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军品。

要不是他的行为举止随便得实在不像是三榜高中的进士,不像是大宋官家在金殿上亲点的探花郎;

要不是唐坊外的国使船队到达后,她步步被算,处处受制,深知坊外那位军功出身的楼大人是位极精明有谋的人物。

他绝不可能亲自突袭唐坊,只为擒她回船…

如果不是想到这些,她几乎都要以为眼前这逃进鸭筑深山里的宋人就是楼云。

是那位她在望远镜里看到的。铁甲半披,按剑而立的年轻国使。

——仔细想来,现在这个宋人。应该是楼云的家将。

他是楼已,还是楼春,或者是最亲信的楼大?

她当然知道那位楼国使府里有六十余名极亲信的家将,其中有三个头目,都是他西南夷山里带出来的同姓兄弟。

这些人既然和西南夷山里的夷人一起长大,难怪如今装起生蕃来会让她信以为真。

不用故意伪装。她脸蛋上的发怒嫣红也在月光下淡淡浮现。

他含笑瞅着她生气的脸,又看了看从她跪坐膝盖上滑落在地的军刀。他并不去拾刀。而是单手撑地,灵巧地跃跳了起来。

他瞥了她一眼,走开几步,把他的死狼拖到了她的面前。

随手也捡起了她的兽皮裙。

他把刀插在了腰后,蹲在她面前,一边笑着一边比划着告诉她:

黑银色的狼皮足够她再做两身漂亮裙子,让所有部族里的生番女子嫉妒。如果她还想要更漂亮的金黄色豹皮裙,他也强壮得可以替她杀掉两头。

但她要答应多陪他几晚,最好现在就带着他去她的洞子里。

或者他也不用进寨子,她这样的美人也一定有在寨子外私会情人的秘密树屋。

——他刚才迷路时判断过地势,知道那几个人数不多的小部落离北山道很近。他们的寨子方向,应该有条崎岖小路直到驻马寺去。

他打着手式许诺着,他可以带着她去杀豹子,足以让她日后在女伴们面前炫耀。如果她想要和尚身上光滑漂亮的绸子僧衣,他也完全可以给她抢过来。

她看着他抬手,指向了驻马寺方向天空中飘着的夜风筝。

他指着风筝上闪着的点点火光,表示驻马寺虽然有僧兵,但抢和尚衣服什么的,对他而言完全没困难。

她气得简直要笑出声来,所以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这宋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讨好生蕃女子。

她知道,国使楼云此时应该还在海上勾结她的弟弟,安排海宴招待平家的使者。

但他暗中,却向山中派来了心腹家将。

除了要擒她回去,以帮助三郎当上坊主,楼府这些家将必定也会受楼云所命:他们要更快进寺,比她更抢先拿到空明大师的遗物。

她早就听说了那三位泉州僧人,对她每月写给空明大师的信件很感兴趣。

也许空明大师身后留下的两位亲传弟子,有一位已经被他们收买了…

她保持着跪坐在祭坛边的姿态。冷静地重新打量蹲在眼前的他。

她暗暗寻思着,不知他是不是暗袭季家小院的家将之一?

只不过,因为这男子侧头望着驻马寺佛灯的眼神有些暗沉。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她突然间又有省悟:

此人绝不是突袭季家小院的那一批楼府家将。

他的目标就是驻马寺。

他接近她,就是以为她是北山道生蕃女子。

她当然也知道附近的生蕃寨子附近有小路去驻马寺,就是背通奴走的那一条崎岖小路。虽然比月光树林要远一些,但比起直接走山道要近。

他想让她带路?

他应该是刚刚才潜入山中,目的就是专门为了去驻马寺。她甚至猜测,要不是西山道上的生蕃们正好对扶桑山民突袭报复。他也许已经在她之前,到达驻马寺了。

她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楼大。是国使楼云身边有名的家将管带。

他的身手很好,至少姬墨都不能如此一刀杀死了一匹成年灰狼,所以他应该不是楼已和楼春,他也不是普通家将。

他是泉州分栈点传回信来提起过的人。提起他屡次在泉州海面杀海贼立功,迟早会因功授官的那个小子。

而且,她还知道:

这个楼大,还是个喜欢在泉州城郊逛下九流妓寨的好色之徒。

楼云察觉到了她注目的视线,转过来头,含笑看她。

她同样平静笑着,指了指他手里她的兽皮裙,伸出掌心表示要拿回自己的东西。

果然,这不要脸的猥琐小人楼大。带着一脸“女人不能不哄”的笑叹,把兽皮裙交到了她的面前。

待她伸手去拿的时候,他却竟然故意一收手。笑着让她抓了个空。

她忍住了按动腰间机关,给他一鱼刺麻药,然后暴打一顿出气的愤怒,转了转眼珠子。

她打着手式,似乎想明白了他的要求是让她带路进驻马寺,而如果她不愿意。他就不把皮裙还给她。

但她偏偏就要伸出手去,眼睛瞪着他。表示不还裙子什么都不要提。

顺便,她还伸出了十根手指,表示按部族的规矩,带外人在领地里穿行,还让她带路去驻马寺是需要向部族巫师献祭的。

她要十张兽皮。

而且,其中要两张漂亮得可以做裙子的金色豹子皮。

她的反应,引得他愕然失笑。

他边笑边戏语道:

“这样会算帐,难道是因为和唐坊做过生意?”

他突然用上了用宋语。

乍听得他用宋语说起唐坊两个字,她不由得暗惊,然而马上又反应过来,刚才他应该

只是在自言自语,

“不喜欢寺院里才有的漂亮绸子吗?还是你根本就没有见过?”

楼云并非没料到这生蕃女子有几分聪明。

她已经能想明白,他不是要跟着她回家过夜,而是要过路。

她这样机灵,他不算完全意外。

她是位美人,在部族里要应付的追求者必定是多得数不清。

“…居然不要我多陪你几天,却要十张好皮子做裙,是为了吸引更多的追求者?”

他继续用宋语自语着,眼睛凝住,重新打量着她,

他本来就是要借着这生番女子,绕过这座厮杀正酣的月光树林,否则他就只能从生蕃们集结的大祭坛的方向横穿过去,直接到达驻马寺。

虽然快,但太费事。

所以给她十张兽皮作酬劳并不是骗她,但这生蕃女子有些奇怪…

他一撑地,慢慢站了起来,退后几步,细细看着她。

在他起身之前,季青辰也因为他刚才突然的宋语,感觉到了一丝不妥。

此时这楼大站在了树林间,随意用脚踢了踢他搏杀的黑狼,微笑瞥了她一眼。

山风从树林间吹过,叶间洒落的暗金色月光照出他微乱的黑发。

她能看到他挑起的暗眸眼角。

在他身后,烟雾中有无数赤艳火把晃动。在这样的光线中,他强健精实的上半身泛出了不逊色于山中猛兽皮毛的慑人光泽。

她猛然间意识到,正常的生蕃女子是不可能拒绝他的。

她们当然会带着他回洞子里过上一夜。

甚至会过上七*十夜。

瓦娘子也说过,大部分生蕃女子在生养儿女前,也就和没开化的生蕃男子没多少差别。

她们看到心怡的男子,也会甩开一切付出满心的热情。她们会翻山越岭追逐其后,那怕明知是部族死敌也只求朝夕之恋,一夜之欢。

就算是她唐坊里的成年女子们也经常会如此冲动。

虽然为了安全,她订下坊规,要求她们走出唐坊水门就至少要五人成群,否则绝不允许离开。

但只要她们愿意,这些女子也总能找到机会独自出坊,与情郎在坊外私会。

中土大宋的女子也未必好得了多少。

还是和王世强在一起的时候,她曾经在唐书诗词里读过,那样缠绵曲折,却又不怨不悔的词句: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终被无情弃,不能羞。”

更何况是眼前“楼大”这样出色的男子?

她凭什么要拒绝?

对货物交易并没有多少概念的生蕃女子,凭什么宁可要十张好皮子,而不喜欢他?

任什么不喜欢他这个足以狩猎到更多兽皮的出色男子?

然而她迎着他盯视的眼光,听着他也许是故意试探的宋语,并没有退缩。

她仰着头,坚持地比了比十张兽皮的带路费,她又伸出一个指头,指了指他腰上的刀。

他看着她居然讨要他的随身军刀,不由微微一怔。

他瞬间明白,眼前的生蕃女子也许并不是像他怀疑的那样:

她也许并不是跟着那女坊主避入驻马寺的唐坊女子,也不是驻马寺里和女坊主有关的女寺奴。

她只是在部落里已经有了意中人。

她想拿到他的刀,讨好她的意中人。她想要更好的皮子做裙,永远吸引意中人的眼光。

所以,她才不会因为他的出色,而留他在洞中里过一夜。

只不过,他仍然有些诧异:

她很奇怪。

西南夷中未开化的生蕃女子,至多不过二十岁就会因为各种疾病伤害而突然死去,正如他十二三岁时初恋的那人。

相信眼前这女子也不例外。

而在她短暂如花开花落的时光里,难道她也会本能地懂得“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似海深情?

那本应该是山外人,在漫长时光中才能凝聚出来的痴情诗意…(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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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 啼笑姻缘(下)

“比我还要好?”

他戏谑着,把她索要的兽皮裙甩搭在肩上,压根没有还给她的意思。

他左手握刀,双臂交胸,他含笑瞅着她,询问着她的意中人,

“是部族里的勇士?”

不等她假装听不懂,他又皱眉看向了中央大祭坛的方向。

那一面的厮杀惨叫声完全没有停止的迹像,反倒是越来越惨烈,看来扶桑人也是早有准备。

她当然也听到了动静,有些焦虑地看了一眼驻马山方向的天空。

夜风筝上一直没灭的火光表示姬墨正等着她上山。

虽然她心中对这楼府家将的自负简直是无语可说,她也只能装作听不懂他的宋语。

他还在怀疑试探。

她决定回避。

她在祭坑边撑地站起,装着生蕃女子打着手式,坚持指向他腰上的刀。

让他知难而退,是最好的方式。

她都已经猜出他的身份了,今晚夜上驻马寺的争夺她自然是胜券在握。

偌大的山林里遇上此人实在有些机缘巧合,但空明大师如果慈灵未远,岂有不庇护她而来照顾这混帐楼大的?

“不行。”

他断然摇了摇头,拒绝把刀作为带路的交换。

在心里,他也有些诧异,他居然还有闲功夫在这里和她废话?

他看着她没好气的脸。还有她撇嘴放弃兽皮裙的样子。她半转身,似乎透出她要离开,她不想和他再商量的威胁神色。

他反倒笑了起来。上前一步拦住了她。

她斜眼看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而他也正玩得开心,摆出了一副脸色,明显是“我让你走,你才能走”的自大嘴脸。

她暗暗咬牙,把手一抬,指了指喊杀声震耳的中央祭坛方向。

他长眉一挑。知道这生蕃女子居然是在威胁他:

她让他自己去寻路离开,他要再纠缠她就要叫人了。

他并不认为她的威胁是假的。

他当然知道。就算她意中人不在此地,凭她这份机灵和容貌,不愁叫不来部族里的勇士。

——生蕃就是这样欠管教。

部族里的战争再紧要,他们也能找出理由脱离战场去狂欢。

更不要提。只要有部族里的美人一声招唤,他们就能热血冲头,什么都丢在一边。就算那些在部族里能成为勇士的人,也未必强上多少。

比如他府里那些家将,时时都让他头痛。

楼云也不由得叹了口气,转头看了一眼中央祭坛。

风中的血腥气越为越浓,虽然他硬闯未必闯不过去,但他不至于自以为是到愿意浪费这种功夫。

也许给她十张皮子,让她带路就是最好的办法。

然而。他偏偏就要回头看她,重新比起了手式。

季青辰居然看明白了他有些复杂的手式。

这楼府的家将头目楼大,竟然和她商量:

既然她的情人今晚没空陪她。她可以瞒着那人留他在洞子里过上一晚,他明天并不会再纠缠不休。

等他从驻马寺回来,除了十张兽皮他可以考虑把铁刀送给她。

反正她的意中人必定也是巫师面前最勇猛的战士之一,今晚根本没闲回寨子里,也根本不会发现她在树屋里留了他过夜的事。

更何况,生番部族里虽然有固定男伴女伴。但那也是生儿育女之后了。

她当然不包括在内。

她想和谁过夜,就能和谁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