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防止消息外泄,大人并没有告诉季辰虎这件事。他担心的其实是季辰虎大怒反脸。

“季辰虎还有依仗我们的地方,没有他召开全坊大会,唐坊也无机可趁。我既然不是要谋他姐姐的性命。这次暗袭他不会在意的——至于有人被困,他在坊中不至于连这一点小事都顾不到。他们不会被搜出来的。”

“是,大人。”

楼云并不在意,问过了被困的是哪三个兄弟后,笑了起来,

“他们几个年纪小了点,难免失手,正好也磨一磨他们的性子。他们原来在山里也是狩猎时潜踪的好手,有了对阵的经验将来也能在军中谋个前程——不需要为他们担心。”

他摆手示意,楼春在火把下展开了泉州僧人早就送过来的山中地势图。

唐坊并不大,那季氏女子离开季家小院能逃到何处躲藏,能让他安排的细作完全摸不到消息?“我倒是失算了,她竟然如此小心…”

楼云仔细看着驻马寺的地点方向,又顺着北山道看向了唐坊的老街,还有老街上的季家小院,他突地又问道:

“那女坊主今晚是不是已经离开唐坊?”

驻马寺有老宋僧庇护她,也许是她最容易隐藏的地点?

她是因为宋船上那一轮火枪连放,明白了他的警告,有了心虚?

“并不是,大人。”

楼春在火光下,看得出是个瘦精的年轻男子,眼睛细小,长着一张娃娃脸,一看就比楼大还年轻,年纪没有满二十的模样,

“大人,我们虽然没有打听到女坊主的下落,但季辰虎传过来的消息,说她姐姐去了内库工坊里一直没有出来,好象是因为坊里火枪出了意外,起了一场小火。”

“工坊起火?”

楼云皱眉寻思着。

理由不能说不合理,楼春也在禀告坊中的细作传来的消息:

她确实坐了牛车一路去了内库方向。

“躲进了内库?我倒也听说那里都是她的心腹…”

楼云仍然觉得不太对劲。

唐坊四面的望火楼。他也是确实看到了的,听说扶桑之地因为森林极多,就连江浙一带建寺院时偶尔都会派僧人跨海而出,到扶桑来采办巨木。

所以扶桑的屋子都是木板屋,最容易在秋日天干时起火。

更不要提,火器工坊这样的重地了。

只是也太巧了。

必定有假。

她应该…也进了驻马寺?

一时间,他也没有时间深思,更懒得去理睬季辰虎转头又隐瞒她的行迹,他借着火光照射,看清了地图上入山的两条西、北山路。

它们遥遥相对,都可以直通驻马寺。

“传信给寺里的泉州僧人,让他们注意监视空明所在的佛斋,看看那女坊主有没有进寺。”

他沉声吩咐,细看着地图,

“再传信给楼已。让他们到西山道上来引我们进寺。”

地图上看去,北山道地势较平,村庄处处,离唐坊最近。

西山道大部分都是没有开山的林海,只有十几处新开的扶桑田庄,那里离着太宰府所在的国守城是一山之隔,离他们所在的西水门。只有二三里不到的路程。

虽然西山道较远。但按他们的脚程,只要有人引路并不会误了时辰,被她抢先。

尤其今晚山林里处处是生蕃。她身为女子一定不如他们行走方便。

正是天助其时。

楼春安排完传信之事,知道进山在即,取了一件早就准备好的手织麻衣呈给楼云,好让他改装成山中生蕃。

他微一犹豫又提醒着。道:

“大人,季辰虎停止了全坊大会。看来他并不急于按大人的计划行事。”

他姐姐现在退入工坊,行踪不明,明显不能与弟弟争做坊主,现在这样好的机会。季辰虎居然也没有把握。

“工坊起火倒是未必,但他姐姐故意避开他的锋芒,示弱退居暗处。把整个唐坊都留给他处置,不过是要提醒他。她们姐弟当初的情份可比这坊主之位重要多了。”

楼云晒然一笑。

亲姐弟之间,只要有一个人愿意示弱退让,季辰虎就算不心软也得顾忌在坊中传言不好,这三万之众的唐坊之地,毕竟是他姐姐一力承担,率众而建。

不论是功劳,还是苦劳,谁都不能对她视而不见。

这小子一转头,自然开始维护他姐姐。早在他意料之中。

“上山吧。”在他的示意下,楼春收起地图,留下四个人把守码头,保住退路。

他们十余人一起从重新潜入河道,绕向了太宰府的码头。

残月下,可见通向太宰府国守城的方向人影寂寂,路口仍然只有三四个值更的虾夷奴隶,扶桑兵丁完全不见踪影。

几乎空无一人。

楼春不由得就习惯性地看了楼云一眼,这要是在江北边境,面对如此松懈的守备,他们当然要趁机突入其中。

不烧上几个金人的城塞岂不是可惜之极?

无奈这里是扶桑,不是江北边境。

大人的目标不是扶桑,甚至不是唐坊,而仅是那女坊主一人。

“大人,季辰虎既然自作主张,这坊主之位——?”

楼春倒也没忘记,他这一次离开船队时,已经看到楼大接了楼云的指令,开始传信高丽。

大人应该是对二郎季辰龙也有了兴趣。

“季辰虎和他长姐只是意见不合,并没有深仇大恨,自然就容易犹豫——这倒也可见他的性情,我们正好看看他如何处理这一次的扶桑内乱,也能明白他的能耐,说不定将来有机会可以与他继续合作。”

他当然不会让季辰虎倒向王世强。

如此这样坐拥悍卒的海商,在东海中还是笼络为上。

楼云从水中探出头来,看出楼春脸上还有迟疑,知道是为被困的三个兄弟担心,

“我已经写信给那女坊主,就算他们被捉,也不至于马上有性命之忧。”

他这些兄弟手下,并不像是边境中的宋人军士,可以令行禁止。

他们在山林里自由习惯了,没办法适应军中等级森严的上下阶级。

边军军伍之中的生活,比在山中做夷奴还要严苛,讲究的令行禁止,是上百上千人甚至上万人的统一配合,文官熟读兵书阵图,持天子符节也能坐镇十万大军。

山中因为贫困,就算是头人和巫师也要忙于生存,忙于各自寻找更好的吃穿住用,在山林狩猎中最能依靠的还是个人天生的能力和经验。

集体狩猎时,配合程度也很低,所以领头者不需要是头人,却一定需要一个最好最有经验的猎手。

楼春尽管在宋军里呆过一两年,但那是在他的手下,他要是在别的管带手下任职,像这样敢反问上官,敢临阵迟疑的习惯,早就被军棍打死好几回了。

就像他刚进军中时,也吃过一回重重的教训。

他只能慢慢教着他们。

将来进入泉州水师时,他们就只能各凭本事了。

楼大已经是学得最快,最能适应宋人生活的兄弟,所以才成了他身边最亲信的家将头目。

楼云向楼春点了点头,示意他按计划行事,道:

“季辰虎当然也知道,我要捉他的姐姐,只不过是为了逼她让出坊主之位,他不会在意的——就算他恼怒,本官也自有办法安抚。”

“是,大人。”楼春果然安了心,捻唇吹了一声唿哨。

哨声未落,码头路口有身影暴起掠出,是他们早已安排好的家将。家将直接打晕了看守

的虾夷奴隶,把他们塞嘴捆在了草丛里。

又留下两个人看守退路后,楼云带着家将们顺利潜行横过了码头,直上了山间小路。

在他们的突蹿飞奔中,小路边的草丛里又有几条人影加入,一起向西山道而去。

密密林海中,猿嘶虎吼声一阵阵传入耳中。

急奔间,楼云并没有把楼春给他的粗麻衣裳换上,反倒束在了腰间。

他脱去了在河道湿透了的宋服上衣,在路过深谷时随手甩了进去,露出矫健赤-裸被阳光晒成浅褐色的上半身,

他伸手抓了几把山道边的金叶草,放在嘴里嚼烂,满脸满身地抹了过去。

他身边的家将们,早就换了山夷们常穿的手织粗麻衣和兽皮裙,一副本地生蕃的打扮。

他们脸上的避邪图符,当然是大宋西南夷山峒寨中的巫咒,但在丛林黑暗中,几乎无法分辨。(未完待续)

ps: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旎旎2002、螃蟹毛的礼物打赏。

073 物尽其用

林海中传来的虎吼声越来越响,楼云微微凝神。

他脚下在山路上急奔如飞,却一边细听一边疑惑着,道:

“这边山道上的人似乎太多了些。”

“大人,这鸭筑山林海里的部落生蕃一直在吹兽角,应该是召集各部落人手,似乎是要攻击扶桑人的村落。”

泉州僧人除了送来了鸭筑山的地形图,也把山里生蕃的动静传了回来,楼云知道他们为了保护部族的狩猎山林,一直和扶桑山民冲突不断。

楼云就算没有登岸,也很清楚,北山道那一面有唐坊的秘密田庄。

虽然泉州僧人无法靠近探清楚粮田数量,但北山道那一面三天一次的火鸦枪轮放他们却是听听清清楚楚,在情报里写得明明白白。

“王世强当初倒是对那季氏女子颇有几分情意,居然连军械司里的火枪都敢给她偷运回来。”

他淡笑而语,他可从不相信这些火器是平空造出来的。

回想那季氏在画中的半面清丽眉眼,还有她在唐坊火光中烟笼般的袅娜绿影,他不由得就想起:

这季氏女子不仅是位美人,也颇懂得把王世强这般追求于裙下的男子物尽其用。

一想到在他的五条国使座船上,居然还不知不觉带上了那女坊主需要的泉州船匠,陈文昌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他在失笑之后,隐约也有几分按捺不住的怒意:

那季氏女子,果然是好手段。

“仅是偷卖军械这一条罪例,就足以让王世强日后绝了出仕入朝的妄想——”

他冷笑着。

楼春跟在他身边飞奔,早听出他声音里的寒意。知道他是因为这一次暗袭受挫所以心情不佳。

他当然是坚决闭嘴,绝不答腔。

铛的一声,刀光出鞘。

楼云一刀砸飞了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两支兽骨箭,家将们继续随他前奔之时,瞬间向四面散开。

兽骨箭并没有带着杀气,只像是前方生蕃部落在探问他们的来意。

“不用理睬。”

他也皱着眉,把心里刚才的浮躁压了下去。

他压根没把这些生蕃的简陋武器放在眼里。一行二十多人同时拨刀斩箭。急扑而前,反倒纷纷加快速度,在森林里奔跑飞跳。

眼看着他们一身生蕃打扮。在黑暗中横冲直穿,不断寻找捷径从西山道而上,他们脚程不知比北山道上的季青辰快了多少,离着驻马寺也不过十几里的路了。

然而通向驻马寺的西山道。此时已经完全被生蕃占据。

不远处,楼云已经能看到生蕃们手里挥动的火把。倾巢而出的各种生蕃如沙中撒豆。密布林海,各部之间传讯的兽吼号角声震耳欲聋。

他诧异这些山里生蕃违背常理,集结不同的部族到底打算干什么。

——西山道的扶桑新开田庄毕竟只有二十座不到,要报复要杀光。也应该完事了。

他脚下却更是加快了速度,沉声道:

“让楼已他们烧寨,趁生蕃部民们混乱回救的时候。我们直接闯过去——”

生蕃们已经出了林海太远,完全挡了他的路。

况且他生长在大宋西南夷山里。当然听不懂扶桑鸭筑山里生蕃们在怪叫些什么,再近一些就会暴露身份了。

楼春用铜哨发出了大宋军中传信的鸟鸣声,又细又尖地传了出去。

没有多久,轰的一声火枪咋响,如雷神震怒,林海里火光冲天。

楼云在急冲中就势一个翻身,跃在了山路边的巨树上,他从西山道向林海中望出去,便看得到远处深林里冒出的浓烟。

楼已他们已经在生蕃寨子里放火了。

家中起火果然让生蕃们混乱了起来,暂停了他们正不断向西山道推进的脚步,为楼云上驻马寺留出了空档。

他却也并不高兴,翻身从树上跃下,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道:

“她这工坊里的火器倒也真好用。”

楼已随身带着来放火的,当然是唐坊的铜质火鸦枪。

这些火枪是楼大在泉州剿水贼时的战利品,偶尔从船上搜出来为他所用。

王世强确实向官家献上了这些新制火器,江北边军如果能顺利配置这些军器当然是好事,但在他心中,眼下却得先头痛这火器给他带来的各种麻烦:

如果没有唐坊如此滥制军器和火器,交给王世强满地贩卖,唯利是图,那些宗室勾结泉州海贼的气焰又怎么会如此嚣张…

南洋海面,处处都是为宗室们捞钱的海贼,连泉州水师里的管带都被收买。

实在让人忍无可忍。

冲在前面的生蕃已经到了北山道那一面的山谷,他们为了袭击扶桑人的田庄,追杀扶桑村民,已经开始越过了悬崖上血淋淋的巨树牛头。

落在后面的生蕃,却离着他们起火的部落山寨不太远。

火灾引起的混乱,自然引起了生蕃巫师们的兽角声镇压。但唐坊和山寨同时发出了雷鸣般的火枪声,寨子里又突然起了大火,这场变乱还是让头人们都生出了犹豫:

他们不禁要怀疑,扶桑人每年七月初一要举行的祭神大会,正在他们近二十座新开田庄附近,所以他们才故意要血祭破坏。

他们这样的报复,是不是已经触犯了异族的神灵?

“他们有祭祀。”

北山道附近的小路上,虾夷勇士背通奴的宋语十分僵硬,似乎还捋不平舌头,但他还是反复说着两句话,

“小心,要。”

“我知道,我不会去冲撞他们的祭神大会。”

而她也一边用兽骨刀砍去山藤,跟着他们爬上阻路的矮石崖。一边耐心地回答,

“你们走哪条路,我就走哪条路。”

至于其他的十名虾夷人,一看就知道还没有学会说宋话。

她用并不流利的虾夷话告诉他:

她知道鸭筑山生蕃们对神灵的祟拜,她也知道冲撞他们祭神后的报复极为血腥,所以在生蕃们四处发狂乱蹿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打算还要和他们对着干。

她远远地避开。在他们的帮助下走小路去驻马寺就足够了。

他叔叔刚才提起的月光树林。她也曾经去过一次。

那里以前是扶桑山民的旧祭场,确实是一条通向驻马寺的捷径。

因为在爬山,所以她没有能配合手式来表达她的意思。但背通奴还是听懂了她的虾夷话,他觉得这位女坊主能说他们的话,很让他满意。

这样才能更加顺利地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