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管不着。

——就像当初在西南夷山中。少年时的他第一次参加了祭神大会,第一次遇上了初相见的她。

第一次与她的鱼水之欢。

年少时的快乐。

他本来以为,失去父母的他有了可以心心相系的人。

那时,他还不明白,同样都是十二三岁的他与她,仅仅只是老树水洼里的点点浮萍。

它们被夏日山林里炎热的风吹抚着,轻轻相撞,纵然他与她的心同样被轻轻撞响,但夏日的祭礼总是又多又长…

她,没有固定男伴。

夷女不需要有。

他凝视着眼前这生蕃女子,仿佛在凝视着年少时的旧梦。

而在她看来,这楼大要跟着她去寨子过夜的要求,分明有些故意的契而不舍。

他不像是好色倒像是耍无赖。

所以她不得不重新打量着他。

他乱发里束发的黑缎巾带,腰下的杭缎绑腿长裤,还有沾满的青泥杂草的军用皮靴。

她不由得开始重新思考,她是不是太过多疑。

——眼前的这名男子,他就和生蕃一样完全不懂节操为何物。

他真的是楼云的心腹,是实缺四品宋官的随侍,是一国天使府中的家将?

这楼大,真的是将来要出仕到泉州水师的管带?

大宋的军制已经糜烂到需要这类人去拯救了?他管不住裤腰带到连生蕃女人都不肯放过?

她虽然远离大宋,但只要看王世强和谢国运生活中的细节,她就能明白大宋正经人家的教养.

不管他们在唐坊养了多少个小妾,谢国运也要瞒着家里。

这位谢十三公子的画风虽然够怪异,但他在家里是得宠的嫡子,远比王世强敬畏家里的长辈。

他绝不会和王世强这样的庶子一样,愿意正儿八经娶她这样的夷女为妻。

就算这些也不提,只说在海边最炎热的时候。王世强从来都是罗衣外衫穿得一丝不苟…

有时候,看着他匆匆而来,刚下船就来见她。他在这小院子里热得一头大汗。她就会刻意避到角门外的季妈妈屋里。

好让左平给他打一盆井水。擦头脸。

而去帮她送巾子的瓦娘子转头回来,还说被左平拦了,因为他们家的规矩是公子哥们断没有在仆妇面前身裳不整的道理。

有时候她甚至能理解:

王世强为什么会一心想娶书香世家,明州楼氏的嫡女…

“楼大”双手抱胸,他完全是拿定了她一定会答应,所以一幅含笑等待的脸。

她却斜视着他,一边盘算着把这下流小子赶走的办法。一边暗暗想着:

她回去后,必须催促提醒季洪。让他不惜本金一定要挑出容貌最出色的扶桑美人租下来,送给那位楼国使。

有其仆必有其主。

楼云在泉州府中养着七八名绝色夷女姬妾的事,果然不是流言。

楼云看着这生番女子因生气而嫣红的脸,心中愉悦。

他今晚一直暗藏在心底的郁闷。都在不经间间消散了开去。

也许是他被国宴上的那支陨曲所动,再加上暗袭唐坊的计划失败。还有他这一次上驻马寺的行程又太不顺利。他这一路上山总是心浮气躁。

甚至,他此时看着这生蕃女子,还会回想起了西南夷山中的旧事…

更让他奇怪的是,对着这生蕃女子,就算他是没有疑心时,他都有那么一瞬间的胡思乱想:

他居然想起了那唐坊季氏。

他甚至觉得,她长得和季氏有两三分相像。

她比着手式,让他走开。他笑着摇头。偏偏要走近一步和她纠缠。

他不着痕迹地仔细打量着她,打量着她的眼,眉。脸庞。甚至还故意斜了眼看着她的侧面。他在心中对比着廊板青帘下的侧面画像,越看越觉得有五六分的像。

尽管他知道,他现在的判断根本不可信。

早在宋船上,一曲古陨听罢之后,他就已经有些心神不定了。

他居然不知不觉走到了陈文昌的船房门前,只怕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在胡思乱想。

就如他现在的脑子里,居然把她看成了季氏。这也必定有些反应过度。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是因为这祭场里的烟药余力影响,还有他心底对那季氏的烦恼。

好在,这山林里的小小游戏,还有眼前她,反倒能让他突然平静下来。

让他平静回想这莫名的烦恼。

他并不太愿意承认,国宴后他那一路上走过舱道,当时他尽管在怀疑陈文昌和季氏有私约,心底未尝没有半分的念头是:

既然陈文昌不愿意进坊向季氏求亲,那就如他所愿不求亲罢了。

反正这小子也不愁没有一门好亲事。

至于那季氏女子日后如何,他当然是知道:

扶桑之乱后,她总有六七成的机会要迁回大宋,不是在明州就是在泉州。

那样就行了。

她将来嫁谁不嫁谁,他当然管不着,他也不想再管。他那一瞬间仅仅是认为:

如果按他与陈家的约定,让他楼云出面为她和陈文昌保媒订亲的话…

这恐怕不是一个好主意。

只不过,刚才这生蕃女子很有趣,有趣得几乎让他忘记了这些莫名的烦恼…

忘记了,那让他心烦的季氏。

他再次问。

风吹得茅草丛摇晃着,草尖倒映月光,点点如萤火飞舞。

这一回,楼云没有再用宋语来试探她,而是换了她听不懂的话。

问着她,到底答应不答应带她回洞子。

此时她已经猜到这应该是大宋西南夷的土话,然而她压根不想听他再说。

趁他没留意,她抬手就抢过了他肩上的兽皮裙。

在他挑眉不满时,她偏偏又向他弯眸一笑。

因为她的妩媚笑颜,他不由得意外怔神,她便趁机甩开了他,转身到祭坑边。

她双手伸进了坑里,把她的弩机连着坑底的余灰残叶一起用兽皮裙包住。

当着他的面,她把弩机堂而皇之地捡了来,抱在怀里转身就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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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3 溯流而上(上)

楼云看到她果然在坑底藏着东西,宁可被他抓住了手腕,占了些许便宜也要死守在坑边不走。

现在得手后,这女子又是一副爱理不理的生气样子。

他也笑着站在祭坛边,并不去追她。

她当然不是季氏。

只是一名有些不平常的生番女子…

然而有多少年,他已经没有如此和女子嬉戏取乐的心思了?

她越是像刚才那样,撒娇带笑叫他不能抢回那皮裙,他就越是觉得,她和他往日在西南夷部落里见过的所有夷女都不一样。

她越是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越是闹这些小机灵脾气,和他讨价还价,他就越乐此不疲。

他认定了她和他府里收留的,番商们送来的夷女们也不一样。

时不时就能让他乐而忘返。

更重要的是,她不是季氏。不是他决定订给陈文昌的未婚妻室。

他看着她的美好背影,突然捻唇,跺脚弯腰吹出了一声九曲十八折的调笑口哨。

调子既欢快又粘糊,它带着西南夷山中男女对歌的韵味,在小祭场上回荡。

——比起泉州城头的的浮浪子弟,比起那些只会拦路调戏小媳妇的傻瓜蛋,楼云自问:

他这才是正儿八经地夸奖人家小娘子美貌好看。

这外夷海岛的荒山野林里,谁知道他是谁?

回到大宋。他还是在街头驻马的堂堂四品监官。

他会一面严厉喝斥那些无赖街痞,一面命家将上前锁拿,饱揍他们一顿。

——叫他们敢当街调戏良家女子。

月光下。她果然在五步外停住了脚步。

她抱着那一大包,回过头来看他。

月光下,他歪头含笑,看到她脸上的草汁符图只残留在了面颊上一两片。

鲜艳仿似是古画中,仕女的额黄贴翠。

她那精致的鹅蛋小脸在月光下,就像是一位抚柳低头的临水美人。

朦胧的身影被描画在了宋瓷水墨曲颈瓶上。

那宋家的闺阁美人,亭立在春日的西湖水边。

风姿绰约。

即使她手中团扇子半掩眸唇。她偶尔抬眼,那柳道上骑马路过的翩翩人影却还是落入她的瞳中。

倚马成章的风流公子。刚才曾经追在她的轿边,悄悄在轿窗青帘下递进一脉春日花枝。花枝上缠绕着他今日所写的新诗,只为求她妙目一顾。

如此失礼,当然只能被她斥骂丢弃。花枝委地。

然而,轿子停在了春日踏青的水边。她揭帘下轿。她那掩在扇后的晶透双眸,现在却似乎带着一丝嗔怪:

她是在怪着家中养娘,怪她没有多带几个仆从来护轿,让她芳心随着花枝遗落?

或者,她还是怪着那公子?

怪着他,既然有一副写出锦绣文章的男儿肚肠,却居然半点也不知女儿家的心思。

她羞涩不知所措地拒绝后,他竟然只是在马上垂头丧气。畏缩不前。

他却不知追上前来,继续哄她说话…

生蕃们厮杀的山林里,兽鼓声擂到了最要紧的高处。

事不关已的楼云轻笑出声。斜肩靠在了祭坛边的一棵老树上。

他抱着刀,含笑看着那生番女子没有理睬他的口哨,回头继续走开。

然而,又走了一步后,她果然再次转头过来。

似乎还是在看着他。

含嗔带怨。

——也许,她在等着他出声挽留。

从小和山中夷女厮混。出山又见识了更心思灵巧的内宅女子和官伎乐伎。对楼云而言,如她这般的女子任性。这样女儿家的手段,他实在也是经历得太多了。

他倚着树,含笑向她招手,让她自己回来。

她虽然美貌可爱,机灵鲜活,在部族里必定有无数竞争者追求于裙下。

但他在西南夷山中就算仅是一名夷奴,却因为狩猎时从未空手而回,再加上不算太差的长相。

他从十二岁开始,他只要一招手就不愁无人作伴。

他仅仅是为了让初恋的女子每天不要忘记他,而天天翻岭穿寨,去叩响她的小树屋。

而在他无法离开寨子去狩猎时。她也会离开她的姐妹们,走过长长的山路,钻进他的小树屋里等着他。

她也不想叫别的夷女钻了空子。

他可不像楼大那可怜孩子,他没有他那样被心上人佐娜扎拒绝鄙视的经验。

而眼前这生蕃女子如此狡黠。

她当然也会想到,在这鸭筑山中,无数部族女子会不惜穿山越岭,只求与他一夜欢愉而不得。

——错过今晚,以后就可能永不再见。

她咬着唇似乎有些不甘。

她迟疑着,果然还是自己走了回来。

眼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精致的眉眼间还带着些无可奈何的气恼,分明神似那画中季氏的面貌。

不知不觉地,他心里一软。

必定是这林子里的烟药味太浓了,月光太朦胧了,让他脑子不清醒。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笑着上前,去牵她的手,就看到她走回了原地。

她在原来站立的地方停步,低头。

她压根没多瞅他一眼,她只是弯腰,捡起了她脱掉的两只靴子。

她把靴子和兽皮包袱一起抱在怀里,眼角也不看他,便头也不回地从原路返回了。

他再一次愕然失笑。

他当然也不会追上去。

他只是微微笑着,看着她笔直走进了齐腰的茅草丛,半点也不肯回头。

再远一些。这有趣的生蕃女子就会消失在烟药的迷雾中。

他终于也想起了今晚进山是有正事,实在没有时间和她玩闹。

就如此结束,倒也算得上一桩可供他偶尔回想的趣事…

免得他一时耽于和她的游戏。误了正事,浪费了时间。

他远远目送着她离去。

季青辰感觉到了背上盯着的视线,尽管泉眼就在十步外,她却知道不能走快。

太匆忙会让后面的“楼大”生疑。

她一步接一步地走过草丛,齐腰的草叶摩擦着她他怀中的靴子和兽皮包袱。

她回想着那“楼大”。

刚才她转头时,看到他已经离开了祭坛五步,倚在树干上。

他也准备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