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想要和她们共赏舞蹈,和她们一起观看那月光倭船里,春日海波的轻影。

他不禁也微笑了起来。

他椅栏倾身,唤着最为宠爱的官伎行首林窃娘,笑道:

“窃娘,再赏一曲萧声,与我在秋潮中佐酒罢。”

宽大甲板上,已经铺上了深红色的地衣。

十六位官伎素衣同坐,各抱琵琶、箜篌等般般乐器。

因为拍大鼓的乐伎任翩翩在三天前的台风中生了病,她现在只能苍白着脸,坐在姐妹之间,勉强支撑。

她已经无法与她们同奏大曲。

忧心的她们仔细聆听着扶桑曲乐,谨慎判断着这外蕃曲乐技艺如何。

她们细细推断着,缺了翩翩的大鼓,会不会让大宋国使的乐宴失色?

此时听得楼云笑声,正凝眼观赏《青海波》的一双双妙目,同时转头看向了声音的来处。

弯月的金晖落在了年轻国使那雪绸制的长披上,照出他俊美飘逸的容颜,他嘴角那一抹微笑,如同月光倾泄。

林窃娘心中一定,知道他不欲让扶桑使者专美于前,自然抚萧在手,悄笑启音。

海浪声中便有萧声幽咽,听得到一曲宋地传来的《望江潮》…

微云抚月,潮声漫漫。

黄七郎已经离开,踏着这曲声,赶赴那月光下的管弦国宴,她也没有上车,牵着小蕊娘一步一步慢慢走在中坊大街上,

“大娘子,陈…陈公子会进坊来求亲吗?”

小蕊娘偷偷地看着她,小声地询问着。

她当然也知道大娘子和文昌公子有私信往来的事。

她也能猜测着,大娘子和文昌公子,通过泉南书院在陈家求亲前,可能已经结识的事。

“时候到了,他就会了。”

听得那海面传来的空寂萧声,季青辰不禁停语,微微闭目。

那萧声扬起,把她带到了万里之外。

她随着那曲声中的水波荡响,看到了西湖水畔的大宋临安城。

曲声牵着她,悠悠荡荡飘上了城中的最高处,悄步踏上了钱塘江畔的观潮楼。

她从楼上远望江潮,只看得到那一线横亘天际的银色潮线。

渐渐的,萧声转亮,潮水转急,

银潮相邀,她仿佛一脚走出,便站立潮头。

涌动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向高处而去,夜风抚动着她的衣袂轻扬,飞向天空中的玉盘圆月。

月光入眼,她几乎以为只要轻轻一伸手,就能攀折到月宫中斑驳的桂树。

潮水终于涌到了楼前的江岸。

潮涛拍岸,月栏倾倒。

曲声中,她步步踏浪,怀抱月枝从桂宫而回。

江水一浪接一浪地撞击着岸边的石堤,将她送回楼阁之上。偶尔回头,便看到江面翻起的波涛。

起伏的波影就像是持萧人在萧管上翻飞的十指,翘起又落下,轻扬又断折,此起彼伏,缠绵不尽…

天空中,俯首望潮的明月,也是如此这般弯而又圆,圆而又缺。

人世起伏,恰如潮生。

扶桑国式部丞已经入席。

楼云端坐在国宴主位上,举起一盏桂花清酒,向他微笑劝饮。

萧声幽幽,便听得到海面渔娘们的声声惊叹,缠绕进了层层海浪声中…

海天同叹。

好一曲宋地传来的《望江潮》…

余音悠悠,季青辰的脚步便也停在了街心。

陈文昌求亲或是不求亲,本来不在她的控制之中。

这门亲事,在于陈家到底想不想参与进楼云与韩参政府的争斗。

在于,陈文昌身为次子,究竟有几分心意愿意用婚姻扶持败落的家业。

也许,还在于他心中的妻室,应该是什么样的女子?

同样,对她而言,她是不是愿意嫁回大宋,是不是愿意重新在一个陌生之地开始新的生活,本不是需要太过考虑的事情。

不过是重来一次。

经过了王世强悔婚之事,她现在所在意的,自然是要在亲眼见过陈文昌,与他相识后,再慢慢地在流淌的时光中看清楚:

和他结为夫妻,是否是她真正的心愿?

月光中,她微微闭眼。

她回忆着在驻马寺里的三年,回忆着十二位渐次圆寂的大宋僧人。

往事里,印象最深的当然是空明禅师。

他亲手教她读经写字,他照顾她衣食住行,他在佛灯下给她讲述他怀念中的北地佛山。

他每天都欣喜于,她在他的教导下,对宋文宋地的日渐熟悉。

也许因为王世强十分乐于在这些方面给她提供各种讯息,空明对于她与王家的婚事,对于她愿意嫁回大宋,本来是万分欣慰的。

他甚至还为了她的婚事,准备了一份小嫁妆。

尽管她那手上留不住钱的亲弟弟,都没想到这件事上…

她从没有忘记,他在寺中给予她的时时庇护,让她能勇于面对这一世里最初的变动。

然而,这一次如果嫁回大宋,嫁到陈家,她就只有靠自己了。

再也没有空明。

而他,终归也是埋骨他乡,完成了尽毕生之力光大佛门的宏愿。

从此之后,她在这一世再也没有可以得到庇护的安心之地…

牛车牵近,车铃声声,如她的心声绵绵轻喃。

她站在车前,让坊丁给内库的妈妈们传信。

让她们小心关照老街上的小院门户,三年来,她第一次入夜未归。

只不过,她虽然对海面上的楼国使早有防备,却也并不知道:

那潜伏在东坊的小宋商,因为没得到她突然上驻马寺的变故,已经向季家小院出发。

趁着三郎回坊的喧闹,他很顺利地提着那盏小小的烟雨画灯,来到了她的家门前。

无人发现。

内库妈妈们在小院中点起了灯火,那小宋商以为是她归家的暖烛,所以他毫不犹豫把指引的暗号挂在了墙边伸出的桑枝上。

他悄悄点起了,水墨烟雨的江南画灯…

任务完成,他躲藏了起来。

只有那浅墨浓妆的画灯在夜风中发着灯光,引来了坊中潜伏的幢幢暗影。

他们潜入了老街外的松林里,窥探着季家小院。

因为南坊大屋的喧闹,还有季氏货栈对季辰虎回坊的严阵以待,唐坊里并没有巡夜的坊丁发现这些暗影。

而这些,却都在楼云的意料之中。

所以坊中众人更不知道:

二十名精悍家将受国使之命,已经潜进到了季家小院附近,他们看到了那盏烟雨画灯,看到了紧闭的小院院门…

季辰虎虽然悍勇无敌,她姐姐却只是一名弱质女流。

按大人吩咐,在季辰虎回家之前,他们会悄无声息地潜入季家小院。

仅是要带着一名女子回船,拜见国使,可谓是手到擒来。

她扶着小蕊娘的手,坐上了上山的牛车。

车轮未动,车外的说话声已经入耳。

她揭帘看向了外面,果然看到了被护车库丁们拦住的人影。

她认得,站在车前三步处的是王世强的亲随:

左平。

她也看到了他手中,让她眼熟的一封书信。

月白色的信封透出水波纹的暗底,水波上用淡墨色勾勒出趁风的帆影,这样的封纸是王世强以往最常用的封套。

尤其是写情书私信给她时,次次都是如此。

她在车中看着左平。

她还记得,往日她和王世强情投意和时,就是这名来自他母家左氏的小厮,到季家小院里替他递着情诗、情信。

他时常替他家公子偷约着她,晚饭后到海滩边踏月漫步…

那时的左平,也是这般青衫芒鞋,干净清爽的干练少年。

在每一次为王世强捎来情诗并各色精致的闺中之物后,他就会在院子那井边上蹲着,自己打水拧帕子抹脸。

接着,他喝了半盏茶、吃了两块点心领了赏,顺便再打个小盹。他才能得了她在屋里写出来的回诗。

为了迎合王世强喜欢写情诗的文青习惯,她只能苦思冥想,每每还要被他嘲笑。

左平会收好回信,赶在季老二和季老三回家前,笑着离开。

“去和你家公子说罢,生意上的事我会和黄七哥提的,有什么事大家商量着办就好了。其余的,也不需要再说了。”

左平也知道她是什么性子,见她不肯接信,本心是想替王世强解释几句的。

但他更知道,她并不肯听。

他只能收了信。

举着火把的护车坊丁们都在三四步之外,车里只有一个小蕊娘半揭着车帘,容他和女坊主说话。

他便用王世强教他的话,低声道:

“公子说,三年来,都没能和大娘子正经说说话。韩府里的事多,他也没能和往年一样在唐坊一住就在大半年,帮着大娘子理理唐坊内务。大娘子也早就不需要他多嘴了。但唯有一件,他实在为大娘子悬心。”

语气虽卑,毕竟还是提醒着她:

开坊这些年年来,不提四明王家和她联手建坊的情份,仅提他与她私人的情谊:

除了男女之情,他王世强就没有一丝可取之处?

她不动声色,只是听着,左平便暗暗松了口气,知道没让他闭嘴就是大喜。

“公子说,三郎也好,二郎也好,都是大娘子的弟弟。海兰姑娘也好,许七娘子也好,都是大娘子在坊里的得力臂助。公子为大娘子设想,这四位虽然都好,却都和大娘子同岁。而大娘子向来是居安思危,未雨绸缪的——”

她听到这里,并不意外。

她发现这一世是穿越到南宋,然后再发现北宋灭亡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从那一刻起,她就开始担心起蒙古南下,大宋灭亡。

如果不是发现王世强这样的宋商居然还有北伐的志气,她对南宋的印象完全就是国弱兵疲,根本无法反抗蒙古。

不提唐坊贸易要依靠南宋的繁荣,只提她如果不嫁回大宋,而是招婿进坊,唐坊内的形势就很简单:

只要不出大差错,南北坊互相牵制的情况下,季辰龙和季辰虎很难与她争夺坊主之位。

假以时日,她这坊主只会越坐越久。就算有时候需要把位置让出来,她也有足够的能力选择对她有利的候选人,比如李家三姐妹和许淑卿。

季辰虎喜欢用蛮力解决问题,他做坊主对唐坊这样的中转港商埠有害无利。而季辰龙如果做坊主,她可就得担心在唐坊无立足之地了。

他曾经向她提议,完全效仿宋制在唐坊里建季氏祠堂。

她还没有开口拒绝,季辰虎就已经是暴跳如雷。

因为季氏祠堂里,季氏长房是季辰龙一家。

二郎才是长房嫡子。

也许二郎只是仰慕大宋的文化,但她只会选择对唐坊有利同时也对她有利的东西。

去年她主持新建的季氏祠堂,完全是为了让三郎行成年礼。免得他嚷着要改姓。祠堂的规制并没有按宋制,里面并列了季家父母的牌位和父母两家的亲戚。

从而也就没有什么长房和二房的区别。

这也是季辰龙提议的,她当然就接受了他的好意。

她听说福建移民到台湾岛上开荒时,因为要和南洋番民、港口山民们接触等种种原因,所以在家中经常是供奉夫妻双方祖先的牌位。

唐坊与之又有多少区别呢?

季辰龙并没有足够的理由再坚持。

这样的情况如果保持下去,甚至二十年后的下一任坊主都会由她指定。

她把季蕊娘养在身边,并不是没有原因。

尽管,她对季蕊娘这十岁孩子的寄望,并不是让她做坊主。

“公子说,蕊儿姑娘将来长大,未必不能如大娘子所愿。她将来和李姑娘,许娘子她们不相上下,当然也能帮着大娘子来打理唐坊。”

左平并不抬头去看车帘后的季蕊娘,只是说着。

小蕊娘闻言却是吃了一惊。恰在此时,季青辰也瞥了她一眼,似乎没有打断左平的意思。

她向半揭的帘后又躲了躲,耳朵却竖了起来,想听听那王世强怎么说起了她。

虽然极是讨厌那姓王的,在她心底,毕竟欢喜了起来:

终于有人把她和李三姐姐,许七姐姐相提并论了。

谁都知道,大娘子在坊里最喜欢的就是李家三个姐妹,还有许七娘子。

甚至还有人传说,如果大娘子不是决定嫁到明州城去,而是愿意一直留在唐坊,将来这唐坊坊主之位,说不定会从海兰姐姐和许姐姐她们之中选一个出来。

里老会未必就通不过。

南北两坊里,也不见得人人都反对。

大娘子的心思,谁也猜不透。

但她小蕊娘又算什么?

她苦着小脸,悄悄地看了一眼暗影里的大娘子。

她正侧着脸庞和左平说话,借着车门几步外库丁们的火把金黄,她能看到大娘子漆黑的眼睫,还有泛金的眸。

她知道,在大娘子心里,她小蕊娘是不可能的和两个李、许两位姐姐一样的。

她不能和海兰姐姐一样:

海兰姐姐水性最好,操船最快,采珠最多。甚至海兰姐姐平常都不爱说话,但只要她一开口,坊里的成年姐姐们都会觉得有道理,愿意听从。

坊里上千的姐姐们一起出海,一起去打渔时,只要是她轮值当头领,大家收获总是最好最多,回家也最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