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他总觉得和她之间有话没有沟通清楚。于是他一把拖住她左胳膊,把她推上矮山崖顶之后。他再次开口,用虾夷话道:

“扶桑人今天也有祭祀,我们要小心。”

“…我知道,今天七月初一。”

背通奴的虾夷话带着很重的北海道口音。不如他叔叔说话时能让她听得清楚,她只能勉强听懂。

这不是背通奴笨,而是因为他叔叔太过聪明。

期通奴平常在说虾夷话时。刻意配合了宋人尤其是她的听力习惯,这就不仅是“勇士”两个字能说明的。

她后来也才知道。斯通奴虽然只是个小部落里的小头人,平常的职务却是专门负责与别的部族以物易物,负责和外人随时打交道。

用宋人的话来说,他在整个虾夷部族里都算是见识很多,人脉很广的小小知名人物。

所以,即使他所在的部落土地完全被占,头人巫师都被杀,他仍然能在虾夷部落中为唐坊游说同盟。

正是因为他亲自出马,才最终说服北海道一个小部落,让他们答应把一个建船密港租借给唐坊,尽管这小部落和期通奴的部落有世仇。

但用斯通奴的话来说,反正那不冻港他们拿着也没用,还不如租出去每年换粮食,这笔生意的大占便宜绝不会被部族间的世仇所掩盖。

更何况,斯通奴的部落灭亡,人家正是同仇敌恺的时候,接待他时还挺热情。

而建船的巨木,扶桑是从不会缺少的。

她分神想到这些时,虾夷人正保护着她刚刚爬过矮石崖,他们一路急奔着到了一片树林。

突然间,几声厉啸破空,一排寒光箭影向他们攒射而来。

箭光的一大半,竟然全都瞄准了她的头部要害。

背通奴眼疾手快,一个虎扑,把她压倒在地,就地一滚躲开了绝大部分的暗箭。

她听到了箭尖入肉的两声卟卟轻响,知道他为了保护她已经受伤,她能动的手一抬,毫不犹豫把手中弩上铁箭疾射而出,

为了防备偷袭,进林时所有人都已经搭好了弩机。

火把光影中,暗袭的敌人之一应声而倒,滚到树边惨叫几声。

他的同伙追兵们都吃了一惊,纷纷隐藏躲避,她只看到袭击者是二十几名男子,还有他们在黑暗中晃动的身影。

这些人看着居然不像是生蕃,而是扶桑山民。

随行的十名虾夷战士也纷纷回击,流星一般的弩箭疾射而出,树后应声摔倒了七八名受伤惨叫者。

对方没有受伤和能走动的人,马上就借助荒林和黑暗掩护,拖着伤员向来路逃去。

双方的对阵不过只有十几个呼吸的时间。

现在暂时安全了。

“怎么样?”

黑暗中,她只摸到了背通奴大腿上的箭支,就已经松了口气。

她摸到的果然不是生番们喜欢淬蛇毒的兽牙木箭,而是扶桑村民的脆铁箭。

这种铁箭支的杀伤力虽然在他们常用的尖木箭之上,但扶桑的弓具落后,他们的箭支只能远射到五十步之内,刚才受袭的距离已经差不多五六十步,箭头对背通奴的伤害十分有限。

一声轻响,他果然反手就把箭头拨了出来。

他顺手在黑暗里抓了一把草绿,嚼烂了抹在了伤口上。

他虽然一声不吭,黑暗中她还能从他眼中看出责难之意,他一边上药一边对她道:

“脸太亮了。”

她刚才被发现的原因,是因为她虽然在脸上用草汁画了符图,却仍然不符合山林里隐藏的习惯。

他们虾夷人的图符不仅是为了避邪,也是山林里最好的伪装,而她脸上的图符画得远不如他们繁复绸密。

刚才一段路上的奔跑,因为她的汗水和四面乱伸的枝叶,图符又被擦去了一些,她的小半边脸庞已经暴露出来。在山林中,她当然不如虾夷人习惯懂得如何减少这种损失。

她的脸,在黑暗里容易被有经验的老手发现。

比如刚才的扶桑山民。

于是,他顺手把手里没有抹完的草汁糊了她一脸,让她彻底和生番们没有了区别。

她几乎要跳起来,却仍是忍耐下去。

她沉默闭嘴,摸索着扶着他起身,背通奴当然觉得理所当然,腿上伤口对他而言也是小伤,他没用她扶,就像根本没有受伤一般站了起来。

“药用酒精。”

她马上提醒,背通奴沉默一瞬,并不太情愿地掏出随身的小锡壶,让同伴在他的伤口上倒了一些酒来重新消毒。(未完待续)

ps:鞠躬感谢老书友小菊灯的灵兽蛋和盟主打赏,鞠躬感谢小菊灯和妙妙虎的粉红票。

074 重到旧地

清澈的酒精冲走了草药糊,也杀死了铁箭头上的生绣细菌,他再从随身药包里翻出一小盒晒干的止血草药粉末,撒在伤口上。

同伴帮他从布包里拿出干净白布卷,把伤口包扎起来

药粉催发了伤口上高纯度的酒香,让虾夷战士们纷纷干咽着吐沫,但黑暗中,他们都克制住了酒瘾。

在唐坊田庄里,酒已经不是专用来献神的祭品,但就算没有头人斯通奴的严厉命令,他们也并不舍得拿这些可以当药的浓酒当饮料。

这三个月里的养伤,他们已经很清楚这些酒精、大宋药粉改良品的效果。

他们已经知道,这些美酒可以让他们的伤口不会发脓发臭,他们受伤后不需要断胳膊断腿,也能继续生存下来。

而他们更清楚,虾夷战俘能被她从扶桑人手里买回来,并不是没有代价的,他们不用做扶桑仇敌的奴隶,却也绝不愿意在这鸭筑山林海里被生番们杀死。

他们要活下去,抢回被扶桑人霸占的部族土地,

对季青辰而言,这些药品的推荐使用并不困难,因为那位小头人斯通奴的聪明在于:

他只要拿定主意,什么祭神什么神灵传统他都可以抛在一边。

而她也希望花钱的雇佣兵能反复使用。

“你太慢了,我带你走——”

背通奴不耐烦了起来,单手挟过她的腰就蹿了出去。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差一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背通奴带着她轻松一跃,跳过一个山猫挖出来产子的兽坑。向下一处山岭攀爬前进。

“…后面有人追来了!”

她能听到扶桑农民们踏断藤草的追逐声,她一边提醒,一边抓紧了背通奴的兽皮裙腰带。

背通奴果然没有理睬她,只是加快了速度。

她忍着胃部翻滚的不适,被背通奴像一块死肉一样挟在臂弯里,只看得到偶尔有星光从密布的深山树冠里漏了进来,点点落在了她将要踏上的前路。

月光树林就在前面不远了。

眼中的山林摇晃。脚下树根起伏。背通奴带着她,头也不回地在的漆黑山岭里飞奔着,虽然左臂下来挟着一个大活人。他却和他身边十名空手的虾夷战士一样轻松。

远不如他们熟悉山林的她,果然是个累赘。

因为前世的家乡也在大山里,她其实远比前一世的很多人习惯在山林里行走。

所以这一世她十岁的时候,不会害怕一个人背着一袋糠米从驻马寺走回家中。她懂得在山道上要避开草丛中的蛇,在学习初中生物、地理课本之前。她就已经知道如何看着树叶的颜色和稠疏来判断方向。

她也不害怕动物的叫声。

她看着两侧后退的漆黑树影,默算着时间,她的心腹姬墨,不用分心保护她这个累赘。应该已经到达守备亭。

安排好亭中防备后,他也许很快就会进入驻马寺。

她正觉得计划顺利,姬墨等人经由北山道可以抢先进寺。一声箭响入耳,扶桑人的铁箭带着风声擦耳而过。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不等她开口抗议,让雇佣兵注意保护她的安全,却听到了背通奴的吆喝声:

“喂!”

背通奴在奔跑中低头看了她一眼,她明白了他眼中意思,不得不努力向虾夷女人的剽悍靠拢。

她扭曲着手臂从箭袋里抽出了铁箭,转头向后面追来的火把人影眯眼瞄准。

卟的一声轻响,高抬火把的追兵摔倒了一个,却忍耐着没有发出惨叫。

新追来的扶桑山民里面,她能看出已经有在驻马寺里的寺奴,她知道寺里有不少寺奴是跟着僧兵学过骑射的。

火把照耀下,那身灰白色细麻的僧衣是高级寺奴才能穿的衣服,她也曾经穿过。

——想必是一些村里出身的寺奴,今晚回来参加祭神了。

“不好。”

背通奴的声音传来,她微微一惊,抬头看他。

然而,他的神色并不是觉得形势不妙,而是觉得她不应该主动袭击。

红绿相间的熊罴图符间,他的目光是责难的,用虾夷话道:

“勇士不会破坏别人部族里祭神。”

“…那你刚才看我干什么?”

她此时也意识到,周围十个虾夷战士全都没有动手,他们一味地奔跑着,只有她反击了。所以她和他们完全就没有配合上。

也许刚才背通奴的那一眼只是在确认她的安全?

她完全误解了?

季青辰不禁觉得,以前能遇上他叔叔斯通奴,被暗中学会宋语的他找上,实在是她的运气太好。

斯通奴显然是观察了她足足半年,完全照顾了她的语言和行动习惯,所以才与她几乎没有阻碍地谈判,然后顺利结盟。

背通奴既没这种来源于经验的智慧,也暂时没有这种耐心和时间。

背通奴很不高兴,只有卑鄙的死敌才会破坏他族的祭祀,扶桑人虽然是虾夷人的死敌,但虾夷战士并不卑鄙。

尽管叔叔要求他这一路上都要保护好她,并且要向这位女头人表达尊敬,但他觉得,和虾夷部落极北之地几位女头人们相比,这位唐坊女头人不够有首领的心胸。

她没有对神灵的敬畏。

“有祭祀。”

他一再地强调。

他想告诉她,叔叔虽然说月光树林是废弃的祭场,但因为扶桑人一直在袭击他们,所以他临时判断,扶桑人为了保证今年祭礼的顺利进行,已经重新使用了这座废祭场。

所以他们这样闯到人家祭礼的圣地附近穿行,扶桑人当然会愤怒。

他们应该避开就好,不应该再还击。

“有祭祀的是生番,又不是扶桑人。”

她莫名其妙。尽力解释着。

她当然知道生番们在进行血腥报复前召开的祭神大会,同样,扶桑山民今天的祭礼已经因此被破坏了,但他们这样不分敌我地进行攻击,她当然要还击。

他们七月初一的群-婚-祭-祀,本就在西山道那一边举行,所以才会被生蕃们故意攻击。为的就是要彻底破坏扶桑人对神灵的祭礼。

林海里的生蕃。才没有背通奴这样“卑鄙的死敌才会破坏他族的祭祀”此类的勇士情结。

就算曾经有,也被这些年来一次又一次的血腥冲突给磨灭了。

她不能用更简单的语言来向他解释,扶桑人这样不依不饶地追过来。她当然要还以颜色。

另外,她暗中怀疑驻马寺或是吉柱商栈故意阻挠她进山,完全属于唐坊内务和经验推理,也许只是源于她过重的疑心。所以向他解释起来更麻烦。她索性就完全不提。

她和背通奴小声地争吵着,各自都用并不流利的宋语和虾夷话努力沟通。

然而她还要忙着反击。

他还要忙着临时调整去驻马寺的最近道路。

直到她扭曲着身体。已经射出了第五支箭,扎穿了第五个扶桑农民的右小腿,随行的十名虾夷战士们终于忍耐不住,他们开始向她效仿。纷纷回击。

他们不想被女人比下去。

眼看着本来就没有多少威胁的追兵被弩箭成片地射倒,背通奴终于找到适合的措词,表达清楚了他的意思。他用宋语道:

“扶桑人的祭祀,生番的祭祀。都是,今天。”

接着,他又低叱了几句,用虾夷话责骂那些和她一样行为卑鄙的虾夷战士。

她正忙着战斗,却被他勒在腰上的手臂压得几乎喘不上气,她扣在弩机上的手不由得一顿,恼怒地扭头看他,道:

“我知道,但是扶桑人这五年来举办祭祀的地点,都在西山道那一边——”

然而,就在她扭头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

如钩弯月,从云絮下投下身影,倒映在了树林前一处清亮流敞的溪水上。

宽阔溪水的那一面,是一片还算比较平坦的疏林。

月光轻泄,为七月水边的草木繁花间染上了一层又一层暗金的光辉,林中泛着光点的密密茅草已经有了半人高,在风中摇曳起伏。

这里就是斯通奴提起的月光树林,她听得到远处瀑布砸落湖面的震荡声响,间断传来。

“不能走这里——!”

借着树林溪水间的月光,她终于看到了溪边树干上高挂着一张神兽面,十分醒目。

她认得,那是扶桑山民祭祀时一定会挂起来的祭面。

就像她十岁那一年跟着僧官进山收粮,因为该死的好奇地离开了村子,她沿着溪水找到了他们举行群-婚-祭祀的圣地时,她曾经看到过这张神兽面…

她终于明白,今年,扶桑山民竟然把群-婚祭礼的地点迁回到这片废祭场来了。

她不由得脸上变色,叫道:

“不能向前,我们绕过去——!”

她叫了起来,想要拦住背通奴带着他,直接淌过溪水的企图。

她知道,他是想横穿扶桑人祭祀圣地,走近路去驻马寺,她也知道,背通奴就算清楚这里有祭神大会,却未必知道是扶桑人在祭祀什么神灵。

因为虾夷人在极北的北海道,因为季节温度的不同,他们并没有七月初一的祭礼。

但及腰的溪水已经塞住了她的嘴。

等到她挣扎着把头伸出水面,背通奴的脚步已经踏上了溪水对岸,再过两处树林间的弯流溪面,就可以直接闯进占地三四里的月光树林。

他当然是想按原计划,从月光树林去驻马寺。

他已经判断出,就算不按原来的打算从最中心横穿,走这片树林的边缘穿行过去也能快上很多。反正扶桑祭礼的守林人都已经发现他们了。

勇士不会破坏他族的祭礼,但虾夷勇士也绝不会害怕他族神灵的愤怒。

他们会和扶桑人死战到底,保护神灵赐给他们的部族土地。

“小心!”

巨大结实的藤网已经照顶扑下,藤条被渔网加固,夹绑着锐利的荆刺、鱼骨和碎铁片,把他们十二个闯入者都笼罩其中。

拨刀声几乎是同时响起。

十柄精铁打造的雪亮刀刃交织如网,在月光下闪过。

背通奴根本就没有出手,散布在他身边的十名虾夷战士互相配合,同时拨刀,急奔间,他们用唐坊打造的精铁快刀轻易把藤网切割得支离破碎。

在扶桑山民们的意外大叫声中,背通奴头也懒得回,挟着她再一次跳进了半人高的溪水,准备再次横淌过去。

她终于也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了他脑后的长发束。

她硬拉下了他的头,借着月光,终于看清了他面无表情的脸,还有眼中对同伴们轻易打败敌人后的得意神色。

她只能在心头痛骂自己:

她是犯傻了,才会觉得他眼里的沉静眼神能和他的叔叔斯通奴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