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神直视,看着桌前挂着的画像,

陈文昌闭门不出,这画像他也一直没有还回去。

终于他再次抬手,抚下了画上薄绢,把刚才觑着看了半晌的美人图掩住。

他也并没有走近大开的舱窗,去看一看唐坊里那季氏的身影是否还在,他皱着眉,转过身来,也暂且把那《陋屋烹茶图》中的季氏女子忘在了脑后。

画中的她,乍看之下眉目精致,仔细看去,那秀美侧脸却仍是模糊一片…

现在,她应该知道,她嫁入陈家实在是最好的退路了。

——如此一来,他不会再过问唐坊走私大宋军器之事。

这般安排不能不说是仁至义尽,也算是能弥补当初她被王世强悔婚的旧事。

他在房中踱步,沉吟寻思了半晌,才向外面唤道:

“窃娘,准备摆宴。”

“…是,大人。”

林窃娘应声而入,因为刚才外面的火光炮响,她已经心中不安,此时听得他吩咐摆宴,心中便有些吃惊。

“大人,外面的战事…”

楼云笑了起来,摇头道:

“哪里有什么战事?不过是想让那女坊主知难而退,自愿让出坊主之位。再者也就是让扶桑使者知道我大宋上国雍容罢了。如此一来,待会在宴上才好打探他国中的实情——”

说话间,他终是缓步,走到了窗前。

他并没有远望唐坊,反是凝神打量附近海面上,一直围而不散的唐坊坊丁和渔娘们。

海面上的火光,如同漫山遍野中的艳红山花逢春齐开。

因为火鸦枪十声巨响,围住船队的唐坊坊丁们虽然也个个吃惊,但在轮值头目们的渔哨指挥声中,唐坊的坊丁、渔娘们都已经迅速镇定了下来。

以楼云的眼力,如何不能辨别出唐坊众人的奇怪?

他们的这种镇定,并不是他们比江北边境上的军队还要训练有素,他在火器攻击中能纪律严明。他们这样的快速平静,也不是坊中头目们的指挥手腕和急智。

唐坊人,应该曾经常常听到这样的火药爆炸声,才能如此快地反应过来,平常以对。

半年前,他让佛光寺主差到扶桑的游学僧,也曾密报鸭筑山中有火药爆炸。

他们甚至传回消息,说山中时常有擂鼓厮杀的练兵之声。

他知道那鸭筑山延绵百里,是边地荒山,极深处的林海里走上几十里都没有人迹,也就像是他出身的西南夷山一样。

抬起头也看不到天空,只看得到浓密遮天的巨大树冠…

王世强到底在唐坊里隐藏了什么?

韩参政是否有借北伐擅权之心,他是否打算在战事开启军权在握后,再回兵谋反之意?

平章政事集人、财、兵权于一体,只要他在边境称臣割地予金国,再率军回击,临安城中只怕就能一举而定?

也许他是杞人忧天。

韩宅胄就算是太后的族侄,却也是十年苦读,三榜连中的进士出身。

他不至于有如此狂悖之举。

但此人在官家面前提起,居然明年就要开始的北伐之战,可见此人绝不乏独掌朝堂的野心。

借开战揽权在手,实在是条好计。

王世强虽然以楼氏女婿的身份为掩护,但他楼云岂能不知,他如今已经是韩参政府中最重要的谋臣策主。

还好他当机立断,谋取出行东海的国使之职,这一次来到这唐坊之外,他毕竟还是得到了他想要的试探结果。

——只看这些坊丁、渔女们在季辰虎指挥下矫健灵活的进退,只看这几千条渔船在变阵中对大宋《仁宗朝御制攻守军阵法》的娴熟,可想而知:

唐坊女主三年前如果嫁给了王世强,回大宋定居,随她而回的上千坊民名义上虽然是她坊中的工匠,却必定个个操练如同兵士,精擅火器。

在外有北伐国战,在内京城空虚。

明州离临安京城,最慢却只不过是三日的路程。

其心可诛。

“你告诉翩翩她们,不用担心害怕,就当是在泉州城里看着官家万寿节里的烟火吧。”

他笑着安抚紧张的林窃娘,让她安排好同船而来的十六位泉州官伎,

“外面的动静不过是让季辰虎回去得有面子,也为本官今晚的管弦之宴一添声色罢了…”

她心中稍安,不由同他一样看向窗外。

她仰望着,渐渐升起的半弯月色。

她想象起一两个时辰之后,月上中天,五船相连。在如此月色海浪中,天子国使摆下管弦之宴,在席上,有随船而来的十六位泉州乐伎随着涛声,吹响恩主楼云最爱听的《山鬼》之曲…

那细细的萧声,是不是太过悲凉了些…

“大人,听说那平安京城来的式部丞,还有王小纲首请回来的太宰府藏人将也都是扶桑贵族出身。精通音律。他们刚才居然同时回了太宰府,听说是为了今晚的国宴要精心准备。他们会带扶桑女乐同来赴宴…”

这是楼大告诉她的。

她并不急于离去,反是谨慎禀告。

恩主身为国使,她手下的乐伎们必定是不能在宴上失色,让恩主蒙羞的。

她待要开言问一声,不知楼云在国宴上是否还有什么额外安排?

转眸间,却见他并没有留意她的问话。

她悄悄看去。

或许是没有把扶桑使者太放在心上,楼云抬手把舱窗推得更开了些。

他双眼透过舱窗,落在唐坊的方向,久久不变。

她在他身后,悄悄顺着他的眼光看去。

不知他是在看着那季辰虎如何回坊,还是凝视着夜空中那一抹未曾改变的绿影,等待坊中他们姐弟的自相残杀…

她不由得就心里一跳。

她只觉得楼云的神色有些怪异,不由得就含笑说起了趣事,为他排解,道:

“大人,还有那位海兰姑娘,她刚才托我禀告大人,虽然来不及上船赴宴,却愿意在海涛之中献上一曲,为大人的管弦之宴稍添声色。”

“唐坊的李姑娘?”

楼云终于转过头来,对她推动赴宴微有意外,却也明白她未得到坊主的指令,所以不能应约,“果然是前朝忠良之后,这边蛮岛国居然有如此难得的女子。”

他想到那李海兰出众的容貌,稳定冷静的性情,还有她在刚才的混乱中操船,传令。

看她调度起上千渔娘小船时,如此地熟练,竟也是个能文能武的才女。

“李姑娘要献曲?”

他万万没料到,此女居然对音律也有所涉猎。

虽然楼大和船上那些年轻家将们见着女人就撒欢,一个劲地胡乱打听着这美人有没有情郎,寻着机会在船上和她搭讪。

弄得人人侧目。

被他狠狠训斥了一通后,他们才有所收敛。

然而此时美人献曲,他也难免心境愉悦了两分,暂且把唐坊里的事务放下,欣然笑道:

“转告李姑娘,本官静待佳音。”

唐坊美人,何其之多哉…

不知季辰虎回坊时,她要如何应对?

海面上的喧闹,已经渐渐开始散去。

两座九层箭楼在楼云的故意示威中,已经毁于大火。

被惊劝的不仅是唐坊季青辰,还有东坊和船队中的江浙海商。

他们都没有忘记,这两座箭楼虽然准备让渡给唐坊女主,却仍然还属于台州谢氏的名下。这位泉州市舶司出身的国使,在台风意外之后,终于也开始了第一轮的回击。

一段半截楼顶燃烧着倒塌下来,砸入海面,掀起了漫天火星与小山般高的水浪。

坊中出海的坊丁和渔娘们,却早已见机的划船远离,避开了层层的火浪。

五百条板船和一千余条渔船四散在海面,他们得到了决定议和的指令,也继续等待着季辰虎在议和之后,接着要传达接下来的命令。

李海兰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渔娘上,试吹起了渔哨的清音。

音波四散了开去。

渔娘们都有些诧异,她们觉得现在就马上歇息未免太大意了些。

但轮值首领下令烧火就食的哨声很明确,她们便也放下了渔桨,开始在后甲板上生起小炉,煮起了鱼粥。

海面上,渔火点点,如同漫天的繁星闪烁。

季青辰站在货栈楼顶,远远看向了天地辉映的斑斓海面。

战事已休,国使所在的海船上渐渐有了杂役的人影,有船丁们出来打扫甲板,铺垫地衣几案,偶尔还能看到美丽乐伎的罗衣翩翩…

她知道,那位楼大人的武戏已经唱完,接下来就是文戏开场。

“传信给海兰,让她把李先生整理出来赎三郎的财货单子呈给国使。就说是三郎有眼无珠,冒犯国使大人,但却不是唐坊三万坊民心怀故土之意。”

夜风中,她抚去耳边细发,微笑着,

“留给那位楼大人的把柄,当然是越少越好。”

说到这里,她看向季妈妈,微微一笑。

季妈妈自然明白了她的心思:

有了楼国使这一次的火枪轰击,烧掉了台州谢氏家的两座箭楼,那位闭门读书的文昌公子应该已经明白:

不论是心性和手段,这位楼国使都是打算和江浙海商,和韩参政府作对到底了。

他陈文昌也应该要下定决心了。

048 烟雨画灯

更新时间2015-2-6 12:02:08字数:3924

 小蕊娘把手一伸,传给李海兰的鸽信和礼单被她一起放飞。

季青辰收回视线。

她侧身抬手,向季妈妈打了个只有她们互相明白的手式,让她回内库准备。

她又向刚上楼来的李先生点头示意,让他留在季氏货栈主持坊务,安抚受惊的坊民。

安排好杂事,她和黄七郎一起转身下楼,一边笑语着,道:

“三郎想抢地盘的心思我知道。但这位楼大人对扶桑的想法我却更清楚——我虽然没生长在大宋,我却不信以赵官家的朝廷规矩,他们会对这扶桑小岛感兴趣。”

西边的西夏,北方的金国已经够他们忙了,更不要提将来还会有蒙古。

也只有三郎,他不是生在大宋,也没有和她一样学过前世的历史课本,所以在他的世界里,不需要去考虑大宋西北的金国、西夏。

他也对蒙古南下没有半点忧心,才会生起入侵扶桑的想法。

楼云是不可能支持他的。

黄七郎也明白她说得对。

他转念一想,官家明知有唐坊,也想通过唐坊知道高丽和东海女真的情况,但官家却仍然只吩咐楼云出使时,召坊中耆老上船询问。

之所以并没有让楼云在扶桑登岸的意思,官家当然是不想节外生枝的。

所以楼云不可能真的答应三朗入侵扶桑的愿望。

否则,他回国根本无法向官家交待。

如此一来,他就不太可能完全地用武力和册封,支持三郎做坊主。更不要提他公然登岸,以大宋国使之名纵容季辰虎插手扶桑内乱。

刚才福建海船上的火鸦枪齐放,就已经是他最大的支持了。

“对于陈家来说,这已经是足够了。”

她笑语着。

说话间,她刚刚踏进了货栈前堂,却又脚步一顿。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她皱着眉,手指抚过高几瓷盆上的兰花瓣儿,自语道:

“我倒是忘记了,这位楼大人还派了人在驻马寺里…”

泉州来的宋僧,她还曾亲自把他们送上驻马寺,为他们引见了空明大师的两位亲传弟子。

楼国使眼前虽然没有登岸的打算,手却伸得足够长。

只看那位刚生了孩子的筑后川姬君,会把求救的信送到寺里去,就知道驻马寺里并不平静。

这种混乱应该会通过泉州僧们传出消息,也许足以让这位楼国使得到扶桑内乱的种种变动,从而方便他决定到底怎么对付唐坊。

他会决定,到底怎么对付她。

“怎么?泉州来的宋僧你不是早就安排了人监视?”

黄七郎正要疑惑催问,就见到大伙计季洪匆匆而入。

季洪不知遇上了什么事,面上微带惊疑之色。

他见到坊主,便脚步一停,禀告的却不是他顺利拿回四明王氏名下的码头货栈的喜事,却是叉手道:

“大娘子,陈家放了十条小船到东二水门外,派管事抬了彩礼来,说是向大娘子求亲了——”

“…原来是想逼着我马上出嫁,好给三郎让出坊主之位?”

她一言中的,猜到了楼云的打算,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素手抚过耳边碎发,心里已经明白了这位楼国使的全盘计划。

既然朝中主和派人人都怀疑韩参政有擅权的嫌疑,像楼云这般通过几枚铜镜就发觉了唐坊火器的精明能人,他更会怀疑她三年前嫁回大宋的用心吧?

否则何至于万里迢迢,亲自来到了唐坊之外?

她不由得也想起了王世强提起过的:

三年前他们之间的亲事不成,是因为有外人故意离间。

虽然这件事的真假,她日后自己会去查清。她也并不以为这男女间的情断义绝会与外人相关,但楼云未免也太多管闲事了些。

让人生厌。

他就和他那族妹楼大小姐一般,以为她这般远在唐坊的夷女只能任由他们摆布。

她不禁也冷笑了一声。

“陈家只派了一个管事来?去查查,来人里应该还有国使身边的人才对。”

她的话还没有传出去,唐坊东水门处,已经在准备迎接陈家派来求亲的管事。

那看守水门的坊丁头目挥舞着手中的火把,向水门内传递着唐坊独门信号,正落在了船中的骏墨的眼中。

他不着痕迹瞥了几眼,便看出这信号颇为复杂。

唐坊的防备安排,几乎可以和山东义军连环水泊山寨的防御条程相提并论。

那是他家公子楼云潜进金国境内,亲眼见识过的。

回来后,公子把这些防御条程仔细记录下来的,他到公子身边时,也曾受教研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