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听说过这样的狂言,偶尔说起,总是会在宋商们里惹起一阵大笑。

虽然宋日贸易越做越大,虽然在平氏族人眼里,这天下就是扶桑四岛,和大宋无关。

天下人当然就是他们扶桑人。

但见惯了兴衰沉浮的宋商们,对民心向背都分外在意,所以在几年前就有了心理准备:

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天下人都不当人看的平家天下就要结束。

这当然会影响宋商们的生意。

今日王世强进坊时,本来还打算用季老三的生死,还有唐坊急需的粮食、海船来和她谈判。

他本来以为,这样拖上几天后,娶平妻的事情未必就定不下来。

如此一来,当然就让福建的陈家空手而回。

现在,他人已经急赶回五十里外的船队报信,他当然是担心楼云不清楚扶桑国的内情,糊里糊涂搅了进去,后果却是江浙海商们来承担。

临去前,王世强当机立断,先差了左平,又请了他亲自来,已经是准备退让了。

他劝说王世强,让他暂时不要再提旧情,也不要管唐坊产业被收回去的事。

他应该先借着这十年的老交情,还有他黄七郎的面子,先让她把当初悔婚的怨气出干净,化敌为友才是上策。

只要她还愿意念一份老交情,将来陈家的亲事,甚至楼云和她会不会看对眼,这些都不算是解决不了的事情。

现在他黄七郎急匆匆地赶过来,就是让左平先等着,让他黄七郎把生意上的事说定了,再让左平去探探口风就行了。

所以,让他黄七郎挂心的,还是季青辰能不能看在他的面子上,与王世强各退一步。

他不管他们俩做不做夫妻的那些破事儿,他只想着,这近十年一起开基业,做生意,互相扶持的老交情却不能一笔就抹过去了。

他不由得就踮脚向院子里看了过去。

刚才那季辰虎的事,听来就是和扶桑内乱有关系。

现在看她如何处置汪婆子,不仅可以知道扶桑京城到底出了什么事,多少也会知道,在这节骨眼上她到底还念不念旧情。

毕竟汪婆子和季青辰是什么样的交情,他可是在唐坊没建起前就看得一清二楚。

沼泽附近的小渔村里,住着只有十几户人家,全都是中土遗民,收留了季辰虎的汪婆子就是其中一家。

因为寡-妇带着两个三岁的儿子,她当然度日艰难。

捞渔淡季的时候,为了不让儿子饿死,当年还年轻的汪寡-妇就得在岸边上,拉几个大宋来的船丁做相好,也好得些衣食。

而他黄七郎,那时也不过是个泥腿水手。他有一个同船的伙计,正和汪婆子有一腿。所以,他也就亲眼见过,凶悍强壮的十岁孩子季辰虎。

他知道他怎么把汪家两个小儿子揍得满村子乱逃,怎么抢了他们的口粮自己吃饱,又怎么和附近成年渔民争夺渔场。

他亲眼见过,季辰虎被揍得脸青鼻肿。

但这小子却凭着不要命的蛮横劲,勉强保住了汪婆子家的地盘…

所以,当汪婆子突然不愁吃穿,甩了她那几个相好,再不需要臭嘴男人提供衣食时,事情就闹了起来。

他碍于交情,跟着他那被赶走后恼羞成怒的伙计,去了一趟汪家。

他们偷摸着,要去汪家捉奸。

目的是把汪婆子的“新相好”臭揍一顿出气,叫他敢吃独食!

于是,他们三四个成年男子,就一脚踏进了季家三姐弟用破鱼网编成的陷阱里。

只有他黄七郎一个人逃脱出来,看清“敌人们”后,便有些哭笑不得。

他也就看同时看到了季辰龙、季辰虎两个兄弟,还有跟着季辰虎的村子里五六个糙孩子,以及站在他们之中的唯一一个女孩子。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他以前曾跟踪着季辰虎,到山中驻马寺里见过的小姑娘。

她的名字,叫季青辰。

“这位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实在人,要不要一起做笔买卖?反正大家都是大宋人,乡里乡亲万事好商量。”

她当时是如此笑着,用一口没有半点扶桑土腔的宋语和他商量着的。

那时,他黄七郎还未曾认识高高在上的世家庶子王世强。

后院里,汪婆子还跪在了廊前。

小蕊娘缩在了门边下装死人,院子里的角门后却突然传来轻轻脚步声响。

黄七郎躲在门框外,一眼看到,角门里走出来老妇人是季青辰最亲信的内库管事季妈妈。

他也看到了她手里捧着的东西。

这一回,她手中捧着的不是松子露,而是一个白木匣子。

匣子放到了廊上,在汪婆子面前打了开来。

里面放着的却是一白瓷瓯的褐色药汁,浓浓地散发着药香。

“大…大娘子…这是…”

汪婆子看着药汁,舌头已经吓得打了结,再顾不上去看季妈妈。

037 堕胎药汁

更新时间2015-1-26 12:01:46字数:3358

 汪婆子看着面前的药汁,背上的冷汗渗了出来。

要不是知道季大娘子和她家三郎的作派不一样,她几乎都以为是难逃死路了。

——大娘子要她的命,不会喂毒汁,只会折腾她两个三岁就没了爹的双胞儿子。

单是把他们其中一个送到高丽或是大宋的分栈点去,让他们去历练着做管事,她那做娘的心就会被活生生地摘了去。

“妈妈不明白?”

她在屋内已经恢复了平静,也不说那药汁是什么,只是冷冷地看着汪婆子。

汪婆子满眼的茫然,看了看季妈妈早已转身的背影,得不到提示。她又看了看眼前这匣子里,明显是等着她拿走的药汁,不明所以。

还有大娘子刚才和她正说着,三郎到扶桑女人家里过夜的事情…

那药汁一揭开,门边上的小蕊娘已经瞪大了双眼,用小手掩住了半张的嘴。

她虽然只有十岁,从小在坊学里已经学过人体基本结构和宋人的草药知识。

近半年,她又跟着季妈妈她们亲手熬了无数副药,所以她已经嗅了出来:

那药汁里的气味,一嗅就知道,这副药是坊里妈妈们时不时会煎给例-假不调的成年姐姐们吃的药。

说是可以化淤通经,对坊里哥哥们的摔打淤伤也有疗效。

而且,如果其中一味药剂量放大,这副药就成了偶尔会煎给怀孕妇人用的猛药。

所以要用得很小心。

同时间,汪婆子心中一闪,全身都哆嗦了起来,她终于也猜到了这是一副堕胎药。

她总算明白,大娘子刚才一手掀翻了松子露,勃然大怒的原因。

她挣扎着站起来,盖上药匣,扯下腰间的蓝色花纹杂锦汗巾子,把药盒包得密不透风。

“…大…大娘子放心,老婆子一定把这事儿办理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绝不叫三郎知道,也不叫外头的扶桑女人拿这事儿来讹诈三郎——”

她狠狠地吐了口吐沫,

“扶桑女人乔模乔样,不成婚礼就敢结夫妻生孩子,勾搭着外头男人给他们送粮、送衣,要说她肚里一定是三郎的种,老婆子死也不信!”

“…原来妈妈也是个明白人。”

她终于起身,从屋里走了出来。

绿绫子裙边在她脚沿起伏,透出深海里冰冷的光。

院子外面的人倒也罢了,躲在门边上的小蕊娘不由得就满脸惊讶,看向了季青辰。

她年纪小,不如汪婆子那样一点就透,但听了这几句对话,也明白那药匣子里是一碗要拿去给坊外的扶桑女人的猛药。

但要是扶桑女人真像坊里婶婶姨姨们一样怀了孩子,可能还是季三哥的宝宝,她可不想看到大娘子和季三哥反目成仇。

然而她也并不上前。

大娘子把药给了汪婆子,必定还有别的安排。

“我还以为不过几年的功夫,妈妈倒不明白什么对三郎好,什么对三郎没半点好处了。”

她站在廊上,淡淡说着。

扶桑和中土风俗不同,没有什么媒婆聘礼,男女之间的关系是男方走婚到女方家成亲,过夜到天亮后就离开,入夜了再来。

生下的孩子也是由女方的家族抚养。

就算是国主宫中遵照的是代代传过来的汉礼,皇子也经常会送出宫给外祖父养大。

所以平清盛才可能以外祖父的名份,受封为太上皇。

这些婚俗,汪婆子身为媒婆比她更清楚,她也不需再向她解说。

她只关心季辰虎不要在这节骨眼上给她惹麻烦。

她弯着腰,在廊边坐下,看了眼包好的堕胎药,拉着了汪妈妈皱纹横生的手。

“当初我年纪小,无力照顾弟弟们,多亏妈妈伸出了援手,我心里一直不敢忘记。三郎在我这姐姐眼里虽然是个好的,但自打爹妈死后…”

她记忆里的季辰虎,总是八九岁的模样,孤单坐在已经开始发臭的父母尸体身边。

他笨拙地用烧糊的鱼粥给他们喂食,依旧以为他们总会醒来…

她脑海里并没有那十岁女童太多的记忆,所以几乎记不清季辰虎那不要命的蛮横大胆,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他在那座腐尸处处的小渔村里,为了等待父母亲人苏醒,从极度恐惧中生长出来的扭曲性格。

她苏醒时,分明看得到他眼底空空的茫然,仿佛有什么早已经崩断。

但她那时根本无力安尉这个抱着她的脖子,狂呼乱叫的可怜男孩子。

她只是凭本能跳起,奋力推开了他,狂奔跑遍了整个村子寻找活人。

而季辰虎只会端着快要发臭的鱼粥搅草药追在她的身后,用她根本听不太明白的古汉语和扶桑土话喊着一些话。

她后来也知道,他是又急又喜让她赶紧吃药,吃了就不会生病了。

在她最后确认自己诡异重生,穿越到不知道什么年代,什么国家后,她也顾不上季辰虎。

等她终于发现,除了恢复基本理智找不到别的活路后,她能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安慰这个孩子,而是搜寻火种,要烧光整个村子。

前世里的SARS传染病在全国爆发时,她在打工的厂区里经历了那种随时会被传染,会病发而死的恐惧。

这把火烧起起来很快。

要不是季辰龙——找到草药幸免于难,却饿得无力的二郎——他聪明到一听到动静,就爬到了出村的唯一路口,她连二郎也一起烧死了。

“三郎向来是孝敬妈妈你的——”

她苦笑叹息着,收敛了心底因为季辰虎在坊里、坊外不断给她找麻烦的恼怒,

“妈妈得空了和他说说,早些成婚罢。否则许姑娘冷了心不要他了,他再到我跟前来闹,我也是帮不了他的——”

汪婆子挨了半日的训,再听了几句家常闲话,也不由得含了泪,道:

“何尝不是这样?可自打…自打他搬出来单过之后,手里的银钱总不够花用。许娘子喜欢的若是花儿粉儿也罢了,偏偏要的是天竺古琴、吐火罗弦子这样有价无市的稀罕物。三郎一时手上短了,没法子买给她,就要和三郎哭闹,三郎也是烦闷得很——”

季青辰听她说起“搬出来单过”的事情,知道她还是在说分家,便也看了她一眼,道:

“妈妈好好劝劝他罢。他少去外头胡闹,踏实在家瑞安顿下来,许娘子也未必就如此为难他。他少亏空些,这回也不用赶在里老会查帐前到外面去捞钱,三四个月都回不来——白让妈妈担心。”

许淑卿是三郎捡回来让她养在家里的。

她带过她三年,只觉得这女孩子因为许家里的一些旧事而沉默寡言,她虽然不懂医学,却觉得这孩子有些前世网络上说的儿童自闭症或者是工厂抑郁症的样子。

但后来她渐渐开郎起来后,却真是模样美丽,乖巧可爱。

对她而言,许淑卿远比季辰龙和季辰龙两个男孩子贴心许多。

不提现在的小蕊娘,整个唐坊里,最得她喜欢的人就是许七娘子淑卿。

所以她半点也没想过:

乖孩子许七娘子,会和混世魔王季辰虎一起到她面前来说起订亲的事。

至于他们这几年,季辰虎到外面去**一次,许七娘子就敢到东坊找个年轻英俊的宋商,弹琴说曲,一起玩上半晚上的事,更是让她瞠目结舌。

她不知道他们怎么闹成这样,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凑成一对,就更不知道季辰虎当初怎么突发善心,把那只会一个人缩在狗粪堆里滚粪团子的许七娘子捡回来。

王世强数次让她管教许淑卿,然而她屡屡解释他不肯多听后,她也有了些厌烦。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种种小事上的厌烦,才让她在三年前,得知左平受王世强所命暗中来了唐坊/她知道他是到驻马寺中来查问她的过去时,也只是冷眼旁观。

至于许七——打从听说了许家的旧事,她就不太知道要如何和许七娘子相处。

这位许家第七个孩子生下来时,她的父亲——南九州岛小村子里的许家老爹,因为小女儿出生时克死了亲娘,就从村里的巫祝嘴里得到警告。

为了不让上头六个哥哥和亲爹继续被小女儿克死,许老爹从鸭筑山里抱回了一条还在吃奶的小野狗,让它和小女儿订了娃娃亲。

这样才能冲煞气。

和小野狗拴在一起养大的许七娘子,来到季家后,居然还能慢慢恢复原状,其实她并不明白。

她只是见着这小女孩子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样子,平常也只有一条老母狗陪着她,三郎偏偏又蛮喜欢她的样子。

所以,她也就时不时地对她说话,想引起她的反应。

开始。她仅是说些家里家外的琐事。

因为许七虽然没有反应却也没有排斥,她就渐渐地养成了习惯/

到了后来,面对一直沉默的许七,每当她有了烦恼,有了对前世里的思念,有了对这一世各种无法忍耐的情绪时,她都会对着沉默的许七娘子唠叨上大半个时辰。

她会对着许七,说着前世里的各种事情,直到心情变好。

说难听些,许七娘子其实是她的情绪垃圾桶。

即使是面对着王世强,面对这一世的两个弟弟,她也会维护到底的垃圾桶。

结果,许淑卿三年后,变得开朗活泼了起来。

也不知道她记不记得当初她唠叨过的那些话,但许七既没有和她说起来,也确实从没有和任何一个人,包括季辰虎提起过。

而她,也终于习惯了这一世的生活。

她不再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能独自把一切默默消化在心里。

此时的季辰虎便也将满二十岁。

十五岁取名为淑卿的许七娘子,也是十八岁了。

她不仅唱得一嗓子的好歌,也经常和坊里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划船出海。

去年,那条老母狗也已经死了。

它被她的亲爹误以为是小公狗而捡回来,忠实地陪着许淑卿渡过了十七年的岁月,而现在陪着许淑卿的,则是它的后代。

是它当初被季辰虎一脚踢出唐坊,结果大着肚子回来,生下的一窝小狗崽子。

038 黄家主母

更新时间2015-1-27 12:01:28字数:3459

 “他如今大了,不用听我的了。这也是他自立门户的时候。等他把日子过安稳了,许姑娘和妈妈你们,自然也就安稳了。”

汪婆子见她事事清楚,自然没有话说。况且,她那老耳朵也听到了院门外李先生和外人停驻的脚步声。

即便她心里仍然想着,想求大娘子早些把季辰虎找回来,也不敢再开口,不敢劝她向四明王氏借船,出海找人。

更不要提,劝她和王世强谈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