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年前分了家,三郎搬到了南坊大屋里住着,他名下分到的产业也由他自已去安排人手打理。”

季青辰不急不缓地说着,指向了地上的帐册,

“这三间药材铺子是要紧的生意,我记得他是交到了汪妈妈的大儿子打理,如果我没有记错,妈妈那孩子叫汪团儿…

“没记错,大娘子哪里会记错。我家那两个小畜生,大的叫团儿,小的叫宝儿…”

汪妈妈也知道坊牌能靠老交情含糊过去,查帐的事可就没那么容易说清。

她心里已经是崩紧,却还是只能陪笑着,把脚边药铺帐本捡起,抱在了怀里。

“喀”的一声轻响,她把宋瓷的茶盏掊在了托盘上。

她看着院子里汪妈妈,继续道:

“既然是三郎名下的产业,他赚来的钱愿意给谁花我也不想多问。只是南坊里二千多户的人家,当初都是信了他,跟着他来的。他们从南九州岛的渔村里,千里迢迢地迁到了我们这儿——”

她在屋中坐直了身子,凝视着汪妈妈,

“妈妈知道这三间药村铺子做的什么买卖?”

汪婆子有心摇头,却只怕说出来自个儿都不会信,她只能用汗巾子抹着鼻尖上的汗珠,努力陪笑回答着,道:

“回大娘子的话,这几个铺子都是专用来收购南洋一带小岛上的稀罕药材。这些药材会以七倍的利,转卖到西坊吉住货栈,再由吉住货栈转卖给平安京城西二条,那街上住着的几位亲王和摄政世家——”

“没错,我想妈妈也一定记得,这几个铺子赚得并不多,只图个安稳进帐。以往掌在我的手里,一年也能拿出三百两砂金给坊里的里老会。这钱是专为汪妈妈这般上了四十岁,常年打渔伤了身的积古老人换些药费——”

“是,是,全是大娘子的善心。坊里打渔的老头、老娘们都有风湿的毛病,如今都不用自己出钱买兽骨熬药汤——”

汪婆子听到这里,老寒腿隐隐作疼,已经知道是东窗事发。

她额头上冷汗涔涔,用汗巾子怎么也抹不干净,只能暗骂:

三郎手下的那些废物,只知道打架抡拳,却抹个帐目都抹不干净。

“既然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生意,怎么他交到了汪团儿手上打理,不到两年就出了六百两砂金的亏空——妈妈倒是和我说说这个理?”

“大…大娘子…”

汪婆子并非没有料到会被查出来,只是绝想不到在这个当头上被她亲自查问。

她不由得缩手到帐本下,把袖子里的金镯子更往里塞了塞,绞尽脑汁想要含糊过去。

她当然知道三郎季辰虎是拿了这些砂金去购买兵器、铠甲,甚至,三郎还违反坊里不许私人和扶桑人做生意的严规,私下向扶桑人收购战马,但她哪里敢说?

三年前大娘子备嫁妆时,查到了一笔大亏空。

南北两坊里,准备给四十岁以上坊民的养老公积钱都出了亏空。

二郎那边专了一百多两砂金,是北坊里正、管事们吃喝挂帐的积年老帐,二郎飞赶着自己掏钱补上了。

三郎这边,却是足足亏了一万五千两。

却全是他自己花钱撒漫的结果。

这些金砂,是他和南坊里上千的坊丁花着,吃美酒、耍兵器、用粮食、布帛在外头养着鲜嫩的扶桑小姑娘,买各种中看不中用的南洋稀罕货物…

不知不觉就成了个补不上的大窟窿。

这件事,不但是让三郎失了阿姐的欢心,连坊里的老人们也颇有怨言。

好在大娘子还是明白亲弟弟,知道他不是个能留钱的人。

他左手进右手出,自己有一碗肉还要分给南坊里所有的兄弟,他手上半分金砂都没留。

甚至姐姐眼看着要备嫁妆,要成婚,他那里还两手空空,不知道做兄弟的少不了还要给姐姐准备一份添妆。

只把她汪婆子要急死。

好在南坊里的坊丁眼里只有季老三,再没有别人。南坊里里外外铁桶似的,都骂是北坊里的人故意诬赖,就是为了帮季辰龙做坊主。

眼看着两坊里互相对骂,为着将来的坊主之位又要开始火并…

大娘子到底掏了自己的嫁妆,拿出一万五千两砂金叫三郎去补上亏空。

但她心里如何想,只看她把季氏货栈给了季辰龙就知道了。

这要再惹出麻烦,大娘子出嫁后,三郎可就真别想继承坊主之位了。

“大娘子…大娘子既是查出了短帐,只管叫我那小畜生来打问。老婆子绝不敢求情的。还求大娘子明查。”

“我倒也是想打问来着。只是他这帐上处处都是三郎的私章,打着他问,不就是打着三郎的脸?三郎今年也是二十岁了,七月初七就应该是他的成年礼,我也管不了他了——”

她微微一笑,显然是早料到她会这般推脱,叹了口气,

“说起来,这事本也平常,是我没有替汪妈妈多想着。当初汪妈妈供他吃用比两个亲生儿子还好,三郎一直都没能报答。如今他有了些出息,帮帮干娘的亲儿子本就是正理,团儿、宝儿孝敬亲娘自然也是好的。”

汪婆子听得她口气不对,急忙就要辩解:

团儿、宝儿虽然也在买兵器时,拿金镯子、金钏子孝敬了她,但三郎都是知道的。

更何况比起买兵器的款项,她贪的那可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零碎——不料得“啪”的一声,她又甩出了一本帐,再一次砸在了汪妈妈的面前,

“妈妈再和我说说,这河道上的分帐又是怎么回事?”

“大娘子!河道上的事,我老婆子是真真的不知道——”

汪婆子手忙脚乱又把这本帐拾起,匆忙翻看,手里药铺帐砸在了脚上,痛得她裂嘴。

“汪妈妈不知道?那妈妈可知道西坊开货栈的都是什么人?”

“南、北两坊是咱们的人,东坊里都是宋商,西坊里那都是扶桑人——”

汪婆子连忙回答,嘴里正说到了扶桑人后,心里就打了个突。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她可是太清楚:

大娘子当初自愿去了驻马寺里为奴,后来要建起这个唐坊,是为了有一口饭吃,或者也有看到驻马寺里有中土来的和尚,可以教她识字读书的原因。

——反正大娘子的心思,从小就深得很。

但她老婆子却明白:

根子上,她去寺里为奴,只是不愿意季辰虎被送到扶桑内地去做骑奴。

那一晚,她们三姐弟刚刚到小渔村的时候,留宿在她汪家的破渔船上。

村里的十几户老人们都来了,说起她们三姐弟的出路,个个都拍着季辰虎的粗肩膀让他们放心。

只要把三郎卖进了扶桑内地做骑奴,就有几口余粮给姐姐和哥哥。

将来万一他运气好,又力气大,得到开荒的机会,说不定还能获得户籍,得到土地。

至于季辰龙——瞧他个体弱多病的弱鸡样子,他想去替人牵马,还没有这个资格!

“既然知道是外人,怎么汪宝儿手下分管的卸货板船竟是不明白帐目?他手上五十条船,上半年给吉住商栈、木下商栈卸货,这价钱竟然比我们自家还要便宜一半!”

她的声音虽然平静,也传出了院子。

刚刚赶到了后院门外的李先生听到声音,脚步一顿,听出这声音里的冷意。

他连忙侧头,向身后跟过来的黄七郎做了个手式,让他先不要进院。

追在左平身后,赶到了季氏货栈来求见季青辰的黄七郎当然看得懂眼色,他停了脚步,一探脑袋,挨在门框边瞥进去。

他已经看到她在屋中跪坐的身影,还有她放在绿绫子裙面上的双手。

她十指交叉,绷得笔直,像是要把季辰虎一把掐死才舒心。

站在院外的他知道她正在气头上,心里就犯了难。

船上传回来的消息,陈家那小子对江浙海商提出来的亲事,似乎没有半点动心的意思。

他这边,王贤弟进坊和她说旧情的事就更不用提了。

两边都落了空。

如今这事情眼看着就要不好。

偏偏秦副使还递了加急鸽信过来,说是楼云与她之间只怕是早有来往,就算陈文昌胆子小两边都不结亲,楼云在泉州里纳夷女为妾的事情也早就传得风言风语。

眼下这情势不明,万一他登岸后与那季氏相见,两人为了福建海商进东海的事情一拍即合,万一她看上了楼云——陈家的婚事不成,不是还有楼家?

男未婚女未嫁,为妻为妾还不是他们两人自己说了算?

他黄七郎是压根不信季青辰和楼云能有什么私情来往的,隔着十万八千里,连正经的面儿都没见过,能有什么交情?

秦副使也不知听楼云说了些什么,才会突然想起这些虚头八脑的事情。

然而王贤弟听到耳朵里,毕竟就不能不当真了。

他当然也知道,王贤弟是不甘心的。

但他岂能不劝他一句,与其和她说旧情,与其担心她和陈家结亲,甚至猜琢磨她和楼大人有什么往来,什么都不如正儿八经替她说上一门好亲。

毕竟是近十年的老交情,互相都知根知底,又是一损俱损的生意关系。她不信他们还能信谁?

只要王贤弟不提以前的事,认真替她在江浙,在大宋说一门好亲事,再怎么样也不是突然而来的陈家能相比的。

她也该成婚了。

王贤弟也许是听了他的话,所以才让左平赶过来,但也许还是不死心想挽回一二。

这也是他当初不该悔婚,落到如今这样的现世报…

他在院子外面正叹着气,院子里的汪婆子绞尽脑汁要替儿子开脱。

她不能让大娘子知道三郎为了筹款,蛮横断了吉住商栈的药材,更不能说这些药材早就被他私吞另卖。

扶桑人缺了货,他也不能让他们闹到长姐面前,所以才暗地里半价替他们卸货。

但她能拿得出手的,眼只有自己这张老脸,顿时把抹汗改成了抹泪,呜咽着道:

“大娘子,我那宝儿还只有十三岁,只怪我没教得好…”

“妈妈这是噎着我呢?谁不知道团儿、宝儿都是和三郎一起长大的?他们十岁不到就跟着三郎出海?小子们的事情你不清楚,我也不怪你,但你就没教过他们,不要由着三郎胡来——”

此时她也不再掩盖,细眉一竖,已经是声色俱厉,

“他们不知道我发过的话,谁敢串掇着三郎去外面见识扶桑女人,送米送布地养在外头,教着他没天没日到她们家里去吃酒开赌,我就再不顾及老交情,全家赶出唐坊吗?!”

汪婆子万万没料到从短帐扯到了季辰虎养女人的事。

她知道,这是季辰虎最不讨这位长姐欢心的事,顿时卟嗵跪了下来,叫起了撞天屈。

那膝盖撞到地上的声响,让外头的黄七郎听了,只觉得牙酸。

036 安德国主

更新时间2015-1-25 12:01:06字数:3485

 “大娘子——老婆子冤枉!我怎么敢让三郎去外头找扶桑女人!老婆子巴不得他听大娘子的话,赶紧娶了许家姑娘。老婆子在家里把他们俩的庚贴都写好了。就等着大娘子一发话,顺顺利利地让他们办亲事——”

她四脚并用,爬到了廊前,双臂伸到了廊上。

藏起来的粗金镯子滴溜溜地滚出一个,到了瘦精精的腕口上,

“大娘子你放心,那起子扶桑人都是蛮夷,他们知道什么三媒六聘,知道什么天作之合?大娘子,三郎他就是年轻儿,嘴馋得猫似的。东家尝个鲜,西家试个味儿的。可他从不在坊里胡来,他那心里就只有许姑娘一个人,他哪里还敢有别人——”

咣的一声,她在屋里,一掌扫翻了手边的松露饮。

白瓷敞口小碗飞起砸到了格门上。

没有喝完的半盏松子露溅在竹纸糊成的纸门上,青白一片,淌了下来…

院子里一时死寂,连院门边倚着的绿油伞子都啪地一声,倒了下来。

正偷看动静的黄七郎,也连忙把脑袋缩了回来。

李先生连忙拉着他,从院门口退开了几步,压低了声音,对他小声道:

“大东主,依您看,王纲首如今是个什么章程。他刚才还闯进坊里,到大娘子面前逼生逼死地要娶平妻,如今怎么就转了性情,让你过来求和了?”

他和黄七郎,也是近十年的老交情了。

黄七郎一边竖耳听着里面的动静,一边压着嗓子,道:

“刚才他去了太宰府里一趟——”

他当然不会说船队里传来了不妙的消息,但王世强现在的困境,毕竟还不是因为陈家这一桩,

“你知道扶桑太宰府掌管所有与外国相关的事情,没料到咱们一打听,他们竟然半点不知道扶桑国主差遣式部丞送国书给楼大人的事。太宰府的主官不也是平氏的族人?我就猜着,他们扶桑京城里的那位安德小国主一定出大事了。所以根本顾不上通知他们。你们坊主也是一定知道的,只瞒着我们呢…”

李先生心中一震,知道果然被他猜中。

这可不是件小事。

黄七郎嘴里的安德国主,当然也就是现在扶桑平安京城里的安德小天皇。

这个三岁的孩子,是关白摄政平大相国平清盛的外孙。

他将女儿平德子立为皇后,产下皇子,再逼迫上任天皇退位,扶外孙安德登基。

而正是有了皇后女儿,有了这个三岁的小傀儡,平清盛才能在为上任天皇平定叛乱之后,连续受封内大臣、摄政大臣,关白大臣。

甚至,在逼迫上任天皇退位出家当和尚后,他还以小国主外祖父的名份受封为太上皇,继续操纵扶桑国政,延续近二十年的平家天下。

同样,近二十年来日渐扩大的宋日贸易,也是由平清盛一力主导。

要知道,他在进入京城掌权之前,正是在九州岛岛官居太宰府主官。

而按扶桑国的官制,九州岛太宰府就是管辖外交和对外贸易的政府部门,也就是说平家是靠着海外贸易发迹的。

以往他李定文虽然家有藏书,不忘故土,还能教三个女儿识字。

李家比那些南坊坊民,比起那些快把祖宗都忘记的蛮子们不可同日而语。但他本来也根本没功夫关心这些扶桑的国政内情。

养活三个女儿,让她们没病没痛平安长大,已经够让他辛苦的了。

然而大娘子建坊后,首先要求全体坊民必须学汉字,会珠算才能在坊里领差事糊口。

接着,每年季风停歇,商船不来的淡季,坊学里还会要求所有的坊民,不论男女老少,都要把本年度里自己职务范围内的差事全都写下来。

然后,他们还要按坊学的题目,写生意总结。

大娘子把这些叫工作记录,二郎把这些小总结称为策论。

他李定文一开始不习惯,但他毕竟是坊里的大帐房,不得不首先做表率。

他得把大娘子发下来的题目,比如《试述唐坊粮食解决方法》、《简评平清盛主持拓宽濑户内海对唐坊生意的影响》之类的认真写上一回。

而且,他还要比照着自己做大帐房做生意的经验,出几个题目,供坊学里使用选择。

比如他就出过《比较江浙海船与福建海船船型之异同,以此说明唐坊港口的管理改进》,《以唐坊建坊为例,说明平氏集团主持扶桑国政期间对宋日贸易的态度变化》这类的题目。

虽然题目罗嗦了些,但因为和唐坊生意的实务关系更密切,所以颇受大娘子的青眼。

在坊学里,它们也经常被拿来做策论范本,连在宋商们手中都流传极广。

这当然也是他心中极为得意的事迹。

所以,日积月累,他如今已经很清楚,安德小国主的政权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

他自问自己的策论里,最得宋商们认同的一句话是:

没有从宋日贸易中积累的庞大财力和军力,就没有扶桑的二十年平家天下。

至于如今,平清盛一直病重,安德小国主到底还能不能坐稳国主之位,大娘子自有她自己的渠道知道扶桑内地的消息。

唐坊虽然在扶桑也是外人,但比起宋商,却是这里的地头蛇。

黄七郎瞧出李先生虽然神色镇定,却也并不知道这里面的玄虚,心中有些焦虑。

他也是江浙纲首之一,当然明白她把这些消息在坊里隐瞒得越紧,越是表示扶桑的内乱不是以往的小零碎,小叛乱。

说不定,国主之位就要换人来做。

“天下除平氏族人外,都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