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衣和尼衣区别并不大。
她这样穿着,衣裳质地也远不是普通扶桑贵族能比。
如果按扶桑风俗。剃了度剪了齐肩发,她也就是佛门居士的打扮。
他眼神一动,突然想起了十岁时初相见时的情景。
当年的小寺奴们,也需要跟着到港口卖粮的僧官去寺外办差。
扶桑西海岸的港口,除了现在的筑紫。十年前还有长崎等地同样繁荣,聚居着一些宋商。
而十岁的他也曾经牵着她的手,走在长崎港口边。
她和他一起兴奋地看着海上来的宋船,一起跟着寮主,学着帮僧官卖粮。
他还记得眼前那女孩子的模样,点漆溜圆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水红的唇。
那时,她的脸庞皮肤是刚刚才养回来的白里透红。
她梳着进寺时剪得齐耳的乌黑短发,配上空明大师改小给她的僧袍,脖子上挂着空明送给她的小佛珠串和佛牌。
在他眼里。她就像是佛座上长伴佛祖的西天小龙女。
他知道寺奴里很多小男孩子都很想和她一起玩,她却只和他说话。
他并不羡慕她得到了空明的庇护。因为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他只知道他有父母亲人,而她却父母双亡,还要每个月背粮下山养活两个弟弟。
而因为她的讨好拍马,寮主才带着她和他一起出了寺。
他知道,她是为了回寺的时候,让他顺路回家看看父母。
“我再劝你一句好话,算对得起你付得这笔金砂——”
他甩了甩手上私章。不再提许淑卿,也不提要船的事。
“那位楼国使,我虽然不知道他在大宋到底是什么官。但他在高丽没有找上二郎。反而临时找上了三郎来扶持做坊主。他对你——他应该是提前一两年就对唐坊是打探了很多消息的。”
她回视于他,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是在提醒她。
楼云对唐坊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而他的内应绝不仅是泉州僧人,或者是潜上岸的楼府家将。
“楼国使和谢国运是好友,寮主应该知道吧?”
她当然不会忘记,她的画像就是从谢国运手上。流到了泉州陈家。
背后操纵的人只可能是楼云。
她也听说了楼云出使前和宗室里的宗女顺昌县主联姻,其中必定有台州谢氏的关系。因为谢国运的一位姑母嫁的就是泉州城的宗室。
所以。她才会怀疑,去年她去泉州城的事。已经被楼云发现了。
当时,正是泉州城一年一度的蕃商大会。
她不仅在远处看到了楼云,她还和顺昌县主站在一处,看过蕃商带来交易的外蕃宝石。
“真正担心这件事的不应该是三郎?”
她看着阿池,“有台州谢家为楼云出力,楼云是不可能真正相信三郎的。”
“…你应该知道,国使楼云之所以支持三郎作坊主,只不过是他拿准了一件事。”
阿池看着姬墨等人都站得远,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便也低声冷笑着,
“他拿准了挑起你们姐弟相争后,你不会去争坊主之位——你对大宋太感兴趣了。”
季辰虎要做坊主,只会更快她返回大宋的时间。
她沉默着,想到了去年在泉州城,她差点被楼云发现的事情。
那一次她去泉州城,是算着时间,参加了泉州市舶司一年一度召集的蕃商大会。
大会里的女蕃商很多,她却很小心。
她混在阿拉伯蕃商的女眷里,披着宋女的围纱帷帽。
一直听说泉城州宗室很多,那一次她也是亲眼见识到了,到处是都是来看蕃货的宗子宗女们。
她戴着绿色围纱帽,在帘后和宗女们一起看着蕃货宝石。
她看到顺昌县主的纱帽和她一样,都是绿色纱底绣荔枝花,所以她才一直挨着她站。
她之所以十分小心,是因为当时的蕃商大会就在市舶司所在府衙大街上。借的是妈姐庙的殿阁和场地。
里里外外都被楼云手下的家将、税丁围得水泄不通。
正殿的廊外挂着帘,是阿拉伯女眷区。
她在里面,隔着帘都能远远看到殿内蕃商人头攒动,看到市舶司监官楼大人头顶的官帽幞头。
而能进正殿内除了各蕃国的巨商,就是上百位宗子、泉州府的官员们。
那时她在帘后说话时,她分明看到殿内楼云的官帽动了动,他应该是向她这个方向看过来了。
——她当时不应该开口,在蕃商们说起马政时插嘴的。
她更没料到,楼云后来会通过台州谢家,与顺昌县主说亲。那时,她发现在蕃商大会上可能惊动了楼云后,她马上抽身离开。
她一路上甩掉了跟踪的市舶司税丁,后来就不太在意这些事了。
因为当时能让她在意吃惊的,仅在于:
她发现楼云和西南夷一带的蕃商关系密切。(未完待续)
095 宋法蕃法
她之所以注意西南夷的外族蕃商,是因为王世强提出的马政。
要从长江上游运马到江北边境,上游的马源就要充足。而她听说过,上游的好马大半来自西南夷各族的边境蕃商。
当时在妈祖正殿里,那些西南夷蕃商们说起马政时,都觉得长江水流凶险,运马难以成功。
她忍不住在帘后提了一句:
如果王世强按照和她商量过的计划,在上游沿岸安排水力吊装机,是可以把马从上游顺利运到下游去。
但现在的困难是,韩参政府远在临安城,江浙海商又和西南夷各族的蕃商没有来往。
王世强买不到好马。
楼云如果能和王世强联手,她二话不说,冒着风险也要和陈家订亲,住到泉州蕃坊里去。
毕竟她见过陈文昌,确实对他有好感。
但楼云如果非要和韩参政府作对,坐等着蒙古南下,她就宁可在台湾开荒。
随时准备再逃远一些。
突然间,她回想起了月光树林里遇上的家将楼大,也许这楼大也在蕃商大会上见过她?
去年那场蕃商大会后,因为她在会上提了一句水力吊装机,结果就被楼云的人跟踪。
不是楼府的家将、小厮,就应该是市舶司的税丁。
虽然她利用和顺昌县主几位宗女们一起逛首饰铺子的机会,在路上甩开了跟踪。
但半年前,泉州分栈点的伙计传回消息,楼云在出使前。和泉州城的顺昌县主订亲了。
她当时就后悔了。
她不应该站在顺昌县主身边的。
那天在蕃商大会上,顺昌县主和好几位宗女,是和她一样戴着围纱帽。
她们混在阿拉伯女眷里看宝石。
按宋制,泉州城宗室人口近万,包括了五服之外的族亲。甚至还有姻亲也算。
他们是集中居住在宗室坊。
而县主的封号很常见。
当时和她站在一起的,就有十几个县主,四个郡夫人,甚至还有一个国夫人。这还仅是当天来参加蕃商大会的宗室们的十分之一不到。
他们这些宗室,平常都是靠市舶司的商税,按爵位提供米帛过日子。
除了是当朝赵官家的近支宗室。其他的谈不上多少富贵。
甚至空明大师都和她说起过,他在北地五台山时,听得师父回忆前朝宋微宗年代,那时宗室里卖女成婚的事时常可见。
汴梁城就曾经有一户张姓大富人家,家里娶了三十几位县主。
在帘后时。她提起了水力吊装机,不仅惊动了堂内的楼云,帘内的宗女们似乎也有和她说话的意思。
所以,她马上就决定离开。
她混在宗女们之间,跟着顺昌县主她们到了宗室坊。她还跟着她们,逛了一家宗室们时常光顾的首饰铺子。
她进了铺子,才算是彻底甩开了跟踪的人。
那家首饰铺子有唐坊的股,还有一个唐坊的管事。
但她没想到楼云会正巧和顺昌县主订亲。
只要他们一成亲。不知什么时候顺昌县主把这件事一提,楼云就会对那首饰铺子起疑。
唐坊在那铺子里参了股,被发现倒也罢了。
但分栈点在泉州贷出去的款子。还有和不少蕃商的关系,都会被楼云查出来。
甚至那几天她在泉州的酒楼,暗中和斜力刺见面,商议那铜镜案的事情,他都会知道。
要命的还有,她在给空明大师的信里。免不了写了不少对当朝赵官家的各种评价。
身在万里之外的异国,对着空明大师这样的方外人。她需要对大宋皇帝很客气吗?
空明大师也经常批评宋徽宗。
只要拿到信,楼云能拿到足够的把柄。
要么她就永远呆在台湾。要么她就老实向楼云示好,做出让他满意的选择。
比如,马上嫁到泉州,嫁给陈文昌。
“依我看,你是看中那陈家小子没错。但你未必看中了陈家。”
她微微意外,没料到阿池说到了她的心事。
阿池却沉默凝视了她一会儿,才道:
“我听说那陈家家主没有嫡子。”按扶桑的习惯,庶子身份低贱,如果母亲身份不高庶子就等同于奴隶。
和嫡子是云泥之别。
就算是大宋,他也知道庶子除非考上科举,身份地位也无法和嫡子相比。
泉州陈家的家主只有一个不出色的庶子。
否则他何必带着侄儿来求亲?
“陈文昌万一成了陈家家主,他和国使的关系看来又分外密切。你嫁给他,将来一个不好,也就和嫁给王世强做平妻没什么两样了。”
她何尝不知道他说得有理,这也是她对陈文昌有好感,却对这门亲事半点也不着急的原因。
“我知道你让楼云进坊保媒的原因…”
阿池看着她,这一次倒也没有不耐的意思,
“他们宋人是要把你娶进家里。你是怕将来陈家翻脸不认人时,按他们宋人的规矩,你连陈家的门都迈不出去。”
她便也明白,他向宋商打听了大宋的婚制。
按宋律,成婚的女子不经丈夫允许而离家,拘押两年。合法的离婚手续只有男方休弃女方,更常见的是女方的父母兄弟嫌弃女婿,娘家出面把女子带回家安排另嫁。
没有妻子自己作主的余地。
按宋制,就算是男方犯了大罪之恶,妻子自己出头要求离婚的,最后都要受罚。
陈家是泉州城的百年大族。她虽然有自保的手段,事到临头足以与陈文昌协商。但除非她彻底离开泉州。她就得小心应对。
如果有坊民跟着她一起内迁,少不了也有季氏一族,她与陈家交恶也太容易连累族亲。
他们再要和本地人联姻就难了。
有了楼云出面保媒就不一样。
保媒除了有宋官的脸面,更重要市舶司监官楼云知道她是海外归来的夷女,是蕃人。
按宋律。蕃坊里的婚姻民俗用的是蕃法。如果当事人本籍是阿拉伯人,就用阿拉伯法,是三佛齐人就用三佛齐法,不会要求用宋法。
而她是唐坊人,用的就是唐坊坊规。
唐坊的坊规是她自己定的。
“楼云就算猜到你的打算,他毕竟是偏向陈家。他现在没有单为了你上岸保媒的理由。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拉拢他——但你也得为三郎想想。”
阿池歪眼看着她。眼里的冷漠透出了市侩的人情世故,道:
“这些年,你在扶桑人身上刮下的油水也够多了。西坊商人现在恨的倒不是平安京城的新国主,倒是唐坊了——你也该收手了。”
说话间,他把她答应付帐的单据折好。放进了腰袋里,
“自从那两个福建八珍斋的管事死在你手上后,再也没有人敢和你抢仿造宋货的生意。但这两年,寺里来的泉州游学僧一个接一个。他们都去和空明老和尚打听当年的事。空明虽然一句话都不透,但这事迟早要出漏子——”
“寮主在说什么?”
她也没打算去和阿池说起那两个管事还被关在田庄里,她只是故作惊讶,轻描淡写的道:
“我怎么听不懂?”
阿池当然知道,她建起十条船的财源都是来自山寨货。
“…我就知道光说你是不承认的。”
他冷冷而笑。也多不言。
他针尖般的视线,上下打量着她头脸和衣裳。
她知道他是在看她的耳坠和颈琏,甚至她腰上的玉饰、香袋。
但她在田庄换衣时。早已经把这些饰品交给了秦铁头的老婆劳氏保管、
她也更不会在树屋里放这些东西。
她在内衣内裤之外,全身就也是一领僧衣,一串佛珠和刚刚系上的青绸山水纹披风罢了。
反倒是走回来的姬墨因这寺奴的无礼,再一次对他怒目。
“我倒忘了你心细。每一回来寺里拜见那老和尚,你总把零碎东西都摘得一干二净。哄得他以为你回头是岸,立地成佛了——”
她皱眉与他对视。
不需要他多说。她也知道,要不是她在东海上急于敛财。急于造铜镜卖钱建船,这楼国使何至于来到唐坊外面?
他的家将细作何至于从西水门潜伏登岸?
他们又何至能得到泉州宋僧们传出消息。得知空明大师佛斋里藏有她一箱书信?
然而,也是这庞大的山寨货收入,让她直接在大宋、高丽沿岸船厂里悄悄购买来了十条已经建好的旧船,然后在虾夷密港里改建。
这样才能减少工序和需要的工匠。
现在,改建出来的海船足以在东海上和女真人做生意。
——这样的山寨生意竖敌太多,早就要结束了。
“转告三郎吧,我只有十条船,就算要让给他,也要半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