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分明记得,那山东义军首领虽然是个智勇双全的精悍男子,但寨子的防御工事是由一名女头目负责。

却不知这唐坊里,除了李海兰李姑娘颇得公子赏识之外,是不是还有藏而未露的美人?

他骏墨回想起,楼大那些家将们在船上围着李姑娘李海兰献殷勤的事。

得知李海兰和季二郎已经订亲后,他们在失望之余,仍然在讨好打听着,问她家中是不是还有姐妹。

他骏墨人虽小,脑子却机灵,他自然能明白楼大他们那些家将的小心思。

还有,公子虽然严厉训斥他们,却也是在听说李海兰订过亲之后。

府里的楼氏家将们都想娶老婆了。

但他们娶不到。

他家公子何尝不在头痛这个事情?

府里的家将们都是年轻后生,他们随公子在外面办差时,会讲宋话,会行宋礼,他们的衣着举止看起来虽然和宋人没有区别,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们离开西南夷山时都已经是十多岁的少年了。

私底下,他们其实更习惯和夷女相处。

所以,比起大宋泉州城中可供婚配的小户人家女子,他们要么更喜欢蕃坊里的蕃女,要么是习惯去妓寨里和肉-妓们玩闹。

但蕃女不太会讲宋话,他家公子也严禁他们把肉-妓娶回家。

如此一来,唐坊李海兰这样能讲宋话,又和山中夷女有些类似的海外美人们,她们更容易吸引楼府的家将们。

另外,尽管有楼云的安排,楼府中的家将从山里出来后,用的也是归正人的户籍。

归正人要和本地人家联姻,并不容易。

泉州城普通小户人家的父母不会愿意让女儿嫁给他们。

江北边境一直有西夏和金国的对峙,归正人因为从敌国逃回,其中不乏他国奸细。他们并不能轻易得到各地官府的信任。

楼大还算是已经归化的大宋土司府西南夷人,他不算是敌国逃回。但他也非得在海上剿贼立功后,再加上有吴管带等人引荐,他才入了泉州本地乡军军籍。

从此,他才摆脱了归正人的身份。

仔细想一想,就连他家公子也免不了这番折腾。

听说他初出山时,没有户籍也就没有官府发出的路凭。但公子足够聪明,他先是在官道边的山林里行走赶路,自然没有人发现他这个夷奴。

然后他捕了猎物皮毛,和大宋西南边军的随军商队交易,又跟着他们深入大宋。

沿路城关,当然没人查他的路凭。

他到了明州,也是转托了好几层的关系,经了一位武官引介,才拜见了楼老大人。

他有真正的家谱,也有机缘得了楼老大人的赏识,还算是顺利地先认了楼家的族亲。而后他又不怕死,用命拼出军功,如此才能在明州城入民籍。

正如林行首曾经悄悄建言过的:

蕃女不成,肉-妓更不成,小户普通人家的女子又没几家父母愿意和归正人结亲。

如果楼大能够和吴管带家的嫡小姐成亲,凭着吴小姐在泉州城的亲戚人脉,将来要在军中为楼府家将们说亲,就容易多了。

小武官家的女儿们,受家风所染,毕竟爽郎许多,也许能和楼府家将们相配。

河水清响,骏墨一边回想着这些,一边能在火把下稍稍四望。

他看到河道上间间板屋,半开的门缝间,偶尔会有留守渔娘的身影。

他也不禁走神,多看了几眼。

他骏墨在船上可是亲耳听到了:李姑娘说起她还有两个同母姐姐,不过大她一两岁,容貌才情样样都在她之上…

也许,她们也会随唐坊女主嫁到泉州?

他这一趟随陈家管事离船时,就已经听公子议定了今晚的计划。

今晚,只等那位唐坊女主“被邀”上船,就能说定唐坊与陈家结亲之事。

在那之后,公子未必不能出面,为府中的家将向唐坊女子们求亲。

“骏哥儿,呆会进去的时候,还请以小人为主,骏哥儿为副——”

陈家的管事悄声开口,叮嘱着他,

“等会借着说亲时,两家要互相写明祖宗三代、官职、田产,商量聘礼、嫁妆单子。趁着这时候,骏哥儿按楼大人的吩咐找一个机会去这坊里的工坊看一看,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陈叔放心,我可不敢误了我们公子的事情。”

骏墨敬这管事年老忠心,又通晓扶桑的内情,也客气笑着点头,

“你也不用担心他们能看出来我不是陈家的人。按理,公子不可能不派一个人跟进坊里看看,他们也应该是知道的。”

脚下板船一震,板船终于通过了最后一重悬空高吊起的水门,在河道码头边泊了船。

他不再想那些府中的杂事,他小心跟在陈家二管事陈欣的身边。

他眼珠儿四处打量着,果然发现河道两侧的货栈商铺边,都安排了坊丁守备。

也不知道这是坊中正常的守备,还是专为了他们进坊而安插的人。

按公子的吩咐,如果能探查到唐坊铜镜山寨货的制造工坊,就能查清唐坊工坊里有没有出产火器,还有这坊里参加制造的工匠人数。

如此,他回去才好向公子交差。

毕竟,公子千里迢迢从泉州回到临安城,用了手段谋到这个国使的差使,现在自不能空手而回。

既然那季辰虎不肯把他的姐姐直接赶下坊主之位,唐坊里的火器工坊他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一丝口风也不透。公子只有按原计划“请”那位唐坊女主上船了。

而他骏墨,正要为公子深入坊中,来一招釜底抽薪。

总不至于按陈纲首那胆小的主意,让大人使计骗这女坊主到船上。

真要这样,将来回国后能否让官家满意尚且不提,仅是这满船上的楼府家将,二三千的船民壮丁…

大家的脸面,全都要一骨脑丢光。

火把摇曳,一行人在坊丁引路下,沿着河道向坊中走入。

河道边的长街中央,就是他们的目的地季氏货栈。

骏墨隐晦地看向了唐坊东面。

东坊半空中,是宋商们四处挑起的招牌布幌,他的眼光在其间仔细分辨着。

终于,他在踏入季氏货栈前,如愿看到了一只做招牌的水墨大画灯。

半人高的白灯纸笼上,画着精致的烟雨水墨图,它高高挂在一处半挑高的商铺二楼屋檐下,看起来十分显眼。

东坊里宋商无数,受公子之命潜入的细作一直伪装成江浙小海商,早就潜伏在此。

他在东坊的表面身份,是年年到东坊来做生意的小行纪。

他做的是灯、扇、伞等纸铺的生意。

如今,他也早已经得到了夜间在坊中行走的坊牌。

按约定,今天入夜后,这名小宋商会悄悄到唐坊老街,潜到那季大娘子所居的小院前。

他会悄悄地在门墙边挂上一只小小的烟雨风灯。

那小灯和招牌大画灯的图形一样。

按照公子这一两年周详准备的计划,还有时机的算定。只要借着这烟雨画灯作暗号,足可以把那女坊主一举成擒。

“请”她上船。

正所谓,兵行诡道。

公子曾经在金国边境,在山东义军水寨中来去自如。如今,他虽然贵为国使,不会再亲身涉险,但他的周详安排,岂能被这小小唐坊给难住?

049 姐弟相争(上)

更新时间2015-2-7 12:02:33字数:3194

 “大妹子,要不,你那山寨货的生意马上停下——”

季氏货栈前堂里,黄七郎也有些忧心,

“楼国使烧了箭楼,是打算和咱们作对到底了。他对你也绝不会客气的。你现在暂退一步,就能断了他的臂膀。生意上的麻烦是万事好商量,你停了山寨货,陈家就不至于全力支持楼大人…”

她何尝不想以其人之道还于其身,拉拢陈家,叫那挑拨姐弟关系的楼云也知道些厉害。

但她却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

“我已经找到建船的密港了,也在托人从江浙一带请造船匠过来,还有半年就可以结束了。”

只可惜,在她还需要半年的时候才能完成计划。

但这个要命的时候,陈家急着返回东海,扶桑还要内乱,季辰虎更不让她省心。

脚步声碎,她转头,来的是也闻讯从后面院子里赶过来的汪妈妈。

还有扶着她的小蕊娘。

季青辰看到她们,向前一步,迎了上去,笑问道:

“妈妈,我知道你是向宋商们打听过大宋办亲事的规矩的。我听说两家说亲事,先写草贴子,说说各家的情况。这贴子我们已经有了,接着还要细写两家的祖宗三代。听说有官职写官职,没官职也要写清田产。好象聘礼和嫁妆单子也是互相要商量一二的吧?”

汪妈妈虽然大喜于季辰虎的归来,所以匆匆赶来,但她也被外面的动静闹得有些忐忑不安。

她到底有了年纪,并不喜欢这样喊打喊杀,放火烧楼的动静。

如今见着大娘子还是在考虑和陈文昌的亲事,她当然暗喜大娘子不至于和季辰虎立刻翻脸,连忙应道:

“是,大娘子说得没错,这成亲的规矩老婆子都一清二楚呢,绝不会叫他们糊弄了。”

“如此,就请李先生和妈妈商量着,请陈家管事进来好好说一说了。”

前堂早已经掌了灯。

她提裙向外走去,一边掩唇微笑,白罗袖暗纹流动,

“记得要不拘时辰,拖到明天早晨最好,也不要让他们有机会走出这货栈。”

陈家明明请不到楼云保媒,陈洪却仍然派来了这些人进坊求亲,他们当然是来意不善。

她不能不有所防备。

“是,大娘子——”

汪妈妈和李先生对视一眼,同声应了,便有季洪去外面接那求亲的那陈管事。

只是这季洪又犹豫一步,回头道:

“大娘子,那陈家来的人里,俺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俊俏小后生。不像是陈家的公子,也不像是普通仆役。那打扮倒像和高丽书院里,公子们的小厮或是书童。”

黄七郎也不待他说完,问了几句那小后生的容貌,连忙就道:

“是楼大人身边的小书童,叫骏墨的小子。听说他虽然没有跟着楼大人去过山东,却也是从小在明州街头里胡混的泼赖小子。表面看起来斯文胆怯,性子却机灵,极是难缠。楼云想必是差他过来,看看坊里的动静了。”

她心中一动,知道这骖墨来得必有原因。

说不定陈家来求亲,只是为这小书童进坊打掩护。

“既然如此,就好好招待他们吧。”

她吩咐完了,压根也没有去见陈家人的意思,伸手牵了小蕊娘,出了货栈就要离开。

她还有别的事。

黄七郎当然是担心他黄氏货栈的海船,赶着要去东水门看动静,却不明白她是怎么打算。

到了门前,他又一眼瞥到王世强身边的小厮左平,还等在了门外,他不由就问道:

“大妹子,你这是回季家小院等三郎回来?”

他早就知道,自从三年前被悔婚后,她这几年入夜后不再理事的习惯。

他也更明白她的心思。

三年前,她没能说服王世强成婚后留在唐坊,而是要随他嫁回大宋。

而她一旦有了远嫁离开的打算,坊里两个兄弟身边的亲信当然就重新起了心思,等着她出嫁后争夺这坊主之位。

当初她借着备嫁妆在坊里理清帐目,何尝不是为了在两个弟弟里选一个做坊主?

既然是她自己的主意,本来一直支持她招婿进坊的老里正、老管事们也都默认了。

如今婚事虽然不成了,但她出嫁后让出坊主之位势头已经是不能改变。

否则她不至于一桩接一桩地和福建海商议着亲事。

这也是要让忙着站队的坊民们放心,她三年前的决定是不会改变了。

这些日子,她退居在季家小院,入夜后不再理事,把坊务渐渐交到季氏货栈手里也是同样的意思。

不说这些,今晚季辰虎回来后,当然也要回家,要去季家小院见长姐的。

——亲姐弟又有什么话说不开?

“哪里有心情去见他?见了也是我说我的,他说他的。我不出声了,他就怒了瞎嚷嚷。嚷够了就开始摔东西,摔完了东西就要揍我。我顶上去送给他揍,他的脾气就更大,家也不要了,摔门就走——”

她这般戏说着,惹得小蕊娘掩嘴而笑。

然而小蕊娘细看她的神色,感觉到大娘子有心事,便也不敢出声,只听她继续说着,

“他以前也就是走个三四天,也知道要回家。这一回半年了都不见他的人影…”

她叹了口气,知道季辰虎这一回不仅是真恼,还是因为十二条河道全都被二郎暂时掌控,让他没有了财源。

让他没有办法在外面收买兵器、铠甲还有平安京城里更多的消息。

如今,他就算不至于和她反脸成仇,却知道拉大宋国使这样的外援了。

好在,她也并不意外。

“大娘子,今晚还在是季家货栈里歇息吧。”

李先生听到这里,向前一步,低声劝说。

季辰虎虽然绝不至于和亲姐姐动手,但他手下的许家六兄弟可不是善茬,谁知道能做出什么事?

老街后的内库里,虽然都是她的心腹,但最得用的三百库丁都放在了山中。

他们分散在几十座田座里,保护粮源。

但季氏货栈里的五百栈丁们,却足以保护她了。

“本是这样的打算,但三郎如果知道,反倒以为我故意和他疏远——”

李先生一怔,顿时反应了过来,平常她住到季氏货栈没问题,但三郎今晚回坊,她是一定要在他们姐弟的家中等着他,才好说话的。

今晚,她是一定要在季家小院。

“明天再说吧。”

然而她似乎也并没有完全拒绝李先生的提议,转头向黄七郎道:

“今晚我不回老街了,我替三郎去一趟驻马寺。”

“这时辰你还要闲功夫去驻马寺?”

他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劝阻,

“大妹子,三郎虽然是你的亲弟弟,但他毕竟大了。不像当年,他和二郎都只有十三四岁时,吃你的,穿你的,用你的,什么都听你的。就算两坊里火并,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只要你赶回来在他面前要死要活地哭骂上一场,他那时还会心软。会收了刀子随你摆布。如今他可绝不会了——”

“我明白的。”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知道他说的是七八年前,河道还在修建的时候。

当初,她到扶桑内地去游说领主,留下来的黄七郎被吉住商栈买通太宰府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