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东主的货栈,当初是公子倾财而出才能建起来的。

公子把自己名下经管的七条王家海船全都押出去,冒着身败名裂被赶出王家的风险得了二十万贯宋钱。

这些钱,被一骨脑全都交给了黄七郎,这货栈才开起来的。

没有公子这般的气魄和眼光,黄大东主空有西北的人脉、货源,没本钱打通江北边境和江北椎场里的关卡,又有什么用?

他想要通过在扶桑走私攒到这份本钱,至少还要五六年才行。

更不要提大娘子的十二条河道,没有公子引来的宋匠和宋商们,哪里又能起得来?

但也是这些宋匠们,他们回到大宋后一直在内河上出工,加紧着设立水力机械为战事中的运粮运兵做准备。

他们一直在公子面前出言,力求公子把唐坊中人迁回明州城。

如此一来,除了公子本就不忍让大娘子居无定处,飘泊他乡。大娘子迁到明州后,公子在内河上建起的水力吊装机械,还能更好更有用。

大娘子供到韩参政府中的金砂,按她的要求全都要由公子来亲自使用,登记造册,免得被亏空挪用。公子一直信守承诺,把这些钱全都用在了河道上。

这三年也并不例外。

所以,公子比那些宋匠更清楚,唐坊的工匠对战事准备有多少作用,而这些工匠一大半都是她教出来的。

而她,又是空明那些老和尚们教出来的。

“公子说,只要大娘子选了日子,换贴的事情是一定的。只等参股的文契三家画押,大娘子和黄大东主自然就是异姓兄妹,黄夫人和我家公子也是同姓联宗的姐弟。这样一来,岂不就是一家人了?”

左平谦逊作揖,小心翼翼说着,

“如此,我家公子和大娘子的婚事虽然不成了,但终归还是和外人不一样。”

这外人,当然就是泉州陈家,还有楼云了。

“…好罢,如此就恭喜你家公子,也恭喜黄大东主了。”

听了半会的话,几乎耗尽了耐心,她总算也笑了起来,

“难得我也能和王纲首家攀上亲,实在是托福。如此一来,岂不是也能和王纲首夫人楼家亲近了许多?我虽然身份低微,不至于赶着去唤楼夫人作姐姐。但楼大人面前,我是不是也要把这段子亲戚关系好好说上一说?”

左平知道她是故意奚落。

外面刚才的火鸦枪十声连炸的动静,分明是楼云在威胁警告于她。

火烧箭楼更是让所有的江浙海商都失了脸面,他家公子当然也是怒火中烧。

楼云在唐坊之外如此张扬,哪里把她放在眼里?

她厌烦楼云都不来及,怎么会去和他攀亲?

然而公子本就是担心世事无常,唯恐她万一倒向楼云坏了大事,才差了他这小厮来说旧情。

船上向陈文昌提的婚事,完全没有动静呢。只怕是不好。

公子已经决定,实在万不得已就在六大纲家里挑一个才貌双全的嫡女,准备向陈文昌提亲了。

而且还有秦副使那突如其来的消息——楼大人和大娘子也许早有私情?

“亲戚的面子不能不给,他还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参股的事,她当然绝不会拒绝。

而且她记得,楼大小姐虽然和她同月出生,却比她小四五天。那怕让她开口叫她妹妹,叫王世强做妹夫呢,她也挺愿意的。

——便宜不占白不占。

听得她的嘲笑,左平却松了口气。

她不像是和楼大人熟识的样子。

他听出她嘴上客气,暗地里却还是没有正事马上就给她滚-蛋的意思,连忙道:

“是,公子说,大娘子和陈家的亲事…”

他试探地说了半句,却听不到她打断或是不耐烦的动静,顿时又摸不清她的心思。

她只好老实说着王世强要他转禀的话,道:

“公子说,大娘子的亲事何必要在福建去寻?自家亲戚替大娘子寻上几门好亲,岂不是最便当的事情?”

左平偷眼瞟到她车帘后的面色。

借着坊丁在五六步外举着的火把,她仍然是不动声色,他只能硬着头发继续道:

“公子说,天下十七家海商纲首,统领着大宋上万的海商,江浙就占了六家。他和黄七哥虽然愧为纲首之一,但毕竟对江浙一带的海商才俊知根知底。只要大娘子愿意,公子家的姑小姐难道还不会为大娘子费心挑选?说来说去,还是请大娘子看在老交情,看在亲戚情份上…”

所谓公子家的姑小姐,当然就是黄七郎的老婆王氏了。

听这左平把这亲戚称呼叫得如此顺溜,她也有些牙酸难耐的感觉,不由得笑了起来,道:

“你们家公子看上了江浙哪一户的海商?希望我嫁过去?一方面把我看住了,一方面又能替他拉拢人心?”

053 亲戚亲事

更新时间2015-2-11 12:01:33字数:6177

 “大娘子…”

左平本心是想替王世强解释几句的。

三年前,公子听到了驻马寺淫祭的消息,马上差了他左平回唐坊,去了驻马寺里查探大娘子的过往。

如今看来,公子当初还是多疑了。

“大娘子,公子为大娘子安排亲事,全都是一番好意。”

三年前回大宋时,公子的嫡母隐讳提起了和楼府的亲事,但公子压根就不信有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一口就推却了,自顾自就出了府。

他时时跟着公子,分明知道他那段日子在明州城里忙着准备买新宅子成婚。

后来,他又到寺院里打听着,准备把那两只羊脂玉镯子也开了光,作下聘的主礼。

但偏偏就是头一次从那寺里回来的时候,公子居然接到了府里暗线的消息。

消息里说,楼府里守寡的长房大嫂子在那日谢老大人的寿宴上,居然向同席的堂伯母王老夫人透出一丝的口信,想要在为嫡妹在王家里挑一个女婿。

听说那楼府里如今外头好看,内里却已经是支撑不住。

四明王家虽然是商人一系,毕竟还有远支的长房堂伯父在朝中为官,比不得平常人家,

他左平那时奉公子之命回府去打探消息,亲眼所见,满府里都因为楼府有意在王家挑女婿乱了起来。

还没弄清楼府里是哪一房哪一位的小姐要下嫁,是嫡是庶都只是耳闻没个准信,但王家上至三十下至十四的公子们,但凡是没娶妻,或是丧妻未续娶的,个个都摩拳擦掌,四处查人地打听消息。

任谁是娶了楼家的小姐,就算是破落的庶女,在家中长辈们的面前都会被另眼相看。

待得打听到下嫁会是长房里的嫡小姐,连公子都吃了一惊。

因为公子在寺里恰巧见过那小姐一回,分明是个才貌双全的书香贵女,再是如何落魄也绝不至于要嫁到王家来。

公子更加认定,这些都是内宅女人的无聊流言。

公子虽然不在意人家内宅里的事,但明州城谁没听说过那楼家长房的寡居嫂子,向来在楼家不受待见?

这做娘不长心眼,连累楼老大人的一个嫡孙一个嫡孙女都在府里失了宠爱…

公子确实是一时犯糊涂了,生了好奇怜慕之心,所以在那寺里住了二十多天。

他左平当时就猜到了,公子是等着再见那小姐一面。

但楼大小姐——如今他左平的主母那也不是个寻常人。

就算公子冷落,王家内宅里照旧被她不动声色地打理得一清二楚,两个姨娘被管制得一步踏不出小院。她们连亲生儿女都见不上一面。

而在公子纳了楼家的陪嫁丫头明理、明智姨娘做妾后,他左平就得了公子的话,他暗暗去查过楼小姐在普陀寺里两回上香的往事。

如此,他才知道这门婚事的内情:

楼小姐是书香门第出身,诗文里泡出来的名门闺秀,她明礼多智,绝不肯佞佛佞道,以前从没有愚夫蠢妇那般入寺进香的习惯。

那一回她在普陀寺里与公子偶遇,本就是她提前安排。

她使人打探了王家是普陀寺的护法大施主,才选定了为进香之地。偏偏她手里的家人婆子十分得力,去打探时正巧得到了公子要带玉器去开光的消息。

她能从容安排一切。

更不要提,后来公子在寺里遇上的那扶桑和尚和泉州佛光寺,和楼云有关了。

这场婚事,完全就是楼家一手安排的暗局!

就算不是为了福建、江浙两地的海商之争,这场婚事也是为了让有私奔丑事的楼大小姐能顺利出嫁。

让四明王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而且,这两年,凭着公子在韩参政府里越来越受倚重的路子,楼家才是攀附了他家公子。

楼老大人不识时务,要被韩参政弹劾罢官的危险,谁不知道?

要不是楼小姐有眼力会挑夫婿,要不是有公子在韩参政面前的周旋,楼老大人得罪韩参政的事情能消失于无痕?

就连她**嫂子家里,欠了胡纲首的大笔烂帐都无惊无险地拖了下来。

要说这全是楼云楼大人远在泉州的谋划,他左平第一个不信。

如今他家主母楼夫人的手段,满宅里谁又敢小看…

公子至今没有和她圆房,还在密查她当初的私情旧事,好叫她有朝一日被休时也无话可说。

但如今,她在王家后宅做主母的日子,可比在楼府当小姐时舒心多了。

“大娘子,三年前的事,原本也不是公子的本意…”

左平恳切行了一礼,

“公子对大娘子完全是一片回护之心。如今扶桑内乱,他虽然知道大娘子前几年就大量买进了虾夷奴隶,其中必定有原因——”

他一顿,并没有把话说完。

王世强当然是猜测,她暗中已经和北海道的虾夷部落联手,在扶桑内乱中准备保护唐坊。

虾夷部落是扶桑北部的生蕃部落,就像中土北方的游牧民族匈奴、突厥一样,他们和扶桑人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不知多少年,而且还会继续下去。

但这些秘事,现在不需要提起。

她绝不会透出口风。

“但公子也担心一着不慎,大娘子在这异国他乡进退两难。为大娘子计,还是早早带着名下的匠户迁到江浙,一切自有公子为大娘子安排…”

“王纲首果然是好眼力。”

她听左平提起虾夷奴隶,微微有些诧异,却也并不太过意外。

她从扶桑商人手里大量买战俘奴隶这样的买卖生意,王世强很容易打听到。

但她把虾夷人安排在山中的田庄后,王世强也不可能知道太多的情况。

而她,现在也需要暗暗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让江浙海商知道:

即使是扶桑内乱,唐坊也不是没有自保之力。只等战事安稳下来,这片东海市场还是唐坊季氏说了算。

左平见她并不多言,知道她自有主张,不会让他家公子插手。

但公子却说过,面对扶桑内乱带来的战事,无论她愿意不愿意支持季辰虎,她都只能让出坊主之位。

论起上阵厮杀,保护唐坊,她绝不如季辰虎。

而只要她迁到江浙,季辰虎和季辰龙在大宋的人脉远不及她深厚,坊民们要定居在大宋当然还是要依靠她才行。

公子也会用心为她安排一门好亲事。

公子更会安排坊民入籍,安排他们的田地,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然而再深想一层,她与其和别家说亲,还不如嫁与他家公子。

毕竟是知根知底有过四年的情份,公子也总有机会把她安顿在明州,每日陪伴让她回心转意。

现在为她说亲,十有七八当然是拖延之意。

于公于私,都不能让她嫁到泉州去。

“公子虽然见识不凡,心胸豁达,并不太过在意家风门规,但有些规矩却是绝不可废的,大娘子将来总会明白——”

左平含蓄暗示着。

他家主母在闺中的丑事她虽然不可能知道,但公子多多少少向她透露过一些。以她的精明也一定能打听出这门亲事的很多可疑之处。

“既然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就直接说吧——”

季青辰岂能不知道,王世强的各种安排不过是要把她控制在手中?

如此,将来更容易控制唐坊和她的两个弟弟?

就算有扶桑内乱,四明王家也不会放弃东海市场。

更何况,王世强翻身起家的根基就是东海。

她更清楚左平身为他母家左氏的远方表弟,是他心腹中的心腹,就算是内宅里的事情左平也是一清二楚,她微笑着,

“你们家的楼夫人,我知道也不是个寻常闺秀。听说她嫁到王家,虽说是因为家族里先出了事,受了牵涉,不得不如此。但自从她嫁给了你们公子,她不仅说服了她的父亲楼老大人支持韩参政,我听说,她还为你们公子引见、说服了与楼家有旧的江浙官员不下十二家。他现在在韩参政面前更受倚重,并不是没有楼家的助力。否则你们公子三年前的北伐计划,怎么能如此快地眼看明年就要开始了?”

左平一怔,他并非不知道这样的事。

但他看得更多的却是公子从不踏足夫人的正房…

“你只管替你们家公子放心,他可是从不做亏本的生意。”

季青辰从他的神色里看出端倪,笑了起来,道:

“听说你们家夫人在后宅里锦衣玉食,说一不二。就连我远在唐坊,也听说了她膝下一名庶子和一名庶女教养颇佳。听说让你们公子的嫡母都拿不出错来——没有你们公子的默许,这事情哪里有这样容易?王纲首与夫人既然是情投意和,我也盼着他们安稳和乐,事事顺心…。”

左平听到她最后那句话,怎么听都觉得心颤。

易地而处,他实在也不觉得季大娘子能如此这般的体贴温柔,把被悔婚的事情就这样轻轻放过。

整治过了公子,烧了他的观音院,拿到了他的把柄,将来她要是真嫁回大宋去…

万一她随夫家住在了明州城,她难道就会和同城的楼家和气相处?

她会不介意他们王家主母楼大小姐,会亲亲热热地和她走亲戚?

不论将来公子会不会休妻另娶,她和楼大小姐的不合,也早就结下了。

他左平虽然不是女人,却多的是左氏的姐妹,他想着:

如果是他左家里的姨姐庶妹们,遇上了这样横刀夺爱的事情,岂有忍气吞声的道理?

她们中有心计的,当然会暗箭阴枪,不着痕迹叫那仇人出乖露丑,一消心头之恨。

她们中没心计的,也会忍不住和仇人当面难看,寻着理由扒下楼家的面皮往死里踩。

那怕自己也叫人议论一番呢,比起那不要脸暗中**别人未婚夫婿的楼大小姐,谁会成为明州城里最大的笑柄?

只当楼家真是书香世家,就一定没有脏事污事叫大家看在眼里吗?

谁也不是瞎子聋子!

他左家的姐姐妹妹们都会如此,更何况是季大娘子?

她抬手阻止了他还想替王世强解释的意思,先开了口,继续道:

“就算不是如此,你们公子能娶到楼夫人都是他赚了。楼家毕竟也没有绑着他去拜堂,再要说些不甘不愿的话只会叫人笑话。至于现在,他觉得靠楼家这门婚事办起事来事半功倍。他还想顺道拉上我这样新认的亲戚再议一门更省事的亲事,好替他王纲首再铺铺路,垫垫脚。你回去告诉他——”

左平已经做好了被她劈头盖脸一顿痛骂的准备,半点也没料到她突然间话锋一转,居然笑着道:

“你回去和他说,这事儿也不是不成——”

且不说左平,连帘子后面的小蕊娘都几乎忍不住惊讶看来,不知道她这样的回答,到底是什么意思。

却见她笑道,“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