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谢家把箭楼让给我是没错,但偏巧就被楼云烧了。只怕这件事谢家是提前和楼云商量过的…”

她可没忘记,谢家的背景和四明王家不一样。

台州谢家在东海的生意虽然不及四明王家。但他们家有一位近支叔祖,曾经做过半年的参知政事。

只是他运气不好,正遇上了韩参政在四年前保着新官家登基。

这位谢氏叔祖只能急流涌退,在家闲居。

但有了这位叔祖多年来经营的人脉,他在族中的威望,最近这两代的谢家子弟颇为出色。

他们参加科举有了举子功名的。或是考进了国子监的人,算起来比王家多。

王家全靠了王世强。

他做生意是好手,参与政事也能独辟蹊径。

万一韩参政的北伐计划成功,他直接拨升到御前行走,也不是不可能。

要不是这样。王家这一代眼看着就要被台州谢家盖过去了。

谢国运有抢建箭楼的眼力,实在不能说他没本事。

“火烧箭楼的事?”

姬墨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不仅怀疑这信是谢国运拿走的,她更怀疑,台州谢家有意和泉州陈家联手,甚至是与楼云联手。

而楼云在意的不仅是东海市场,还有谢家叔祖在朝中的份量。

“…他在福建扶持陈家,在江浙扶持谢家。这才是有备无患。”

姬墨只觉得恍然大悟。

这位楼国使对唐坊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没有谢国运这内应提供消息,绝不至于如此。

“看来,还是要和谢十三当面说清。让他少管闲事了。”

她把信收回了信箱里,交给姬墨。

“去松风居吧。”

她想起那月光树林里装生蕃的楼国使,向佛斋走出去的脚步不由得有了一份迟疑。

离开月光树林后,她一直压在心底的那一丝疑惑升了起来。

在泉眼边,她果然是错觉吗?

他最后,要带着她一起回去的意思…

“传话给阿池寮主。让他小心戒备,楼云在驻马寺的内应不是泉州僧。也不是他的家将,而是谢国运。”

她的吩咐被寺奴匆匆传了出去。

姬墨也向背通奴等虾夷人传讯。让他们赶向后寺客居。

刚才她和阿池分手,离开秋获院时,她就已经得到了寺奴传讯:

有三个宋人家将潜入寺中,而原来躲藏的女细作也在后寺出现了…

那三个楼府家将当然是从唐坊逃出去的。

“告诉阿池寮主,先抓到那四名家将,再来和我说船的事情吧。”

在驻马寺,他们一定会被阿池抓到。

这样,她去了松风居才能在楼云面前立于不败之地。

“无论如何,要我马上断了给韩参政府的财源支持,却是不可能。”她每年供给韩参政的金砂,都是通过了黄氏货栈。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暗中说定这些钱的用途:

她要求过,一定要用到内河河道的修复和浚清。

这些年,这项河道工程由王世强亲自主持,她并不担心会把金砂移作他用。

他就算只是为了他提出的马政,就必定需要沟通长江水运和江北边境的运河航道。

甚至,这条废弃的运河河道还能穿过江北边境,与金国境内的旧河道相连。

她匆匆走向松风居的时候,楼云因为有了谢药头在前头引路,他已经路过了中殿附近。

在黎明的晨光下,客居附近居然没有一个寺奴。

他看得到中殿僧兵们的骚动,还有驻马寺南大门附近的喧哗。

寺奴们似乎是去正门外迎客了?

他微微皱眉。

“楼公子放心。驻马寺南大门前修有一条面向扶桑内地的盘山大道,可供两头牛车并行。清早来上香的山民从来都是络绎不断,如此骚动应该是有太宰府平氏女眷驾临。”

谢药头人如其声,一口江浙口音极为委婉,长相也是唇红齿白的小画童。

他以往随谢国运去过泉州。当然认得楼云。

但他极有眼色,不称官名而只当楼云是主人家的旧友,引着楼云走过了水泊桥廊。

楼云看到谢国运站在桥头的身影,便知道此行他是后发而先至,终于比那女坊主抢先一步。

谢国运如此悠闲。当然是已经拿到了他需要的信件。

他踏进了绿意苍苍的松风客居。

家将散布四面廊下,小厮们往来奉茶。

改造得厅堂高大的外间,谢国运瞅着楼云的眼神却是分外诡异,他拱手道:

“恭喜楼兄,我今日才得到消息,楼兄已经与顺昌县主订亲了?去年蕃商大会时你和我提起一名女子。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楼云早习惯于谢国运的怪异,并没有在意,谢国运心里转着鬼主意,便也一笑置之。

进了外厅间,他向楼云让了主位。自己在下首陪坐。

楼云也已经从谢药头嘴里知道了空明大师圆寂的消息。几句问哀后,他叹了口气,接了茶,喝了一口今春新摘的雀舌。

辛苦了大半夜,他饮了半盏茶才看向了谢国运,道:

“把信拿来吧。”

去年的蕃商大会,谢国运当然也是参加了的。

那时,他请了谢国运在楼府住下。也向他提起过:

在妈祖正殿廊帘后说起水力机械的女子。他已经差了人在寻找。因为当时谢国运也在正殿中,听到那女子说话的。

所以他才拉上他秉烛夜谈。

以他楼云的推测,那名女子心思细密。举一反三,应该不是寻常人家出身。

她应该是从父兄嘴里听说了两浙路有内河工程的消息,所以才想起可以在长江上游依样画葫芦。

能知道这些消息的,除了宗女别无他人。

谢国运当时还大笑摇头,咬定了宗室坊里的远支宗亲们忙着巴结赵秉谦,忙着在泉州海面和海贼勾结。绝不至于有一人能对千里之外的小小内河工程有兴趣。

至于宗女中。也确有几位女子内慧外美,值得一求。可惜对他谢国运不屑一顾。他今日看到她们在帘后的身影,却也不知道声音是不是她们。

而且她们的父兄贪婪不知分寸。将来只怕还要连累她们。

他居然还劝说,如果想求亲,还是小心探访,慎重为上。

“原来,楼兄找到的就是顺昌县主?”

谢国运在他下首侧坐,眼色怪异,心里却有些为难。

空明大和尚临去前,他是在他榻前的,知道他不放心季师妹现在还没有人家。

他可是拍着胸口保证了季师妹有一门绝好的婚事:

唐坊外面来的大宋国使,他去年就机缘巧合,看上了季师妹。

只要他请了国使进寺,把季师妹参加蕃商大会的事情提一提,再在中间牵线保媒,楼云总有七八分求亲的意思。

就算门第不配,他谢家不是还有叔祖大人?

让叔祖大人收季师妹做养孙女,再嫁给楼云岂不是天作之合?

反正不会叫她再被王家小子欺负的。

——空明大师去得极是安详。

但他谢国运万万没料到,他这两日到中殿去议事的时候,身边的小厮把这几月家里传来的消息细禀了他,他才知道楼云居然已经订亲了。

出使之前就订亲,岂不是只在泉州城查了半年?

他也太急了些。

于是,他斟酌着,想把盘算好的话全都说出来,提醒提醒楼云。

楼云却随意一扫,奇怪道:

“你身边的侍姬呢?怎么只见几个小厮?”

他也进过楼云的后衙,更见过他府里的绝色夷女,所以和他并不避讳这些,听得他这样问,谢国运不由得一声苦叹,道:

“你知道我在这里是拜了空明大师为师的,所以有了一位小师妹。本来她还客客气气,我还像是位师兄。但有次看到我租了两个侍妾后,她眼睛不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我也要害怕她看得不顺眼,给家里告状的…”

楼云听得失笑。

他还没来得及意识到,他嘴里的小师妹就是季青辰时,松风居的院子里突然一静。

他侧目看去,身子就是一僵。

虽然明知如此,但看到季青辰的身影出现在了晨阳中时,他还是沉默了下来。

谢国运不明所以,转头看了过去,季青辰已经直闯进了院子。

光天化日,晨光明亮,家将们有认出她的,正面面相觑,楼已犹豫着转头看向了楼云,不知道要不要趁机捉下。

她已经急步走到廊前了。

谢药头只在追在一边陪笑着,,哪里又敢拦她。

谢国运还着急着她来得太快,打破了他的计划,后寺里,渐渐纷乱了起来。

寺奴们从南大门引着逃难施主们进寺安顿,在水泊桥廊上往来不绝,隔壁的十几座客居里渐渐充满了哭声。

驻马寺大门所在的南面,也隐约传来了似有若无的驻马寺警讯。(未完待续)

100 一屋同檐

午后的阳光静谧。

经历了十天前那一场平氏族人逃进驻马寺的纷乱后,谢国运宽袍披发,在桌前拨墨作画。

他站立挥笔的姿态闲逸,身形挺拨修长,乌亮长发上束着蓝色发巾,披到了腰下,带着三分不在意世事的洒脱不羁。

然而他看着桌上的小铁木信箱,再想起这十天来借住在他松风居里两位贵客。一屋同桅下的楼云和季青辰——他却有些头痛。

他知道,季青辰从来就不喜欢他。

打从空明大师收了他作弟子,这些年,她也越来越看他不顺眼。

所以,他在十天前的打算,本来是想请楼云在松风居里安坐半日。

他会送上一份厚礼,恭贺他与顺昌县主的婚事,说些蕃商大会的闲话,提醒几句小心不要订错了人。

然后,他再去书房,取信交给楼云。

那一百多封信的原件当然在他手上。

楼云早在大半年前就说过这件事。他到临安城来叙职时,拜访过他的叔祖谢老大人。所以他不能不答应。

但只要他拖上一两个时辰,足够季青辰赶到松风居。

如此一来,她怎么和楼云打交道,楼云是不是能带着信离开,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他两边都不会得罪。

如此一来,他才好替这一男一女说和亲事不是?

“公子…”

谢府的小厮谢药头,苦着脸从书房门外探出头来,“大娘子说她吃不习惯杏仁露,她要吃松子露…”

谢国运放下了画笔。转过头看向自己的画童,默默不语。

半侧的俊面上,谢国运是爽朗大气的眼眉,眉骨棱起,眼窝极深。眼眸隐带着些深蓝黑色,乍一看根本不像个南方江浙人。

要不是他的身形不够魁梧,他看起来倒像个北方混血的契丹男子。

然而谢药头能看出自家公子眼神里的忍耐。

十天前的清晨,公子见到了楼府潜入驻马寺的家将楼蟋儿,知道了楼云到了寺奴寮的消息。让他谢药头去接了楼大人进松风居。

当时,话还没有说上几句。回寺祭拜的大娘子就直接闯了进来。

她一进门,正看到楼大人和公子在外间里奉茶见礼。

按理,楼大人在她面前是不会掩盖身份的。

这本应该是个机会。

她的字画都是空明大师自小手把手教出来的,虽然天赋水平还不如他谢药头,但在情份上。她和公子就是师兄妹。

楼大人那当然就是公子的旧友。

经由公子引介,楼大人可以和季坊主当面谈一谈唐坊和韩参政府的事,还有四明王家的内河工程。

有公子从中周旋,就算谈不拢也不至于翻脸。

毕竟他谢药头都知道,楼大人对宗室一向敬而远之。

但因为唐坊,他却和宗室有了联姻的意思。

蕃商们议论马政、兵政时候,身为宗女的顺昌县主在帘后偶尔说了一句。分明是深悉内河工程。如此才让楼大人刮目相看。

这才有了求亲之意。

只是他家公子万万没料到,季坊主的眼力如此不济。

十天前。她一进门,对公子那是习惯地没好脸色。

她又冷笑着,上上下下把楼大人打量了个仔细。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楼大人的国使身份,

她只向他勉强行了个平常的见客礼。

然后她就直接冲进了书房里,翻了个底朝天。

公子是不敢拦她的,而楼大人却偏偏也闭着嘴,坐在松风居的外间一声不吭。

这位大人,居然半点没有为公子出头。借势和坊主搭话相商的意思。

他还记得当时公子向楼大人的吃惊探询:

“大人,敝师妹虽然生长于海外夷岛。却自小受教于大师尊者。大人在泉州城的官声极好,只要大人表露身份。她是一定愿意把唐坊的各种机械献于大人。凡是大人询问的国事,她也不会隐瞒的。”

公子这话里,已经是在暗示季坊主去过泉州城了。

楼大人那样精明,怎么会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宗室赵秉谦在大理寺的那桩铜镜血案,公子前几日都收到消息,说是大理寺暗暗查到还有十几名远支宗子牵涉在内,和海贼勾结。

大理寺丞正头痛不知要如何向官家禀告。

公子关心的,却是顺昌县主的两个兄弟也在其中。

楼大人应该马上和他们家退亲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