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蕊娘也不像许七姐姐:

坊里会有人会不喜欢海兰姐姐,不喜欢季二哥和季三哥,甚至还有不少人心里不喜欢大娘子,只是不敢说。

但没有人不喜欢许七姐姐。

她亲眼见过,许七姐姐喜欢唱歌,她也会突然从大娘子屋里翻出一卷佛经变文,讲一些稀奇的鬼怪评传。

这位姐姐在季家小院时,常常嫌一个人唱歌无聊,埋怨大娘子没空听她讲变文。

但她只要气冲冲在坊里走上一圈,马上就能邀上几十个姐姐哥哥们。

人数一够,她转头就去季氏货栈和李先生商量,说她要和宋人一样,组一个讲唱社团。

李先生要是摇头,她就吵起来。

东坊里的宋商不是都喜欢起会社?不是都说这就是宋人风俗?

不提别人,东坊不是有七八个小宋商起了一个抄书会?

他们淡季没事时抄书互借。大娘子为了能白看几本走私不来的汉书,在淡季无聊的时候

也参加了他们的抄书会。

坊规没有禁止组会社,她许淑卿凭什么不能开个头?

她就想和坊里兄弟姐妹们起个团社、团会一起唱唱歌。

李先生没办法,只能请大娘子决定。大娘子因为被许姐姐吵得太烦,就随口让她赶紧去组,不要再缠着她。

结果,因为她这一开头,坊里的各种团会五花八门全都跳了出来,数也数不清。

最小的团会甚至只有一个人。

而坊里最大的会社就是她的讲唱社,足足进了三千人,连她小蕊娘也参加了。

许姐姐本来谁也不认识,也不出门去玩。大娘子忙的时候,她就经常一个人在季家小院里唱歌。但坊里好多姐姐哥哥们,路过老街时都来找她玩。

她安排的每一次社团活动,经常是全坊十分之一的坊民参加,十分之三的坊民亲情协助。

就算是季三哥和坊里哥哥们,他们一起出去捕渔打劫都没这么热闹。

东南西北四个坊全都等着观赏。

就连驻马寺里的佛典佛祭,和尚们都会请许姐姐的讲唱社去表演。

——这样两位出色的姐姐,她怎么能和她们相比?

她有自知之明。

她操船不快不慢,采珠不多不少,坊学的成绩不高不低。

她在家里说话时,就连爹爹妈妈都没空听,更不要说在坊里了。还有,她最羡慕地就是许七姐姐,许七姐姐一个人呆着,也能和自己玩得开开心心。

她和大娘子两个人一起玩,她照旧很高兴。

等大娘子没空陪她时,她想找人玩的时候,永远都人愿意陪着她。

许七姐姐绝不会和她小蕊娘一样,会害怕没人和她说话,没人和她玩。

而且,她太小了,再过三个月,她才能满十岁…

那两位姐姐,都已经订亲了。

“公子说,他在大娘子面前是万死的罪。但毕竟还是有一点,以往是从不叫大娘子伤心的。他自问,这些年来唐坊里的事除了大娘子开口,他是从不多说一句的——但外人却未必如此。”

季青辰一挑眉,知道王世强说的是:

楼云刚到东海就要扶季辰虎上位,和他王世强比起来,这位国使大人才是不得不防。

“回去和你家公子说吧。我只盼着,他以后对我唐坊的事,也能和以前一样不多问一句。这样,也就算我和他没有白结识这一场。”

左平听着,觉得她的语气平缓,并没有多少深怨的样子,不由得暗暗欢喜。

他刚才也只是说句客气句,大娘子回的也是客气话。

开坊后,公子手里拿着最要害的几十个码头仓库,只要是坊中大事,她都会主动找他商量。

他犯得着去多说一句?

但现在,左平只盼着能在她面多说几句,他才能替公子开口相约:

最好能和以往一样,约个晚饭后的时间,让公子在坊外的海滩上与她见上一面,两人能平心静气地把以后的事情说上一说:

比如陈文昌退回画像的事,

比如江浙海商打算向陈家提亲的事,

比如楼云此人在泉州收受蕃商赠送的夷女美人,还曾经被言官弹劾,所以万万不可相信。

更重要的是,扶桑内乱后,唐坊的打算是什么?

因为这些年的金砂供奉,韩参政府中,当然有她季青辰的名字。

韩参政当然会希望这类供奉能长久地保持下去。

更何况现在主和派中没有一位重臣能与韩参政相提并论,她不可能不知道。今日她夺回唐坊产业出一口怨气就罢了,难道还真要和福建海商联手?

要是惹恼了韩参政,她此生都无法踏上大宋之地。

黄纲首是不好意思追问的,公子只要和她见一面,说上几句,却能大约地猜测出来。

公子也想当面劝劝她,他自然会为她在韩府中周旋,不至于让她为难,但如果扶桑太乱,她要迁回坊民,还是迁到他明州去吧…

去了大宋,不需要担心被扶桑人欺负攻打,她的两个弟弟季辰龙和季辰虎,未必一定要得这个坊主之位。

在明州蕃坊里,蕃女们出头和官府打交道的事情也很多,也更容易让官府放心。

她如果想让李海兰或是让许淑卿续任坊主,让她们学着安排坊民们在本地定居,安排他们以后的田地屋子…

在明州城,他也可以帮她一把。

却又听她道:

“从此以后,我与他,也不必再见了。”

长街寂静,远处海面上传来的曲声已经消静,唯有月光静谧…

波光荡漾,渔娘们分食了泥炉里烹煮出来的鱼糊杂菜。

她们轻摇着千条平底渔船,随波逐浪。

在水浪声中,她们不时回首,仰望着五艘相连的甲板上。

月光下有十六乐伎管弦同奏,佳音佐酒。

船板上的宴席里,楼云为主,坐在正位。副使秦从云及属官三位、王世强、陈洪纲首七位左侧做陪。

右边的客席横案后,式部丞和藏人将同为平氏族人,皆是少年英俊。

他们同时举杯,向大宋国使劝饮。

一曲琵琶声悄,宾主尽笑,式部丞趁醉而起,在美人手中讨得玉萧,启唇轻吹。

吹得正是那一曲听而难忘的《望江潮》。

他的调中里难免有音拍错漏,林窃娘微微一笑,以目示意,乐伎中另有两位持萧美人吹起阵阵潮声,与他相合。

只听得三潮叠浪,浪去涛回。

海面一百余三艘大宋海船上,无数离家的大宋船丁、水手,也在这曲声中靠着船弦倚坐。

同望明月,梦枕江潮。

外围唐坊坊丁手中雪亮的钢叉,仿佛也被萧声中的绵绵潮水所染,抹上了钱塘江月下的柔美银光。

萧声渐渐低去,似有若无,仿如潮退空空。

席上众人相视而笑,正有些意犹未尽之感,一缕清亮的鱼哨声便在此时,蜿转而起。

有海中明兰,站立在小船船头。

她用哨子轻吹起了跳跃的短音,献曲于国使座前。

052 海中明兰

更新时间2015-2-10 12:01:20字数:4010

 李海兰所吹的哨曲轻快,潜入了望江潮曲的尾声。

仿似鱼儿一般,哨声悄无声息地在宋地江潮中甩起了银涛玉碎,飞溅起无数的细鱼鳞虾,光波点点。

潮涌天际,鱼儿们兴奋的随大潮飞上天空,触摸到了与飞鸟相伴的蓝天白云。

新奇中,它们偶尔低头,居然还看到了自己生长的大江。

它们看到了大江初始之地的高山源起,看到了浪尽天边,世间百态。

它们一时看到了江流逝去的方向,开始学会了思考自己的人生。

然而江潮渐退,它们忽而又从空中落下,随波沉到了江底,再也看不到江外世界。

它们只能沉江逐浪,漫度余生。

然而在那游鱼心底,却终归是难以忘记天空中的蓝天白云,只能魂断神伤…

李海兰的渔哨入耳,沉沉切切,摧碎肝肠,

席上众人齐惊,纷纷侧目。

林窃娘惊讶地看着海面渔船上的唐坊女子。

只见她目光迷离与月色同辉,双手捧哨献曲,引得人人从她的那一曲哨声中眺望到了江天鱼跃,惊叹她的韵律心声。

海面声音传递,十几里外的雷雨声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五里之外,海风吹送哨曲。

季氏货栈里,被引到三楼平台上共坐饮酒的骏墨和陈管事,都停下了酒盏,侧耳倾听李海兰的心声。

李先生听出是小女儿的哨声,不由得愁眉深锁。

便是楼云身后的楼大,也一副意外表情,他情不自禁地弯下腰,在他耳边悄声道:

“云哥,那这位李姑娘看起来机灵聪敏的,心里却太颓丧了些。”

“大娘子,海兰姐姐又聪明又好看,李先生最疼她。季二哥也等着要娶她。她为什么总是难过?总觉得日子过得不顺意?”

牛车内小蕊儿也听到了这哨曲,实在忍不住,悄声问着季青辰。

季青辰苦笑一声。

她也不能告诉这孩子,以前她养着许七在家的时候,经常和她说着前世里的事情。

许七这孩子很奇怪,她除了开郎些之外倒是没有什么别的异常变化,她这些年早已经放了心。

然而后来许七悄悄告诉她,李海兰有一回到季家小院来玩,曾经在屋外面偷听过她的话…

她也不知道,那时候也不过只有十几岁的李海兰,到底听了些什么…

她看着季蕊娘,想要说些什么,终归是叹了口气,道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们太聪明了些,和我们这些笨人在一起,也难怪他们憋得难受。”

车外低着头的左平,听到这话,知道她话里未必说的是李海兰,却必定有暗指王世强的意思。

他抬头望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虽然被她拒绝,他却还有话要替公子禀告。

反倒是国宴上的楼云,听了楼大品评李海兰的话,倒是有空说了一句,道:

“这位李姑娘,倒是位难得的干才。头脑清楚,进退有度。”

他笑着抬眼,看了一眼乐伎席上的林窃娘。

因为听到这一首出众的哨曲,林窃娘难掩神色紧张。

身为泉州城以至福建路最出色的官乐伎,她当然是不想被比下去的。

“可惜翩翩今日体弱。”

他摇头笑语着,知道林窃娘因为这李海兰有了得失之心,

“如果翩翩能拍上几段最拿手的泉州大鼓,与这位李姑娘的哨曲相和,李姑娘曲中的颓丧也就不需介意了。”

楼大听着他这话,对李海兰完全是一副褒奖的意思。

他虽然不懂什么大曲,但什么是“干才”却是明白的,转念一想也觉得确是如此:

管她心里如何,办起事来能干利索就足够了。

“我看她们坊主,有意让这位海兰姑娘多长见识的样子。”

席上众人听曲,楼云举盏就唇,又道,带着些微的疑惑不解,

“她拜见本官时,虽然有些宋礼并不准确,但落落大方,神情安定。她平常应该是经常与官府应对。本官问起她的家事,她也能直言相告,颇不寻常。本官听她把二百年忠义之情娓娓道来,言词恳切,让本官都不得不动容。所以才赏她御酒一盏,安抚其心——她是二郎季辰龙的未婚妻室?”

楼大早就已经把李海兰订亲的事听清清楚,顿时有了不平之意,

“她才不过十八岁,居然就订了亲,我听说季辰虎也订了亲,订的也是一位唐坊美人。李海兰还说那位许娘子的才情容貌远在她之上。”

楼大忙着扼腕美人别抱,楼云却暗暗诧异。

本以为唐坊中除了季大娘子,再无人能与李海兰相比,但季辰虎那般的人物,却不知与他订亲的女子许娘子又是何等模样?

他在见过李海兰之后,本以为她应该是季辰虎的未婚妻室的。

“公子说,今日急着来见大娘子,无理闯到门上,实在冒犯了——”

左平从怀中取出了退到王氏货栈的锦盒,稍一打开,玉光流泄,

正是那座曾为太后寿礼的玉观音。

“公子还说,这只观音当初本就是为了和大娘子的婚事能成,才买下来送到长房里去的。如今就只当是赔罪的玩意,大娘子留着赏人吧。”

他在车门外低声禀告着。

她听在耳里,却只当是不知道这是王世强在暗示:

她在寿礼上动手脚的事情,他已经知道。

她没有回答,当然也更不可能留下这玉观音,不论是寿礼还是彩礼,都是授人以柄的东西。

更何况,王世强要让左平传的绝不仅是这几句客气话,她耐心听着。

果然那左平见她不收礼,只能收回袖中,也半点不提王氏货栈的产业被唐坊完全拿回去的事,低声禀告道:

“公子说,本来因为亲事上的事失了言,悔了约,没有脸再来求大娘子。但他和大娘子之间却也不单是这份情谊,还有当年一起开基业的老交情。至不济,还要看在黄七哥的亲戚面上——”

“我知道黄家嫂子和他是联了宗的姐弟,但我和他又算是哪门子的亲戚?”

她终于不耐烦。

她想着去山上,在空明的肉身入殓前,为他上一柱香,便打断道:

“有话直说吧。”

“是,公子说,大娘子往日里曾经和黄大东主有过商量。你们打算学一学福建路移民到琉球(台湾)海岛上开荒时的风俗。季、黄两家都开祠堂修家谱,祭祖换贴,结为异性兄弟。以后有变时,能互相帮扶,互为呼应,这才是长久之计。这样一来,季家不仅可以在黄氏货栈里参两分明股,黄大东主在西北路上结识的兄弟,将来也能为大娘子引见。大伙儿一起做几笔西北生意——”

左平心里清楚,让唐坊在黄氏货栈里参明股的事,季娘子是一定不可能拒绝的。

她对西北一带的生意实在是太过感兴趣,一直让公子觉得她性子古怪。

她借着黄七郎走私时一位船丁老兄弟的名义,悄悄在黄氏货栈参了半分暗股的事,公子当然也知道。

“因为当初的亲事约定,有公子出面为大娘子打理这些西北的事情,所以这换贴参股并不急迫,就一直拖着——”

但要是唐坊想参两分明股,没有公子点头,是绝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