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季大雷的指路。

天色是黎明前的漆黑,桉树林离驻马寺很近,家将们分散着纷纷向寺院东侧门暗潜而去。

山路曲折,他远望着佛寺的塔尖灯光。

眼看着驻马寺侧门在望,楼春追在他身后,低声道:

“大人,楼蟋儿他们从唐坊逃出来了。”

残月扑面,他知道,楼蟋儿就是陷在唐坊的三个家将之一。

两个时辰前,他们暗袭季家小院不成,而被围在东坊。

“季辰虎倒也没有失言。”

他深知其中有季辰虎的掩护,笑问着,

“他们现在在哪里?”

“他们直接从西山道上驻马寺,已经和楼铃会合了。”

“…还算是不笨。”

他眼神一动,“让楼铃来引路,让他们三人去取信吧。”

清凉的凌晨山风中,楼春应命时是一脸笑意,楼已听到这里,也暗暗松了口气:

今晚的事情总算开始顺利了…

楼云越过驻马寺墙头,踏进空空的寺奴寮,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楼铃,而是谢国运身边的小厮谢药头。

同一时刻,季青辰离开了秋荻院,终于到达了空明大师的圆止佛斋。

廊板上是六间相连的板屋,她看到了法止僧官的房间里,有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法止和法显都已经在等着她了。

斋里的寺奴打着手式,暗示着这佛斋里还没有外人潜入。

而最后的那间斋房里。佛灯明亮。

她移步走了过去。

当眼看到的,还是空明盘坐在蒲团上,苍老的身影。

“…慧空来了…”

她爬进屋,忍着泪,慢慢挪近到了他的面前。

她感觉到了。这曾经给予过她温暖的老宋僧,确实已经停止了呼吸,

“慧空来晚了…”

她轻轻握住了他冰冷的,还缠着佛珠的老手。

眼泪落在了他苍老脆薄的皮肤上。

“慧空很快就要回大宋了,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在金国买了一座大宅子和十几个田庄。”

她哽咽着。说着她在金国洪灾地贱时,托黄七郎给她买下的户籍和田地,

比起嫁到陈家,她回大宋还有她必然要去办的事情。

“等我去了金国,就把你送回五台山。你高兴不高兴…”

隔壁屋子里,直柱灯盆上油灯明亮。

姬墨向法止、法显两位僧官深施了一礼。

“多谢两位大师。”

板屋中,两个寺奴抬出一口旧黑木大箱放在屋子中央,箱盖陈旧的莲花纹铜锁口上挂着一把重锁。

姬墨取出了季青辰给她的钥匙,上前轻轻地开了锁。

团子一样肥胖的法显也盘坐在蒲盘上,看到他手里的宋制钥匙。

这年轻却福气团团的和尚有些皱了眉。

虽然这钥匙应该只有一把,也不是普通锁匠能复制。但他记得两个月前,师兄法止差人去了国守城。

他请了一个铜匠回寺里。说是为了修补重华殿中的铜佛像。

法止以往是不关心这些寺务的。

而他也听说。那国守城里的老铜匠曾经和宋匠学过治铜治锁的手艺。

姬墨揭了箱。

箱中也并没有他猜测的珠光宝气。

堆满的全都是一册册旧佛经。

僧衣磨响,探头过来看的不仅是四面的寺奴、库丁,还有法显僧官。

他看到佛经便惊噫了一声。回头看向了蒲盘上的另一位年轻僧官——师兄法止。

法止生得面色清淡,额头有一颗天生的肉圆痣,正捻着佛珠为师尊默念往生经。

在灯光下,果然是宝相庄严。

“都是梵语佛经。”

法显告诉他,法止僧官似乎早有所知,便也只是点了头。

姬墨看那梵话佛经书页上。不时有几个汉字的旧印章,便也知道它们的来历。

这些佛经。都是老宋僧多年来收集到的流失佛经。

它们本来是中土僧人,经由万里跋涉。从天竺圣境带到中原的。

又经过了战乱,才流失到了海外。

不过,他也在箱子一角看到了两个堆叠在一起的小铁木箱子。

并没有上锁。

他伸手再打了开去。

第一只铁木小箱子里果然是银光满眼,让他吃了一惊。

他也是唐坊里见过无数珍奇的老手了。他一眼就认出,小箱子里是一整套纯银佛器。

粗粗一看,就有银水钵,银摇铃,银佛牌,银香炉座、银泊莲花等物。

更少见的是,这些银器都是古物。

他伸手取了一只,在灯下细看,有一只银摇玲法器上还印着东大寺鉴真*师的佛印。

他知道,这位是唐末时东渡扶桑传法的高僧。

这就是空明给她准备的嫁妆了。

果然不菲。

至于下面第二只铁木小箱子,他只要伸手一拿,就知道里面是上百封的信件。

当然都是大娘子写给空明的书信。

“大娘子说,这些也不带走了,就准备在老禅师面前焚化了。”

正说着,外面的脚步声杂,圆止佛斋外走进了两排的小沙弥,在念着超渡经文。

他们来接空明的法体到前殿佛会,颂经追魂。

法显和法止同时站起,颂了一声佛号。

院子里的火缸前,还堆着空明大师要求焚化的各类遗物,及各院寺送来的祭礼。

而姬墨知道:

十二位老宋僧里,包括空明大师在内,有五位老宋僧是希望归葬山西五台山金阁寺旧地的。另外七位,包括大娘子十分感激的一位不知名老武僧,却并不在意。

按他们的愿望,大娘子早已经把烧化的舍利撒在唐坊外的东海中了。

一念起,一念灭。

无牵无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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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9 对面相逢

在她哭过了一场后,老禅师便已入殓。

法显和法止奉着师尊法体到前殿去举行一场往生颂经佛会。而后,才能送到寺后的塔场里焚化。

院子里火缸熊熊燃烧着,天空已经泛白了。

一夜过去。

“国使应该已经进寺了吧?”

空明的遗物已经烧完,寺奴续着火,缸边还堆放着二十几份金、银泊剪成的祭礼。她拿着那只信箱子,来到了火缸前。

“大娘子,这里面的信…”

姬墨轻声问着,开箱时他已经看出信件有些不对劲了。

大娘子的信经常是他送上山的,所以他很清楚她的笔迹,更知道她用的是简体字。

她是为了保密。

而除了唐坊人,只有空明是认得她的简体字的。

“是法止僧官取走了十几封吧。我也不必去问他了…”

她打开了信箱,细细看去,已经知道少了的十二封信件,都是和东海女真的往来生意。

在这些信里面,她可没有骂过赵官家。

为了让空明觉得她和女真人通信实在是无可奈何,她从来都是一边骂着女真人卖马场卖得太贵,一边向赵官家表忠心的。

——楼云看到了对她是有利无害。

姬墨站在一边,看着她仔细地翻着信。

她已经察觉,就算是余下的信件,也可能并不是她的笔迹。

外人也许看不懂她的信件内容,但并不防碍拿走原件,然后照样抄写一份冒充代替。

她的眼睛一转,落在了火缸边的金、银泊祭物上。

二十几份祭物。是驻马寺里有品级的大僧都、大和尚们送来的。祭礼上面贴着白纸哀幅。其上既有扶桑文写就的哀语,也有宋文的哀诗。

姬墨看到了那宋文的两句哀诗,贴在了一盆硕大的佛座银莲花上,认得是:

“瀚海焉有死,青山岂有殁?”

落款只有一个草飞的“谢”字。

姬墨哪里会不认得。不由得在她耳边提醒了一句,道:

“大娘子,是谢十三公子。”

台州谢家的谢国运,也曾经到这佛斋里来祭拜过。

“刚才小人问过法显僧官,五天前,谢十三公子确实已经从平安京城匆赶回驻马寺。”

寺奴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姬墨站在她身边,低声回禀。

季青辰点了点头,法显离开时和姬墨之间的话她早也听到了:

“平安京城混乱不堪,谢十三公子如今还在中殿与各位僧座议事。坊主如果有意来与会,就让阿池引路过去。敝寺上下同感盛情。”

扶桑内乱的消息传来后,不仅是谢国运马上启程去了平安京城打听消息。驻马寺也邀请过唐坊与会,商议应对之策。

只不过,被她婉拒了。

然而,谢国运这个时候回来,却不能不让她突然起了疑心。

空明留给她的嫁妆箱子交给了法止保管,法显不可能天天都盯着。如果法止僧官仿制出大箱的钥匙,再给谢国运一些方便。这五天足够他抄写信件了。

就算是她派了寺奴,监视这佛斋内外,他们也是不会防备谢国运的。

论起来。谢国运和她季青辰的关系,其实比王世强更亲近。

谢国运是空明大师的记名弟子。

他向大师学的并不是佛理,而是画技。

空明大师的画技来自山西五台山,是源自北宋宫廷画院的北宗技法。

谢国运本身精擅的却是南宗技法。

有了这一层的关系,此人当然能随意出入圆止佛斋,而无人多问。

季青辰已经发现。箱中仿制信件的笔迹抄得和她极像,但水力吊装机、火枪、弩机等图纸却明显不够精确。

因为没有唐坊小米尺。尺寸仿得不准确。这也是偷信者必须拿走原件的原因。

“这些仿图就算不准确,却绝不是普通人能画出来。”

分明是个用画笔的老手。

——谢国运。

“坊主。”

走进佛斋的寺奴走到了近前来。传的是阿池的口讯,

“寮主说大师的舍利要今晚才能备好,本应该请坊主到秋获院去歇息。但谢十三公子请坊主去松风居,有要事商议。”

他果然是回来了。

谢国运在驻马寺的十七府客居里,还独占着一座松风居。

虽然他也曾在这圆止佛斋里住过半年。那时她早已经下山建起唐坊,却时常回来。

她的那副画像,他给她画画的地点也不是季家小院,而是这佛斋的廊下。

那时,因为当着空明大师的面,他又正在向空明请教光线折射时的画技,她不好一脸厌烦地对着他。

毕竟,她和法止、法显算得上旧识,但只有谢国运来拜师学画时,空明才刻意召她回寺。

她心知肚明,空明是听说了她和王世强交往渐多,有嫁娶之意,才有意让她结一段方外之缘。

这位老宋僧,是想让她与台州世家谢氏子弟多一些交情,将来远嫁到大宋也不至于孤立无援的。

所以她才忍耐着,有了那副画像。

尽管每次见着谢十三,听着他追在她后面,叫着她“小师妹,小师妹”,她就全身发冷。

恨不得照面给他一脚。

就连她那画像上的题记小品,她也是事先要求他另纸写出来,亲自检查过的。

绝不许出现师兄、师妹之类的字眼。

丑凫之类的奇怪外号,她都忍了。

听了寺奴的传讯,姬墨不由得皱眉,劝道:

“大娘子,他请大娘子过去松风居。未必就是好意。”

“虽然不是好意。但也是有事…”

她沉吟着,想起了那件一直怀疑的事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