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要提比这印花布更独一无二的稀罕东西,隔几个月就能有宋商从大宋捎过来…

她怎么就能一厢情愿地觉得唐坊是世上第一了呢?

耳听得汪婆子骂完了王世强,又骂那些要害三郎的“外人”,连季辰龙也骂了进去,小蕊娘便也开了口,笑道:

“汪妈妈在说谁是外人呢?难道是季二哥和李先生他们?这我倒不明白了,季二哥要还是外人,那季妈妈和内库里各位妈妈怎么说?至于我爹、我娘,季洪大叔,还有我们这些季家的人,倒是真不敢到妈妈面前来站一站了…”

小蕊娘掩嘴笑着,把她的诉苦加诬赖的话顶了回去。

她当然知道,大娘子没兴致听这些。

汪婆子此时已经偷眼把满院子仔细瞟了一遍,没看到大娘子身边的内库管事季妈妈。

她的胆子,顿时大了起来。

听得小蕊娘的话,她老脸一酸,一指头点向她的额头,心里想的是一巴掌把这鬼丫头扇出院子里去,嘴上居然还能哭诉,道:

“我的儿,你这小孩子又知道什么?十年前老婆子一个孤鬼儿**,带着你季三哥,背着你团儿、宝儿两个小哥哥出海捕渔,有一顿没一顿填饱肚子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哪里又知道什么人心险恶…”

一声清脆的击掌响起,打断了她的话,接着便是季青辰的轻声吩咐,道:

正哭着的汪婆子一惊,竖耳听着,果然听到瓜棚后的角门里传来了季妈妈的脚步声。

她顿时就慌了神,突地也想了起来,季氏货栈这小院子后面,角门外面本来也有三四间小屋子,专门给大娘子收容的孤身老妇们住。

她怎么就给忘了?以为季妈妈不在?

当初三郎在南九州岛大杀一场,抢了上万的人口回来。

其中,季妈妈这些老婆子也是其中的俘虏,按她汪艳芬的意思,这些婆子一个个都要赶出唐坊。

只有看着她们在坊外孤老无依,凄凉死去,如此才能消她心头之恨。

然而这些俘虏却一个转头,在季妈妈的劝说下全都投靠了大娘子,从而保住了性命。

那时,大娘子就安排季妈妈,让她住在这小院后面。

虽然坊外有四明王家的帮扶,大娘子也是靠着那老婆子的诡计,才平安度过了开坊时最混乱的时节吧?

接着,黄七郎的黄氏货栈也起来了。

他用大船从金国运了好几百户逃水灾的汉人工匠进坊,大娘子为了安顿越来越多的人口,便在老街季家小院后面,把几幢太宰府废弃的旧馆屋子买了下来。

她建起了内库作坊,供他们居住。

汪婆子暗骂着自己,怎么一时糊涂,只记得季妈妈做着内库的管事,却忘记了这小院子后面也有她的旧居。

她突地跳了起来,一把将印花蓝裙子直接捞到了半腰上,露出了下面灰麻麻,屁股上打着补丁舍不得丢的织麻长裤,一溜脚就躲到了稀疏的瓜棚底下。

被迫看到她屁股上红布补丁的小蕊娘顿时有些目瞪口呆,不由得就伸出双手,十指叉开胡乱捂住了眼睛,又在指缝间笑嘻嘻地偷看着。

汪婆子顾不上被看了笑话,缩在了丝瓜蔓的斑驳霞影里。

034 没有人性

更新时间2015-1-23 12:01:10字数:3170

 “大娘子。”

季妈妈走了进来,额头上用草汁抹画的避邪图符间,是眉下幽深的一双老眼,

“请用。”

她用六角红漆小茶盘捧着,呈给了季青辰一盏露饮

白瓷圆口单刻丝的小敞碗里,热气弥漫,看上去是一碗碧绿露饮,茶盘中还搁着一只小白瓷勺子并勺垫。

小蕊娘中午偷吃了小点心,因为恶客上门却还没有吃饭。

她咽着口水,果然引来了季妈妈皱眉的一瞥。

她笑嘻嘻地瞅着季妈妈,并不怕她额头上的碧绿驱邪符。

她反倒知道,季妈妈在后面一定还给她也准备了一碗,待会儿可以填填肚子。

她还记得,汪妈妈以前也经常给两个双胎儿子在额头上画这样的避邪符。季妈妈和汪妈妈果然和坊里的传言里一样,都是南九州岛出身的村民。

当年,汪妈妈因为犯神的大罪被驱赶出了村子,凄凉地带着两个刚出生的双胞儿子逃到了沼泽小渔村。

后来,她为了给丈夫报仇,一不做二不休,向养子季三哥哭诉。

她自愿引路,如此才有了季三哥南下。

他在南九州劫掠一百多座小村,带了上万人口回了唐坊,他还把那一带原本是宗主一族的汪氏杀了个一干二净。

汪氏,是数百年前为了躲避中原五胡乱华战乱,离开中土的中原家族。

他们带着部曲、奴口,造船渡海到扶桑。

除了迁进内地和扶桑人同化的一部人族人们,汪氏留在南九州岛沿岸的宗族世代传承。

他们自称为魏晋时代的山东高门大族。

而南九州岛,那一多百座中土遗民小村里的居民和汪氏也是关系密切。

他们世世代代也口耳相传,承认自己的祖先多半都是汪氏的部曲、奴口。所以这几百年来,他们一直都习惯向汪氏纳供,奉汪氏为宗主。

而季妈妈既不是宗主一族,也不是部曲奴口,她却是那些村子里,世代相传拥有上百奴口的大巫祝。

清香雾绕的茶饮被季青辰端在手中,似茶似药。

搅拌着时清香四溢。

汪婆子在瓜棚底下,一口大气地不敢喘,她知道近半年多来,大娘子多了一个古怪的爱好:

她喜欢亲自磨出松子让季妈妈去熬制,说是松子露清心消火,让她心平和气。

自打姐弟三人分家时那一次大吵后,她必是要天天饮一盏的。

否则迟早会被亲弟弟气死!

季妈妈一言不发的身影便又退回到了角门里,她饮了半盏松子露,看向了躲起来的汪婆子,道:

“汪妈妈也来吃一盏?”

她连忙从瓜棚下探出头来,陪笑应道着:

“老婆子不吃,大娘子吃,老婆子马上出来侍候大娘子。”

七手八脚扒开了藤蔓,走到了廊边,她一把推开了拦着她的小蕊娘。

她正要继续撒泼嚎啕,屋里的季青辰也并不多言,端着瓷盏瞥她一眼,笑道:

“妈妈,你们家宝儿如今倒是闲得很。”

汪艳芬一惊,刚挤出来的泪水顿时收了回去。

她心中惊疑不定,已经到了嘴边的哭骂,也变成了畏缩的陪笑。

她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口水,才道:

“那小畜生是个混帐,三郎不在他连路都不知道走了。饭也不吃地只想着三郎。大娘子放心,老婆子我刚才就给了他两个大掌巴子,管叫他以后老老实实,不让大娘子烦心…”

“不烦心,宝儿毕竟不是旁人。他是妈妈你的儿子,又是三郎从小看大的,也算是我从小看大的。我记得他如此也有十三岁了?看着就是机灵的模样,三郎给他安排了差事没有?自家人还是要另眼相看才好。”

汪婆子寡-妇带大两个双胞孩子,自然艰辛。

儿子就是她心头的肉,命里的根,被人一夸不由得就开心了起来。她又巴不得和季青辰拉家常,说说两家里的老交情,她笑道:

“大娘子夸赞。我这当娘的看着,这小畜生机灵倒是不敢说,总算也有听话的好处。到底是三郎拉扯大的,摔摔打打的,一直跟在三郎的屁股后面讨食吃。我说一句他还要反嘴,和我扯着嗓子嚷嚷,三郎眼睛一瞪,他就老实得和猴似的。他如今也跟着三郎做事。三郎历练着他,让他管着河道上的五十条板船,学着替西坊的商人卸货呢。”

季青辰笑了起来,又抿了一口松子露,脸色更是平缓了,才道:

“耽误他了。依我说,让他先做个小管事,打理几本和宋商们相关的帐目才好——就怕妈妈你舍不得那孩子累着。”

汪艳芬向来是知道,大娘子不好惹的。

所以打从进这院子,她心里全都是小心翼翼的提防,但这些年来,她自问,大娘子对汪家实在也是没有半点亏待,经常也有顺理成章的格外照顾。

不论是让她做媒婆,帮着打理坊务,还是给她两个儿子的衣食,都是往好的拿。

当初她当寺奴时,嘴里手上省下来的,除了两个弟弟,余下就是分给了汪家和李家。

又因为她汪艳芬是寡-妇,所以开坊后,坊里第一座公屋板房是分给汪家的,第一条公租板船是分给汪家的,第一个当河铺面也是汪家的。

现在她提出让汪宝儿换个差事,她这做娘哪里能不愿意?

让宝儿花力气教训坊里小子们,打理五十条板船,还是让他用脑子和宋商打交道,打理铺子的帐目,将来做个三郎身边的大管事。

那当然是完全不一样的能耐。

“全靠大娘子的照顾。”

她笑得合不拢嘴,

“替坊里做事哪里有什么辛苦?宝儿那小畜生别的不说,从小也是跟着三郎和外头商人打交道的,在坊学里识字也是最快的——”

“既如此,我手上的铺子里,倒是有小管事的空缺。”

“是,全看大娘子的安排。”

她虽然意外,却连忙应着,双眼笑得眯了起来。

她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寻思大娘子手上的私家铺子,哪一间可以让她的小宝儿去学着打理?

来她嫁出去时,也好顺顺利利交到三郎手上来,

大娘子到底还是偏疼自己的亲弟弟!

“大宋泉州港的分栈点里,蕊娘她二叔最近身体不好。他捎信来说,想回坊里养病。妈妈,依我看,让宝儿去泉州做上三四年,将来当然是独当一面的大帐房。有他帮着三郎,妈妈你也就可以清清静静地享福了。”

她说得温和柔软,看着汪婆子的眼中也满是亲和微笑,汪婆子却是一听到“大宋”两个字就已经脸色发白,总算清醒了过来:

大娘子心里恼着她呢。

分栈点里赚的钱多补贴也多,她知道;

让儿子到外面见识广历练足,她也知道;

但她养的两个儿子都是她寡-妇失业,一个人辛苦养大的心肝儿,只要离了眼前,哪怕一时半会她都会坐立不安。

他们不听话,野在外头一晚不回来。她就能去求着三郎使人去寻。

她宁可把自己家的板屋、渔船和铺面都叫大娘子给收回去,宁可看着孩子们只会些傻力气在码头卸货,怎么能叫她可怜没爹护着的宝儿坐船渡海,到万里之外的陌生地方去?

“怎么,妈妈不愿意?”

季青辰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她颤颤地抬眼,看到的是大娘子那晶黑清透,不带一丝情绪的眼眸。

她只能畏缩地在心底痛骂自己:

她怎么又忘记了?

好日子过久了,她又忘记:

第一次看到这十岁小女孩子的时候,她瘦瘦小小,正和三郎一起用门板拖着体弱的老二。他们不知道是从哪个偏远的小渔村里,流浪而来;

那时,那小女孩子站在村口,接过了宝儿那傻孩子递给她的鱼食,自己咬了一口。

其余全都分给了两个弟弟。

但她老婆子的眼睛不瞎,那十岁女孩子当时看着两个弟弟的眼神,没有半丝儿暖气,根本就像是看着陌生人。

她当初答应收留三郎在自己的破渔屋里,是拿定了:

那小女孩去了驻马寺后,就一定不会再回来。

当然更不会再接济两个弟弟。

而她家的宝儿、团儿还只有三岁,天天等着喂食儿,三郎虽然还不满十岁,但粗头粗脑的毕竟是个能马上帮上忙的劳力。

李文定家收留二郎的原因她也明白。

二郎虽然身体弱,但吃饱了时也能做活、能划船,没有大毛病,毕竟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和他们家三个女儿也能相处好。

所以,她根本没料到,那小女孩每个月初一,都会按时从山上背下一蒲袋子糠米。

这米会分到汪家和李家,做两个弟弟的口粮。

不但如此,后来,她送下山来的东西一天比一天好。

糠米变成了稻米、粗布接着是一袋袋饭团子。再后来,她就拉上全村十几户一起走私,接着还要开河,要聚集所有的中土遗民…

终于有一天,这小女孩子带着大伙儿一起建起了唐坊…

但就算是这样了,她老婆子也从心底里看得出:

大娘子看二郎、三郎的那眼神儿虽然和别人不同,他们的衣食、读书、习武、甚至亲事她都用了心,但她没把他们当血脉手足的心思,却一直没变过。

她时常想着,要说哪一天季辰虎违反了坊规,犯在大娘子的手上,结果会如何?

她下令把三郎这亲弟弟也赶上板船,淹死深海里,她老婆子也绝不会意外!

她怎么就忘记了,大娘子天生没人性呢?

就算她是三郎的养母,大娘子下令弄死她都不带犹豫的。

035 帐目亏空

更新时间2015-1-24 12:01:01字数:4286

 “大…大娘子…”

汪婆子心里打着颤,嘴上的话也说不利索了。

刚才,她那撒泼撒野的胡闹劲儿早就不见了踪影。

“我…我不该偷拿坊牌给外人,但我老婆子绝不敢有半点勾结外人的心思,我真不

敢…”

守在一边的小蕊娘嘻嘻笑着,知道这老婆子被大娘子拿住了软肋,不敢再闹。

季青辰一伸手,从矮屏后那摞子蓝面帐册里抽出了一本帐。

“坊牌的事,暂且不提——”

她直接将帐本从屋子甩到了院里,隔空横过了廊道,啪的一声落到了汪婆子的面前,

“我有一事不明,妈妈且和我说说看。”

厚重的帐册溅起了小院铺就的白砂,三四粒撞到了汪婆子的裙边,滑落下来。

小蕊娘连忙走开了几步,远远地退到了院子的门边上。

她从小在坊里长大,这些日子又在季青辰身边贴身侍候,当然知道大娘子的规矩。

汪婆子身为季辰虎的养母,当初在他们三姐弟一贫如洗,无处安身时伸出了援手。

虽然是为了寡-妇家里能多一个季辰虎那样的粗壮劳力,这样的收留却也是雪中送炭的情份。

在外人面前,大娘子从来都是要给这些老街坊多几分颜面的。

大娘子要训斥,她当然要避开些才好。

更何况,大娘子训斥汪妈妈是因为季辰虎,是大娘子他们亲姐弟的事情。连季二哥有时候都不方便插话。

平常,汪妈妈见到他们亲姐弟争吵时,都明白要闭嘴摇头不管不问。

她小蕊娘,难道还不知道学着?

在季家小院住着的这半年,大娘子会时常和她说话,让她见识大长。

内库里的季妈妈和各位妈妈们,每天都要按大娘子的意思,带着她在内库作坊里观摩工坊,教导她认草药,学管事。

所以,她实在也不是以前那个只会在坊间街巷里,和小伙伴们玩耍的疯丫头了。

她在门边藏好了自己,竖着耳朵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