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太贪了些!

他捋须斜眼,看着汪婆子提裙跨进了货栈大门。

032 养母汪氏(上)

更新时间2015-1-21 12:01:49字数:2908

 汪婆子年纪也不过四十多,腰背挺直,头昂得比公鸡还高。

李先生却知道这一回她免不了要吃瘪。

为了把今天的查帐闹黄,她居然还敢偷拿坊牌给王世强。

大娘子在心里,只怕是已经把这混帐婆子丢进板船,直接淹死在深海里几百回了。

不过这婆子深知季青辰偏爱宋服,又被大娘子安排做了唐坊里唯一的媒婆,她居然也花了心思,托人打听了大宋媒婆的打扮。

此时看她走进来,虽然因为急跑而神**狈,但她头戴黄冠子,额头贴着两朵艳红花胜子,灰衣蓝裙上套着紫色绸背子,腋下夹着青油伞子。

要不是**带大两个儿子,她一双大脚实在已经不能再裹,听说她都恨不得按宋画里一些大宋女人的稀奇习惯,把自己的脚也裹上一裹。

说不定更讨大娘子的欢心?

所以,她也算是上唐坊里独一无二的人物了。

她这身打扮在坊里一站,配上她那在海上吃四方的麻利嗓子,怕是比坊里青春年少的渔娘们,更招宋商们的注目。

李先生一边腹诽着一边觑着她。

她一张皱纹初生的脸庞,还看得到两分的姿色,只要一看眉眼,任谁都能知道她年轻时的泼辣。

按说本来是老街坊,当初她带着两个双胞胎小儿子迁到小渔村里时,他因为妻子病逝,做爹又做娘,实在不知道如何养大三个女儿,还动过两家合做一家的念头。

多亏三个女儿不愿意,他才没娶这贪财的破家精!

她一手捻着腰间蓝白花的杂锦汗巾子,正拭着汗,露出了右腕上三个浑金镯子,撞得叮当直响。

见他不屑地看了过来,她顿时就向地上重重啐了一口,叉腰骂道:

“看什么看?!别以为三郎没回来,你们一伙子就敢欺负到我老婆子头上来!三郎回来,绝饶不了你这杂毛老匹夫——!”

她的骂声直传到了门外,怕是整条中坊大街的坊民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也不管李先生脸色发黑,她转了头,夹着油伞,扭着屁股直接向后院里去了。

满屋子的伙计也没一个敢去拦她。

“…你们去后头候着,等大娘子吩咐。”

李先生在这坊里,连大娘子都要对他客气几分,季辰虎无事也不会对他大小声。

闹事的坊丁也只敢在外面围着。

他向来只受过汪婆子的恶气,却唯有忍着。他知道季青辰身边还跟着季蕊娘和季妈妈,便也只召了五六个伙计跟过去,随时等她的差遣。

免得汪婆子撒起泼起来,几个壮汉都制不住。

——分家后,大娘子把南北坊的帐目都集中到了季氏货栈,三郎手上有卸货的上千条板船,还有上百家铺面生意,正常用度是绝不缺钱的。

但他这些年的习惯都是直接伸手,想要什么直接在货栈里拿什么。

后面的帐目都是大娘子默默掏钱补上。

如今他又疯了头,有了买兵器、买铠甲,暗地里在坊外收纳扶桑山贼、海贼的兴头。

这些事情要花的钱,那就像是流水淌一样地停不住,给他个金山都不够。

所以这一回,他们南坊里的亏空可不小,全等着三郎做一票买卖回来应付七月初一的查帐。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今天就是七月初一了,三郎却居然被国使当成海盗拿住了。

李先生独自在前堂里捻须沉思着:

来者不善。

大娘子不知道会如何应付这位大宋国使。

以大娘子的性子,难道会为了救三郎而去和王世强握手言和?

实在是绝不可能。

“李先生——”

门外却又有伙计上前来,悄声在他耳边禀告了两句,让他微微一怔,神色古怪,反问道:

“王世强差他的小厮左平来求见大娘子?”

“是,李先生,要不要禀告大娘子?”

李先生心中疑惑,王世强明明有季辰虎之事可以做要胁,只需要坐等唐坊上门求助就可。

如今不过一转脸,他居然派了亲信左平送上了门来求见,这分明是示弱求和之意…

他怎么突然起了好心?

“陈家的管事有没有回消息?”

他沉吟问着,陈家进坊的管事当然是由他来招待。

送那管事出坊到现在也有一两个时辰了,只要那位国使大人有意为陈家出面保媒,答应登岸扶桑下榻于鸿胪馆中,陈家船上带着的海上传信勃鸽随时会递信到坊中。

王世强突然改**度,难道不是因为陈家的原因?

“陈家并没有消息,只有王纲首出坊上船前,差了左平来求见大娘子,您看这事情…”

出坊上船?

王世强应该是从太宰府出来后,才改变了主意,他是得到了扶桑内乱的消息?

李先生思索着,他是唐坊大帐房,对扶桑的内情当然比宋商们知道得多,但这坊里真正知道扶桑国这一场内乱情况如何的,就只有季青辰了。

突然间,他恍然大悟。

大娘子早就知道王世强迟早会退让,所以才不急不忙呢。

前堂里,李先生遇上的意外还没有传进后院。

季氏货栈三层走马楼的后面,季青辰已经走进了旧居。

后院里仍然是和她独居的季氏小院一样,盖着低矮的板屋。

板屋五间相连,屋前打井,左右栽种的桑树和瓜棚。但满院子里绿意,远不及季家小院里茂盛,。因为此地已经是唐坊中心,在这片不能生长的盐碱地质上,还能见到几片绿叶就已经是不容易了。

至于老街上的季家小院,却是建在了驻马寺所在的鸭筑山的余脉上。

那里土质还算肥沃,才能生长出浓意成荫的绿意。

分立南北两侧的板屋都密闭着,只有中间的正屋敞开。推拉的纸隔门里,看得到里面一座小小的,三分之一人高的落地青竹二折宋屏,当门立着。

地上铺着的玉白色香草地席也和季家小院里一样,还是多年前季家三姐弟亲手编的。

建屋时没有多余的钱来置办这些,他们一起到鸭筑山上割了香草,到如今近十年过去,仍然保持得有六分新。

地席上,除了矮几、矮柜、矮屏,还随意丢着四五个红色高丽绸坐垫。

开坊时,这里本是他们三姐弟议事休息的地方,如今分到了二郎名下,算是他的家宅。

按她和李先生的商量,等他从高丽回来,季辰龙也是成亲的时候。他和李先生小女儿李海兰的婚事定下来了,到时候就把这几间屋子翻修一新,做他们的新房。

屋前高出地面三尺的木廊道,也同样黄柏木所铺。

因为二郎去高丽前还是住在季家小院,并没有像季辰虎一样负气搬家。他的东西只有五六百卷的书册搬了过来,放在北屋里,其余的居家用具都还在季家小院。

所以这五间屋子,大面上还是原来的样子。

中间正屋是季青辰坐歇议事的地方,就连屋外廊柱角摆放的一只透明小沙漏也留在了原地。

那是王世强送给她的,她曾经十分喜欢的小玩艺。

而当年她从吉住货栈里千金买来的西洋玻璃片,本也是四明王氏从福建海商手里换来,又转卖给扶桑海商的。

夕阳下,沙漏里的细沙,悄无声息般地流逝着。

她在廊下脱了木屐套,提裙上了廊,步入屋中。

绕过了当门左侧的宋国青竹半尺席地屏,她在屏后侧身跪坐了下来,面前是一张半旧黑漆矮长几

屋后两扇撑窗半启,晚霞映入,模糊看得到矮漆长几上立着一张一尺高的黑漆牌位,上面写着两个宋体的阳文汉字:

天地。

青竹小矮屏阻挡着二十里外的海风,屏内地席上摆放着高高的蓝布面户册和帐册。几丝海风漏吹,薄脆的米黄色户籍书页散发着竹纸的清新,在霞光斑斓中,随风翻卷着。

翻开的页面上,露出了竖排简体的字迹。

最上面那一页,打前写着的三个名字,依序正是:季青辰、季辰龙、季辰虎。

其下是改姓依附入季氏,成为季氏族人的二百十六户坊民。后才是坊中各家各姓,以及上下共两万余众的姓名、年龄、性别、家财、差事、婚姻状况的清楚记载。

李家的三个女儿,汪家的两个儿子当然都是紧随在季氏之后登记在册的。近几年迁到唐坊的三百余户一千多人的汉人匠户,另有独册记载。

她跪坐着,伸手抚过纸面,神情安定。

她的手指从汪婆子汪艳芬的名字上划过,停在了记载她在坊中职务的几行小字上:

“媒婆,登记南北坊中十五岁以上男女名册,引导两坊十八岁以上适婚男女婚配”。

她还记得,北屋里属于季辰龙的那五六百卷古汉书里,她曾经看过有一句话:

媒氏,天下之判。

033 养母汪氏(下)

更新时间2015-1-22 12:01:22字数:3161

 汪婆子蹑手蹑脚走进后院时,正看到她在屋子里翻看名册的身影。

她把胁下的绿油伞子靠在了院门边,抬脚进门,心里不由得就是一紧。

想起把进坊腰牌私给王世强的事,她背心的汗又开始渗了出来。

只怕三郎不在家,大娘子翻脸不认人。

“大娘子,老婆子冤枉——”

她的老寒腿如今也不犯病了,提着裙子就冲到了廊道前,还不等她爬上廊道,小蕊娘的身影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把扶住了她,笑嘻嘻地道:

“汪妈妈,大娘子还没有用午饭呢,这都快晚上掌灯的时分了,您也让她歇一歇?”

汪婆子下死劲横了她一眼,知道是故意给她个钉子碰。

但她汪艳芬是谁?

如果不是在大娘子面前,不管谁敢这样拦她,她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如今对这小蕊娘她却是心有忌惮。

半年前,季辰龙成年礼后正式分家,三郎不听她老婆子的苦劝,赌气搬到了南坊大屋。好在二郎又被大娘子赶到了高丽,没能趁机讨好大娘子,抢了三郎的坊主之位。

这也让南坊坊民在沮丧之余都满心欢喜:

谁不知道,三郎才是大娘子的亲弟弟!

她要是让季辰龙那个阴险小子,把三郎应得的产业夺了去,她老婆子就不姓汪!

只是大娘子,不知怎么回事就领养了这小丫头回家,不明不白地叫她心里嘀咕。

“大娘子!”

汪婆子一不做二不休,卟嗵一声就跪到了院子里,倒把季蕊娘吓了一跳。

不等她回过神来,汪婆子就已经嚎丧了起来,用汗巾子抹眼哭道:

“大娘子,三郎他委屈哇!大娘子还没有出嫁,北坊里的人都已经欺到咱头上来了!三郎他如今在这坊里哪里还有站脚捞鱼的地方?!”

屋里的季青辰瞥她一眼,没有出声。

她当然早就明白,李先生无论如何都在她面前处下风的原因——这婆子撒起泼来,那就是没脸没皮,花样百出,让人防不胜防。

好在廊下季蕊娘如今也算见识过了,不一会儿回过神来,她的眼球儿一转,脆生生地笑了起来,也不去扶她了,仍是笑嘻嘻地道:

“汪妈妈这是在说什么呢?难不成您把坊牌给了王纲首,是打算让季三哥早早儿投靠他们四明王家去?将来接你到明州去享清福?”

汪婆子恨不得一口咬碎了这嘴损的臭丫头,忙着抹泪的右手心里却是渗了汗,她知道是大娘子起了疑心,怀疑她挑拨他们姐弟的情份。

这可是要命的时候。

“三郎这孩子,直叫我老婆子操碎了这颗心!大娘子,二郎身边的那起子黑心狗崽子们,都巴不得他死在外头哇!”

她立时翻起了旧帐。

论说,她如今在大娘子面前,未必没有些微的劳功。

媒婆负责安排南、北坊适婚男女的亲事。

大娘子定下的死规矩,不论是从母亲那一边算,还是从父亲那一边算,凡是三代之内的血亲比如什么堂兄妹,表兄妹,叔叔侄女,婶婶侄儿的,统统不许成婚。

至于以往小村子里不识字,没伦常的糊涂男女们,做出来更多没管教、没纲常的事儿,嘴上说起来都丢了份。

但只要落在她汪媒婆眼里,绝不许随便就做起夫妻来!

就算是父女、母子、亲兄弟姐妹搭伙过日子,过了十岁那也绝不许住在一间屋子里!

大娘子的唐坊哪里能像扶桑蛮夷一样,连国主大婚都没有媒聘,还会不要脸皮地娶了自己的亲姐妹!

这样得罪人的差事儿,她办起来那是雷厉风行,骂起街来管叫敢和她对着干的人八辈子都在坊里抬不起头。

然而她太清楚,她在大娘子面前最拿得出手的,当然还是十年前的事情。

是她收留他们三姐弟,养了三郎在家的恩情。

“王世强那又是个什么糊涂东西?他是瞎了眼,老婆子可没有,老婆子就怕他叫外人给说动了,下手把三郎给害了呀——”

她嚎啕着,自问说的倒也不是假话。

王世强当然就是个有眼无珠的糊糊东西。

在她看来,王大官人三年前悔了和大娘子嘴上婚约,娶了什么大宋官宦家的女儿,那就是没有成算,少了见识。

但凡大宋官家如何好,能好过大娘子的唐坊?

靠了那十二条河道,每年里上万次海船的往来,用那什么集装箱码头成堆运出去的八珍斋山寨货——她知道,大娘子表面上简朴,背地里积攒的金砂、海珠只怕都已经堆成了山。

只论富庶,连平安京城里的扶桑国主都比不上她。

娶了大娘子,唐坊里的金山银山,东海上的远洋贸易,不就是他王大官人说了算?

他们王家那个苛待他的嫡母,在大娘子面前又算个什么?

四明王家的家主来了这东海上,也要对大娘子客客气气,敬茶说话。

至于他娶的那位楼氏夫人,出身什么大宋的官宦世家,代代科举出身,父子、兄弟、师门、戚友遍布朝廷、士林…

她老婆子虽然听不太明白,她只知道扶桑国里做官的那是一代接一代,血脉世袭的差事,什么科举不科举,士林不士林的那是个什么玩意?

但她却敢说,扶桑国主家的姬君公主就算广有田庄,都没唐坊里一个寻常姑娘家能穿绫着罗,插金佩玉,妆盒厚实。

大宋的官宦女儿又能有几件首饰?

王大官人果然是没娘教的庶子出生,居然拿什么大宋和唐坊比,实在是太没有见过世面。

她这些话也不需隐瞒,就在这院子里骂了出来。

为了在季青辰面前讨好,她忙着把她偷拿坊牌的事情撇清。

季青辰自顾自翻着名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倒是廊下的小蕊娘咂舌呆听着。

她以前也和汪妈妈想的是一样,只觉得唐坊样样都好,这些日子在大娘子身边呆久了,却只觉得汪妈妈图着嘴里痛快,居然忘记了:

单是她自已腰下系的裙子,那一条崭新的印蓝色大布裙,她难道不知道是怎么得来的?

那裙子上从没有见过的印花手艺,除了大宋能有,其余东海上的高丽、扶桑,南洋上的海岛诸国,什么地方都买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