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楼云的了解除了泉州分栈点传回来的消息,其余都通过陈家的书信,还有佛光寺主和空明老禅师之间的信件。

她只能隐约知道楼云是支持福建海商重返东海,不论原因是什么,如果季辰虎真在他的船上,也许不应该有危险。

但王世强绝不会空口无凭,就等着她以后再去使人唤左平。

难道他就认定,她还能像三年前一样,盼着他王世强每一次早些渡海到唐坊?

只要听到他回来的消息,她还会让人唤来左平,希望他进坊后能早一些把货栈里的帐目办完了,能早一些到季家小院里来见她?

“二郎给我写来的信里,曾经提起高丽国宴这件事,你仔细给我说说。”

季洪本来还犹豫要不要禀告,如今听到季辰龙早就在她面前报备过了,连忙说清,

“楼大人的贴子,也是请二郎去参加国宴。当时私学里几位大儒都受高丽王的邀请进宫,二郎再三思考,还是以身体不适为由,婉言谢绝了。后来因为季风没起,高丽王一直留那位楼大人在宫中。

“在宫中?”

“是,听说是国使带着泉州的官伎官乐,在高丽王面前演奏了唐宋大曲,高丽王让她们留在宫中,传授高丽女乐—”

他在高丽也已经有了半年,稍知高丽的内情。

季辰龙读书的十二徒私学就在开京城郊,主持私学的高丽大儒暗中都是支持高丽王,他们希望学习宋朝建立科举选官制,以压制各道各地的世袭贵族。

所以他耳濡目染,也容易打听到这次大宋国使在高丽王宫中的情况。

所谓请国使女乐在宫中传授唐宋大曲,不过是高丽王以这种方式,隐晦表示对集中王权,科举选官制的推祟罢了。

“王纲首呢?”

“王纲首没有在宫中,王家在开京有货栈,他带着几家纲首,天天与高丽王公和巨商交游,亲自出面谈起了几笔很大的生意,他们江浙船队里的货物大半都卖了个好价。”

“陈家呢?”

她听到这里,突然反问。

季洪一怔,也反应了过来,连忙道:“要不是国使出面,陈家的货在开京根本卖不出去,二郎也去看了,说是开京城的高丽货商故意不肯买货。”

只需二郎略加提点,他季洪也是唐坊的大伙计,能看明白其中的原因,

“高丽没有唐坊,陈家想铺货也找不到地方,高丽商人都是世袭官商,他们和四明王家是好几代的交情了。”

“看来王世强和这位楼大人,仅只有面上的客气了——”

她仔细听完了这些,不由得就是点头一笑。

两方都对季辰虎下了宫宴的贴子,当然是在暗中争斗,至于两地海商在开京城中的生意,王世强当然是借着四明王氏在高丽的人脉,毫不客气地在排挤陈家。

这里毕竟是东海。

是四明王家和唐坊季氏的东海。

她对季洪吩咐着,道:

“你和李先生说,因为国使驾临唐坊,还请世亮公子三日后再相见——”

季洪顿时就觉得王世强这一回上门,也不是没有收获。

女人果然心软。

没料到,她接着又道:

“让李先生派人去王氏货栈。一则,把我们派在他们码头上内库工匠全都招回来。他们要问,就说唐坊今日查帐,工匠们负责操纵的水力机械,那些码头上的水力吊装机、集装箱吊装机全部停下来。二则,要求他们交出所有的帐,就说需要他们王家的帐目作个对照,不管他们答应还是不答应——”

季洪总算弄清楚,她现在一听到王世强和国使楼云关系不佳,连王世亮也不用了,直接就打算把那些码头、货栈拿回来。

他未尝不觉得是个好机会,却不由得就要提醒她不要白日做梦,道:

“大娘子,王氏货栈的管事都是王纲首的心腹,帐目只有王纲首才拿得到——”

话音未落,却见她从衣袖里取出了一枚眼熟的黄斑古玉,向他递了过来,淡笑道:

“这是信物,拿去吧。”

他顿时有些瞠目,分明认得这黄玉和王世强那一枚不离身的古玉一模一样,

“这…”

他吃惊的噫声还在嘴边,猛然间,终于想起二郎曾和他说起过的一件小事。

三年前,她得到王世强成婚的消息,不哭不闹,也不让愤怒的二郎和暴跳如雷的三郎去寻仇。

她只是默默不语,把以前王世强所有赠给她的首饰、衣裳、奇珍异宝放了几个木箱子里,暗地里让二郎替她送到了王氏货栈。

二郎当着王世强的面,在码头上把这些箱子用水力吊装机压碎,然后一把火烧了,余下的玉碎古铜之类的渣烬全都一骨脑扫进了码头水道里。

其中当然也应该包括这黄班古玉。

那是王世强曾经送给她的,和她一人一枚的古对玉。

当初如胶似漆的时候,王世强的货栈就是她的货栈,她的唐坊也就是王世强的唐坊。

017 兄弟相争(下)

更新时间2015-1-10 11:37:57字数:2503

 季洪知道,这三年,她在这小院子里沉默不出,而王氏货栈里那些码头仍然是热火朝天;

她半点动静都没有,风淡云清地带着小蕊娘过闲居日子。

王世强手上那十座集装箱卸码头,十四座控制所有水力吊装机、集装箱吊装机的货栈都如常运转。

栈里的水力机械是当初建坊时,借着王世强从大宋请来的诸多河道上能工巧匠,由她提议,那些工匠们商量着设计出来的。

此外,还有三十座集装箱仓库。

两座商铺是专用来出售集体箱货位。

由唐坊和四明王氏联合特制的散货集装箱,不仅在大宋江浙小海商、小货主中强制推行,而且在扶桑也把货位推销给了濑户内海沿岸的行脚商们。

他们会在季风季节里同时下单,以节省成本。

可谓是流金如水。

就算王氏货栈按合契每年给唐坊的分帐一厘都没有少,而且一年比一年赚得多,但坊里谁不知道王世强手上就是唐坊十二河道的要害所在?

河道控制权虽然没让王家拿走,但为了建坊时得到的帮助,唐坊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但王世强,已经不可能是坊主的夫婿了。

季洪的背心微微有冷汗渗出。

他当初听说她让二郎烧了几箱子赠礼时,本来还觉得大娘子毕竟还是女子,小家子气了些,如今看到这古玉,这才明白她在三年前就等着这一天了。

等着最好的时机,一举把唐坊的产业拿回来。

“另外,王氏货栈最近建了一座小观音院,就在唐坊西水门外的筑后水川边,你知道吧?”

她继续道。

他早已经是心中凛然,连忙点头,

“是,小人知道,二郎已经安排了人打探过,那是王纲首私下名下的观音院,里面放着四座铸钱炉,每炉每天可以铸出五千枚的扶桑平泉币——”

把含铜量高的优质宋钱偷运进扶桑,再在铸钱炉中加锡、加铅,一枚宋钱换铸成十枚甚至二十枚扶桑平泉币,这门暴利生意本来还是大娘子开的头。

只不过她现在也已经是不做了。

“烧了那座观音院。”

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顿了顿又吩咐,

“然后把说明这次火灾事件的书状、钱炉证物,还有和王纲首合伙开铸钱炉的太宰府官员的姓名,他们之间的书信,一起送到王老纲首手上去。”

王老纲首,那当然就是王世强的庶叔王则栋。

当初唐坊和纲首们一起决定,停止伪-造扶桑货币,是王则栋向大娘子提议,他们协商后,所有在唐坊内外暗中设点开炉的江浙海商们,都一起废炉停止。

从此,这门暴利生意,这门仗着大宋的优质铜钱和远比扶桑先进的精淬技术,印伪-钞印得大发横财的生意就完全消失了。

原因是临安城赵官家连下十一道内旨,禁止大宋铜钱外流。

“另外,再把这些证物送一份给谢十三公子。”

她轻笑着,台州谢家当然一直等着拿到王世强的把柄,而她毕竟离明州太远,假手于人是最方便的选择,

“我知道王老纲首年纪大了,就指着王纲首这侄儿将来替他养老,难免心软。况且他也不是为了自己,他弄到手的这些钱也和我当初靠这门生意弄到的钱一样,都送到了大宋。我也只是想让官家听到一些风声,知道韩宰相也不是他嘴上那样公忠体国——”

禁止宋钱外流,当然是因为大宋也缺铜钱。

国内的宋钱不足,直接就会导致纸币交子贬值,物价不稳。

她侧头看向季洪,知道虽然差使着他,他却毕竟是二郎的人,又问着,

“你觉得如何?二郎如果在此——”

“这些事,二郎当然全看大娘子如何愿意,他就让小人们怎么办——”

他听到她一环扣一环直击王世强命门的吩咐,哪里还敢再说一个“不”字。

更何况季二郎对于王家的毁婚也是暗恼在心,如果不是她三年前阻拦,做兄弟的没有姐姐被欺也不出头的道理。

所以,他季洪当然只能屏着气息,按她的意思,唤了外面一个心腹的栈丁头目进来。

他低声叮嘱,袖了古玉在那栈丁头目怀里,让他把事情悄悄向李先生交代清楚。

不管王氏货栈的那些管事怀疑还是不怀疑,总言而之,今天这些码头、货栈和商铺就要全回到大娘子的名下。

至于观音院的那把火结果如何,只要证物分别到了王纲首和谢十三公子的手上,依他看,大娘子眼前对结果其实是不太关心的。

大宋,离唐坊太远了。

她只是要替福建海商在东海上腾出个地方,让他们也能和江浙海商一样赚钱罢了。

打击王世强是当然的选择。

他又快又稳地再召来两名栈丁头目,把事件一一安排妥当,才抹了头上一把冷汗。

他按了按剧跳着的心,觉得自己的脸色应该很平常了,不会让大娘子觉得他看着她活像看到母夜叉了,他才小心回过了身来。

这时,他却看到大娘子侧着脸,细眉拧住,她正默默看着季家小院里纸门斜歪,落叶沾地的南屋。

那是季辰虎住着的屋子。

“大娘子,三郎他既然平安无事——”

“我只怕他已经是冒犯了国使,而不是被国使所救。”

她叹了口气,双掌一击,掌声清脆,唤道:

“来人——”

随着她的声音,浅绿瓜棚藤影之后的角门声响。

当初小蕊儿跳出来的那扇小院角门被推了开来,藤影后走出来一个老妇的身影。

她头发花白,腰干硬郎,一身宋服灰蓝色衣裙,眉间却浓艳地用草汁和着眉黛,描着深绿色的古拙避邪额纹,更衬得她一双老眼幽深。

“季妈妈好。”

季洪连忙向这族里的长辈低头。

刚刚从屋里溜出来的小蕊娘见着这老妇,虽然还是一脸笑嘻嘻,毕竟悄悄放开了季青辰的衣角,规规矩矩站得笔直。

她还心虚地瞟了一眼廊板,上面还有她没有捡完的干虾米。

她当然认得,这老妇是季青辰的心腹大管事季妈妈,也是她这大半年来被养在季家小院里的管教妈妈之一。

“大娘子,我已经传讯给海兰姑娘,她和坊里那些在近海上寻找三郎的渔娘子们,如果遇上国使座船,切不可怠慢——”

老妇的声音沉稳,不等她吩咐,已经把她担心的第一件事情安排妥当。

唐坊东坊都是宋商,西坊是扶桑商人,南、北两坊就是各自被季辰虎和季辰龙两兄弟游说迁来的坊民。北坊坊民从北九州岛的遗民渔村里迁来,南坊坊民从南九州岛迁来,

北坊近二千户由季辰龙在季氏货栈管理。

南坊三千余户由季辰虎在南坊大屋管理,余下一千余户就是归季青辰的内库管理了。

全坊二十岁上下的未婚壮丁也有三千人,同样年龄的娘子们却只有一千三百位,她们也都会在淡季时出海捕渔。

渔女们的尖头渔船不耐风浪,当然不会和季辰虎一样冒险离开唐坊海面百里之外,她们只会结队在附近海潮中寻找季辰虎的下落。

今日轮值的头目,便是李先生的三姑娘李海兰。

她也是二郎季辰龙的青梅竹马。

018 长姐远见

更新时间2015-1-10 11:38:32字数:3972

 “有海兰在我并不担心,妈妈且用些心,带几个人亲自去布置鸿胪馆里的宋殿罢。”

她当然放心季妈妈在海上的安排,虽然心中有隐忧,仍是微笑着回答。

小院上空风声渐响。

从海面上吹来的盐风,撞上从鸭筑山驻马寺一带吹来的山风,嘶嘶哄哄的吵闹着。

“是,大娘子,只要这位楼大人果然愿意为陈季两家保媒,他想必是愿意受陈家所请,登岸下榻于鸿胪馆的。”

季妈妈低声回禀着。

她的暗沉嗓声里虽然没有犹疑,季青辰却听出她对那位楼国使,甚至对泉州陈家的晦暗窥探。

王世强刚才说起陈家和楼家的关系,这老妇在角门里应该里听清楚了。

楼云是敌是友,还未可知。

“妈妈放心,我自然会等着陈家传信回来,再决定容不容那位陈公子进坊提亲的。”

她微微一笑,想着坊中传的陈文昌的流言,还有陈家管事现在还没有回信。

有王世强在船上同行,陈家这门亲事成与不成,只怕还需慢慢观望。

订亲之前,她也需要时间看看那陈文昌是何等的人物。

“有江浙几位纲首在,陈公子未必就能顺利下船进坊说成这门亲事,还需要国使大人为他费心安排才行,我们正好有机会看清这位楼大人的心思,我担心反倒是三郎——”

季洪虽然一心为二郎打算,也绝不敢误了迎接大宋国使登岸这样的大事,只能静静听着。

更何况听她的语气,老三季辰虎落在了楼云手上,竟然是危险的很。

他耐心在一边。听她叮嘱着季妈妈到扶桑太宰府新建的鸿胪馆里安排。

只要扶桑式部丞递了国书,邀请大宋国使登岸,楼云就有可能答应。

她们需要为宋使楼云以及船上副使、属官下榻其中作准备。

想来通过陈家,她对恭请国使进港已经是胸有成竹。

“恭喜大娘子,心想事成——”

一待她和季妈妈说完话,他连忙陪笑,

“国使如果知道他下临的鸿胪新馆是俺们家捐建的,必定摆宴召大娘子进见,大娘子再向国使请求见一见三郎——”

“我只怕三郎冒犯了这位国使…”

她却没有半丝喜意,对她这些年花费心血请来的国使楼云,只觉得要应对并不容易,

“王世强说的应该是反话。三天前遇上风浪的不是三郎,依我看,应该是国使楼云的座船。”

季洪吃了一惊,听她继续说着,

“楼云这回到东海来坐的是福建海船,必定是让江浙海商们不满了。”

只要知道四明王家的家世,就能知道他们家在东海上的地位。

仅是一百年前宋徽宗在位时,曾经三十七次派出国使出使高丽,和高丽王协商攻辽灭金之事。而国使们次次都是从明州出海,他们的座船都是江浙海船,十有七八是四明王家,否则就是台州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