上还是势单力孤。

更何况,那楼云既然是明州楼氏的族人,对唐坊到底是何等的心思,她现在更不明白了。

刚才王世强叙上这一通的旧话,只让她知道他这位妻族舅兄似乎和王夫人楼鸾佩关系密切,虽然不是嫡亲兄妹,却应该有几份族中的旧亲谊。

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假设她和王世强的婚事确实是楼家插手破坏,楼云当然一直与族妹楼鸾佩互通消息,王世强和他老婆之间的后宅家事多少也会传到楼云耳朵里。

在她看来,任是谁家的大舅子,也没有冷眼看着自家的妹婿想娶平妻纳小老婆,还对那小老婆家有什么好印象的。

但她需要楼云支持她和陈家的婚事。

“王世强说的只怕是反话,三郎从小在这片海面长大,三天前的台风又是年年必来的季风引起,他一定会带着坊里兄弟们到附近小岛上提前避开——他不可能在海上遇上风险。”

她的声音突然响起,季洪一惊,听得却是季青辰在自言自语。

他心中也觉得她说的有理,正要问一问王世强最后说起三郎被国使所救到底什么意思,就见她转了眸。

她看向了他,突然问道:

“这一回王纲首到高丽开京,可曾见过二郎?”

“并没有——”

他心中一惊,连忙回答。

比起这院子里一个接一个让人吃惊的意外,他手里的鸽信并不太急,他也就按下暂时不提。

要知道,他当年是仗着二郎季辰龙的势,在坊中强抢坊女成婚,结果被季青辰当场拿住。

她直接让季辰龙亲自出手,剥光了他绑在了坊中大街的街口,让二郎亲自抽了他一百鞭子。

之后,虽然因为二郎求情他没有被赶出唐坊,他却被直接踢到码头去卸货。

开坊时,他因为功劳而得到的第一街里正的职务,坊里分下来的新板屋、新板船全都被收了回去。

虽然这几年后,他立了她不得不认同的大功又重新复起,还成为了季氏货栈里掌握三百栈丁的大伙计,但他也终于明白,这坊里说了算的人究竟是谁。

眼前二郎三郎都不在坊中,这件事就是他在大娘子面前扭转印象的最好机会。

“王纲首护送国使到开京后确实下了贴子给二郎,邀请他去王宫参加国宴——”

他谨慎回答着,并不怕她追问。

王世强虽然下了贴子,在开京的季辰龙老老实实却是一直在读书,踏踏实实保养身体,绝没有和那胆敢对长姐悔婚的王世强有丝毫联系。

就算大娘子偏心,为了让亲弟弟季辰虎将来做坊主,把二郎一脚踢到了高丽去,他也不可能和外人勾结陷害自己的兄弟。

季辰虎这回突然到了国使船上,尚不知真假。就算这个消息是真的,不论他是被国使所救或是被捉,都和季辰龙绝无关系。

他当然记得。半年前他第一次离开高丽私学,替二郎回坊时,二郎叮嘱过的话。

“洪叔,我每二十天让你回去一次,季氏货栈里的帐目倒是其次,反倒是阿姐那里,你记得要小心回话,免得让人以为我贪图唐坊,反倒容不下兄弟。”

他记得,二郎每次都会送他到开京城外的江船渡口,他一身青衣宋服,衣袂飘飞,站在高丽四方石亭里的微笑和叮嘱。

也只有二郎季辰龙这样的心胸和志向,才配做坊主。

他正要小心为二郎辨白,她却已经点了点头。

“他没去见王纲首就好。”

也不知道相信还是没相信,她的神色里,更多的还是安心。

总算知道了季辰虎的下落。

毕竟他就算是在别人船上,也比不知音信的好。

她先弯了腰,伸手把那玉观音的锦盒盖上,吩咐道:

“把这些彩礼都收拾起来,呆会送到王氏货栈里去。”

二郎季辰龙和江浙海商关系密切,她是知道的,但他勾结交往的也不会是王世强。她不过因为季辰虎这一回事出突然,才不由得白问了一句。

二郎和三郎私下的争斗,在建坊之初就已经开始了。

全都是为了十二条河道。

季洪当然知道她是绝不会收这些彩礼,叫人落了口实的,连忙应了。他转身唤了门外的栈丁进来抬礼盒,又见她问道:

“听说那位国使,楼云楼大人也向二郎下过贴子?”

她沉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