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我的时候,他嫡母就已经给他订了一个亲。本也是嫡母远亲里一位小县吏的女儿,听说做过一个穷县的县衙主薄。按说不是亲母子,替他找了一位小官家的女儿也足够了。他也没有反对。但他心眼多,后来去打听,原来那小县吏是在做官的地方贪墨,被削了职的罪官。”

季蕊娘一听是个罪官,就睁大了眼,掩住了嘴。

“他那时就明白,他的婚事不能靠嫡母。所在才自己寻了我。”

她含笑看季蕊娘的吃惊样子,

“这件事我当然也知道,我那时也觉得,这门亲事既不是他自己意思,我和他两情相悦也无妨。”

“当然是这样。”

阿池显然觉得订亲不订亲完全不值得考虑,

“岂有不知自己的心事,反倒叫别人决定的?便是父母也不能如此。”

他是完全不会听父母的。

如今,他家父母在他面前,早已没有说话的余地。

“你说的当然没错。但——”

她摇了摇头,叹息着,只觉得那时她毕竟还是少了历练,不知道人心,

“他和我在一起时,确实是解了这门婚。那小县吏的女儿如何我也不知道。但现在细想想,当初是太急了。他那时和我要好,又宁可和家里闹翻都要娶我,看似与我情深义重,只怕大半却是不忿于他的嫡母罢了。他本心上——还是想娶官家女子的。”

说到这里,前面的人影停住了。

离着坊中大街还有一段路,她看得到,楼云在人群里转头看了这边一眼。

下山的大半都是男子,只有她和劳氏坐了两辆牛车。

她知道许大和许四会掩人耳目,把楼云送到南坊大屋,演完这一场戏。

江浙海商们心知肚明他去了驻马寺,但现在这个局面里,他们暂时也不会来多问。

又走了一段,她下了车,转头看向阿池,道:

“所以,楼云和顺昌县主的事是他的事,我和陈文昌的事是我的事。我自然不会去听一个订亲在身的男子能说些什么话。”

不值得听。

好在他也没说。

阿池听到这里,便也不好再说话。

而她踏足到了坊中大街时,正是晨阳初升。她站在路口,认出了陈文昌,看到他在睹光中露出来的微笑时,她便也知道:

这一次,她可以重新开始。(未完待续)

113 粉墙花树

“二郎去了大宋?”

季青辰并不认为,楼云提前回大宋,她和陈文昌就不能顺利订亲。

但她坐在唐坊海船上,远望着大宋明州港船帆相连的海岸线,她万万没料到老二季辰龙居然参加了金国对大宋的边境的一次逆袭。

更要命的是,他极可能被宋人捉住了。

而在她头痛不已的时候,她耳朵里还要听着陈洪与季辰虎为了聘礼嫁妆的争论声,此时的她就不能不觉得:

临安城里的韩参政,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金宋两国表面交好,暗中各自备战的情况已经一百年来年了。你这边既然还在密议要收复北地,难道不应该更防着人家先发制人吗?

江北边境的防备居然被攻破,宋军战败了。

她无语之中,实在不能不想起楼云在鼓楼上对江北边军兵源不佳的评语。

她苦思着楼云是不是有改良兵源的打算,又在心里坚决反对他曾经想拉季辰虎进泉州水师的企图。

拉了季辰虎,就等于拉了三千坊丁进宋军,让他们为大宋抛头洒血。

但要不是她坚持要回大宋,他们面对的就仅是扶桑人,而不是可怕十倍的金人、西夏人和蒙古人。

她绝不会答应。

她深知,大部分坊丁根本就不记得故土了。更没从心底把大宋当故国。

除了保护自己的财产和家园,他们可不会令行禁止。就算是季辰虎,如果为了抢老婆、保护唐坊之外的原因让他们上战场,他们要么被严格军法压制得做逃兵。要么抢上了瘾做海贼、流寇。

然而这样一想,再想起江北边境的军队如此不可靠,她到了泉州城后,难道仍然只有一条路可走?

她仍然只有全力准备向南洋逃走的后路,才是上策?

“不需担心。”

唐坊船舷边的拐角。她收回远望的目光。

她转过头来看向了陈文昌,他正步下了船楼的楼梯,站在了她的身后。

她暗叹一声,竟然不知道如何与他面对面说话,只好侧低了头站着。听着陈文昌小声安慰着她,道:

“叔父那里。我自去劝说。你不用理睬他。”

因为他话里明显的不以为然,分明是对陈洪在二楼船厅里漫天要价卖侄儿鄙视至极。她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便也转过头来看他。

“二郎的事情,我已经托了在临安城的同窗。到兵部衙门里帮你去打听了。”

“…多谢二公子。”

她也托了黄七郎,请他到江北边军里去帮她打听季辰龙的下落。现在她急也无用。好在金国毕竟没有打算大举南下,现在已经罢兵。

只要季辰龙没被宋军在战场上杀死,总能在俘虏里找出来。

到时候就知道他到底是想干什么了…

他对大宋可是极有好感的。

季辰龙要不是被四明书院买来的历次科举试题集难度吓到了,他已经把唐坊让给三郎,直接去四明书院读书,然后直接参加科举了。

去高丽私学读书只是他无奈的选择。靠他自学,毕竟和大宋那样官、私书院、家塾、舍馆、书会的激烈竞争相差太远。

她只能放下了几许心事。微微抬眸。

清澄的海天间,陈文昌和她一样,也有些局促的笑容落入她的眼中。

这几个月来。她和陈文昌其实并没有好好说过一回话。

她当然不是第一次见陈文昌。

一年过去,他仍然是和泉州城里初相见时一样,容长的瘦脸,温润的眼神。

他用白底竹纹发带束着*的黑方发髻。发带随意飘落在肩头,一身衣裳也是白绢墨竹色笼纱大衫,透薄的青纱下能看到衣袖上的竹叶飘影。

他仿似是泉州城城墙之角。一丛自然生长的野山竹。

他腰中玉腰,还悬着一串白中泛出古老青纹的刀形串玉。

她琢磨那刀形串玉。看起来是上古时的钱币,陈文昌虽然是读书人。果然还是海商世家出身。

然后,她也发现陈文昌的眼光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暗叹口气,悄悄把自己的手贴着腰放到了身后。

她的两只手背在身后,把右腕上那串泛旧的白荔枝花腕绳向里面扼了一扼。

因为楼云老是看着这腕绳,她也早就发觉,她把陈文昌送给她的贴身之物天天戴着,似乎也不见得是好事。

泉州城中的大宋女子未必会如此,陈文昌也不见得就会喜欢她这样随意。

但她也懒得摘了。

而陈文昌看着眼前这低眸浅笑的女子,也在回忆想着去年的那一日。

他当然也不是第一次见她。

早在一年前,他从泉南书院里走回家中时。因为感觉到有人打量的视线,他回过头,就在远远的粉墙花树下,看到了一名女子。

当时,他就愣了神。

府衙大街上人潮涌涌,她头戴着绿荔枝花的帷帽围纱,静静坐在一头花骡子的背上。

人群之后,他看不到她的眉目和发髻首饰,只看到了她长及腰下的绿围纱边沿,纱下露出了宋服的白绢衫裙,还有裙角绽出的绿面绣鞋。

泉州城的市井小民们有在屋里屋外种荔枝树、种茶花的习惯。就算是她骑骡静驻的小街口,眼前也正是七月里雪白荔枝花朵盛开的时候。

她停在了一堵粉墙下,骡下飘满了一地翻卷的雪白荔枝花瓣。

在她身后还有伸出墙外的三四株粉红茶花,大如碗口开得如朝霞连云一般,被傍晚的风一吹,这花儿便纷纷飘落。

浅白嫣红。

因为他停在角门边向她回望。因为他的视线直接落到她的围纱面上,她侧过了头去,

下了骡背转身回避。

小街口那边住着的是几家小商户,年初时把粉墙刷得雪白。又砌上了黛青色玲珑格子的墙窗。伸出墙来的茶花树却是种了好几年了。

随着她的落地,脚边铺就的白荔枝花吹起。带起一阵甜蜜的花香。他看到了她的脚尖小心避开了地上的花朵,她的绿纱白裙上也抖落了一地的花瓣媚红。

她坐在骡上,等了不少时间了?

是在等他?

那粉红茶花有着美人抓破脸的戏称,因为颜色可爱,又是价格便宜不用太费功夫养护的普通品种,所以泉州人在家中种它的很多。

只需一眼。他能大约猜测出这女子的身份。

泉南书院在城外蕃坊附近,所以他天天都能看到露胳脯、露腿,甚至露胸脯的蕃女。而城内闹市的瓦舍勾栏里,那里最火爆的戏目,也是相扑社的女子们角斗。

无良的社主。经常会为了吸引市井观众而让女相扑手们半身赤-裸上阵,所以总会被狂呼乱叫的观众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酒楼上下也有不少市井和商家女子观看。

泉州城的士人们为了此事有伤风化,不时会在学谕、府官面前劝禁此事。

但此时的乡下农家因为衣料粗糙,夏秋日在田地中赤-身耕种的男女比比皆是。女子角斗时赤-身本也是民风所在。更何况宫中还有相扑社呢,当初仁宗皇帝在东京城元宵花灯节里与民同乐,最喜欢看的也是这样的赤-身女子相扑。

官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无知小民?

所以陈文昌第一眼看到骡背上的女子时,就知道:

她既不是蕃女。也不是普通小户出生。

以他见过官宦、富室、市井、蕃民各类女子的眼光来看,她虽然独自一人骑骡停在陈家大宅附近的街口,但她本应该是有仆从为她牵骡。并且前后护送引路的。

那披着红绿大花色坐毡的黑骡子,此时老实地停在远处小街街口。

骡子的缰绳也被她扼在绢袖里。

但这样的健骡子他骑过好几次,力气大又倔强不听话,不是有相熟的骑仆牵骡,根本不会轻易安静下来。

她必定让骡仆躲到了附近,为的是不叫外人看出身份。

所以她的仆从应该是他。是陈家轻易能查出来历的人。

——只可能是海商家中的仆从。

所以,他尽管觉得万分诧异。甚至觉得自己是胡思乱想,神飞万里。他还是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就本能地意识到:

她是唐坊季氏。

十有*。

现在是季风吹抚的时节,正是她泛船南下,从扶桑远至泉州,揽尽万金的美好时光…

而家中最近这大半年向他反复提起亲事,也只有唐坊季氏。

如他身为男子,因为压根不知道这海外夷女是什么模样,昨天看到画像时还要思索犹豫,无法决定。这季氏也必定亲眼看他一次,才会开始认真考虑季陈两家联姻的婚事吧?

荔枝甜香被风吹动,绿荔枝花的围纱紧贴住她的削肩。

她背侧着的身影美好,如白墙上盛开的粉绿茶花。

他知道自已对她身份的推断,有如佛经变文里上刀山下油锅般的离奇妄念,但他心中偏偏觉得极是欢欣。

欢喜起来,就不愿意去否认。

是火坑也愿意跳一跳。

于是,他也在陈府的西边小角门处站住了脚,背着书箱远看着她。

一直看到夕阳将落,一直看到她忍无可忍。

她终于抛下伪装,直接丢弃了根本不听话不肯跟她走的骡子,提着裙子步行离开。

那一刻,他独自站在家门口,哈哈大笑。

他转头兴冲冲地跑回府,差了父亲的老仆赶紧去看看。

而不待老仆看清那牵骡子的骑仆到底是哪一家海商人家,到底是不是蕃坊里的季氏分栈点的伙计。那骡子却自己跑了。

它一直跑回到了蕃坊里的一家骡马车行。

这骡子是租的。

他贴了老脸也没能打听出是谁家来租的骡子,只知道是海船船主,船主看着是宋人。

他意外之时,也不由得再次在房中大笑。

她是没打算隐瞒他吗?

好有趣的季氏。

泉州、明州、广州的海船船主都是登记在册的,陈家老仆打听不出来的宋人海船船主难道不就是唐坊?

她和蕃女一样大胆直接,却也和宋女一样明白什么是含蓄委婉。

她生长在什么样的地方,可以养出这样的性格?

她是在告诉他,他要是有兴趣去查,就能猜测到她的来意,他要连查一查的兴致都没有,这件事便也像没发生过一样…

唐坊,在万里之外。

他愿意来吗?(未完待续)

ps:抱歉了,这阵子没办法按时上来,所以一直是后台自动更新。。

鞠躬感谢珂妃、小菊灯、童真无瑕的粉红票,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旎旎2002的礼物打赏。

114 眼光独具

“昨天你提起过,泉州分栈点已经在蕃坊里安排好你居住的屋子了?

在海上已经是走了快十天,海风中已经看得到明州西南方向有四明山起伏,他轻声问着眼前的季青辰。

“要是缺人手,等到了泉州城,我从家里借几个实心的养娘,送她们过去帮你打理院宅可好?”

此时她站在他的面前,默默不语,他不太能明白她心里在想着什么。

从泉州到唐坊这一路上,他偶尔翻看着她问候时客气有礼的短信,想着这分家的事,不时也会心中叹气。

如果当初被他戏弄的女子真是季氏,她会不会因为那一天他故意使坏,而觉得他是个坏小子…

所以他不好和她直说,家里打算在他成婚后,就避开族里的公议,让他和他哥哥分家。

“我身边有五个妈妈,还有一个蕊娘,足够帮我打理新屋子了。只是…”

她并不是没有察觉陈家二房有分家的意思,但这也正是她想和陈文昌互相商量的事情。

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

陈洪要让二房分家,说服他父母让陈文昌出来单过,当然是为了防着她。

她都不用问,就知道:

陈文昌婚后确实可以不用经商不用考科举,随他自己心意出来办书院。但二房里所有的陈家铺面、海船,陈文昌都没份了。

而她早在去年,就已经让唐坊分栈点在蕃坊里留意,买下她居住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