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走到近前,劳氏牵着小蕊娘迎了上来,她也算是真正笑了起来。

小蕊娘仍然是西瓜头,披着她的小披风,她跑了上来。

在田庄里住了十天,又担心又着急,还有无数的话要和大娘子说。

楼府家将们突然看到一个比楼铃还小的女孩子。纷纷侧目,这季蕊娘又是极是心细,一眼就看出了楼云的不同。

她顿时滞住了脚步。没有直接从楼云面前跑过去,而是犹疑地打量着他。

她是知道,国使已经在驻马寺的。

季青辰接到了她眼巴巴的目光,笑着上前,牵了她的手,向楼云道:

“大人。这是我的养女。”

楼云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便是他身后的家将们也互换眼色,奇怪季青辰为什么收养女。

要知道。大宋的富家里,收为养女的死契奴婢都是为了家中小姐出嫁时。做陪嫁丫头。

连骏墨都疑了心,难道季坊主如此未雨绸缪,已经为陈文昌准备了小妾?

但辈份却不对。

如果真要用来做妾,这小孩子应该是季青辰的平辈,收在她父母名下的养女。

季蕊娘心思细腻,知道没有猜错正是国使,她连忙低了头,拱手作了个宋揖,道:

“给大人请安。”

楼云从“她居然有养女”这类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脸上露出来的神色尽量平常,以致于有些控制不住的虚伪。

他只能带着完全不吃惊完全觉得“有养女是理所当然”的笑容,道:

“…既然是坊主之女,不需多礼。”

“是,大人一路辛苦,小女受命在此恭迎。”

她仍然是低头说话,声音清脆。

楼云此时也惊觉,这小女孩子对季青辰说话是江浙腔,现在对着他这个宋官说话,却是一口流利的大宋官腔。

是临安城里官人们使用的河南官腔。

季蕊娘回头招呼了一声,劳氏亲自提着酒瓶和酒盏,走了过来,季青辰含笑旁观。

只见那小蕊娘,她正模正样倒了一盏酒,双手敬到楼云面前,祝语道:

“大人海上远来,小女祝大人回途平安,鹏程万里。”

见得她如此慎重,看起来分外可爱,显然是被教养得极细心。

楼云瞥了季青辰一眼,笑着接了酒,道:

“多谢小坊主。”

季蕊娘听得这一声小坊主,脸都涨红了起来。

身边妈妈们经常都会提,如果大娘子不嫁到坊外去,将来她说不定还有接任坊主的可能。

至于国使大人这样称呼她,那是因为她是大娘子的养女,而不是这位国使觉得她有能力做唐坊坊主。

尽管阿池寮主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冷死人。

她当然认得阿池。

然而她在坊里也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不以为然。她现在头上还有李家三姐妹,还有许淑卿,怎么也轮不到她被季三哥猜忌。

她的个子过了季三哥的腰,还没到他的肩。

所以她稳手稳脚,倒了第二和第三盏酒,仍然高高举起,敬给了楼云。

楼云连饮了三盏,觉得这酒水清淡,解渴而不醉人,不由得暗赞这孩子心细。

“小坊主的名字是?”

“劳大人下问,小女的名字叫蕊娘。”

她仰了头,看向楼云,楼云便也突然发现:

这小女孩子仰头的动作神情,和季青辰站在廊下仰头看他时,几乎是一模一样。

这位女坊主,偶尔会有一瞬间的表情仍然像个孩子,天真而小心。

这样的表情足以让他相信,她只有隐居在一处小书院,被陈文昌呵护一生,才能抚平她往日的情伤,才能得到她想过的日子。

但他真正看到的,还是她平常的神色。

她微微笑着,与身为国使的他直接对视,她不动声色地与他针锋相对。

那时,她有着足以与他分庭抗礼的从容。(未完待续)

112 晨光重现

“小女随大娘子迁居大宋,日后愿能拜望大人。初回故国,难免有所差池,将来还请大人指教。”

“…自然如此。”

那些家将们好奇围观到此。

他们肃了脸,知道这小姑娘应该是女坊主真正教养出来的心腹。

在泉州城里,蕃坊女子出面和官府打交道,本就常见。

年纪虽小,再过几年就能出来掌柜办事了。

更何况,他们的眼睛也看到了她披风下的小弩机,还她她佩在腰间的小刀。

山路前后都是火把和人影,楼云不动声色地看了季青辰一眼,客气笑道:

“坊主的唐坊里,极多出色女子。想来都能助坊主一臂之力。”

“大人夸奖,只是会做些杂事,让我能找几日歇息。将来她们到泉州城免不了和当地官府接洽各种事物,如能向大人拜望,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对视间,他终于也明白:

她就算是想歇一歇,也是因为要空出余地来,让这小女孩子多多历练。

更何况,唐坊还有李海兰、李墨兰那样的能干女子,还有许氏七娘…

而他治下的泉州城,仅是城外蕃坊里就有四十万蕃商,有唐坊十倍之地,也许正好让她们历练。

她在江北边境押上了一年一万五千两的砂金,本来就是要赌一把。只等那边境河道上开始做生意,她才能回本。

到时候,只怕这叫季蕊娘的小女孩都能独挡一面了。

“我记得古书上有一句话。”

他突然又道。

国使开口,她自然只能接上。笑问着道:“不知大人指是那一句?”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她也诧异地发现,楼云看向她的眼神,突然有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只听他笑道:

“不积硅步无以至千里,不集小流无以成江河——我明白坊主的意思了。将来坊主让小坊主和李姑娘她们在蕃坊办事时。我自会多予方便。坊主如果还要在蕃坊重开坊学,有为难之处时还请向我直言。”

她不知道他从哪一处看出来她有那句话的这意思了,然而他确实说出了她将来到泉州城

后的打算。既然他愿意给予方便,她当然也要落力为国使大人捧场,客气逊谢,

“大人夸奖。多谢大人。”

离着唐坊还有五里的山路。一行人继续在山中前进,仍然是楼云的家将开路,他走在其

中,她和她的坊丁压后。

季蕊娘终于放松下来,被季青辰牵着走路。她也兴奋说着各种坊里来的消息。

小孩子清脆的说话声,不时会飘到楼云的耳朵里,他走在了前面,山路边的树冠渐渐稀疏。

启明星已经升起,映入他的眼中,天边仍是灰蒙蒙的。

想起刚才和她的对话,不知怎么回事,他就心情愉悦了起来。

尽管眼前。他与她仍然毫无交集的可能。

甚至她眼底,对着他还有淡淡的冷漠。

但她毕竟还是她。

她并不是他原本想象的那样天真柔弱,她是去年在蕃商大会上让他吃惊意外的女子。她仍是在鸭筑山旧祭场里让他上当暴怒的生蕃…

楼云心中莫名安慰的时候,季青辰也在小蕊娘嘴里,听到了无数消息。

比如救起小国主的人是扶桑海商,而西坊的扶桑海商需要季辰虎的支持。

比如,小国主现在居住在国守城里,人人都在劝说他和虾夷人联手。

小国主可以向虾夷部族答应的条件是。只要他顺利还驾平安京城,平氏愿意归还全部的虾夷土地。

到了山脚。几十条南坊板船在等着迎接,她看到了许大和许四。也知道许淑卿等人在南坊大屋里安排迎接国使和坊主回来的饮宴。

而南坊大屋里的“国使”,才是楼大。

她坐上迎接的板船,一边和背通奴密议着,一边远望着唐坊水门时,她就已经知道:

至少,她暂时不需要担心季辰虎,不需要担心暂时不愿意和她迁回在宋的坊民。

只要虾夷部族答应小国主的条件,唐坊应该不会马上有危险了。

足够她一批接一批迁他们回去。

“楼云的事,你没有说实话。”

阿池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她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身边的他。

“他和你提过你们的亲事了?你没答应?”

她有些意外,刚才他和楼云在山道上说话,根本没有一句是见不得人的话。

他怎么又开始怀疑了。

“并不是我没有说实话。他在鼓楼上确实什么话都没有提。只说了宋国的公事。”

她本是牵着小蕊娘下船坐车,索性让阿池坐在了牛辕上,另一边赶车的是姬墨,阿池

仍是拿定了她和楼云之间有什么往来,断然道:

“就算是如此,也必定有事。”

在阿池的质疑中,她摸了摸身边坐着的小蕊娘。

“…你说得没错。我也不是小女孩子了。他没有说明,我心里也有数。”

“你居然也不问他?”

她简直是无语,暗骂这阿池,他还是个男人呢,也没见他先去和楼铃说话?

但她却只能解释着,道:

“我问他什么?我这边还正准备订亲呢。我愁自己都来不及。我与文昌公子确实少了相处。我也不知道这门亲事成不成…”

阿池的不为所动,不被她带偏话题。

“不用管这些,他是怎么说的?”

她只好继续道:

“他能说什么?他和顺昌县主订亲,本就急了些。我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情意深浅如何。但这事订得太急,就只能为了他在朝中的公事。现在他是后悔还是不后悔,自然是与我无关。是他自己的事情。我犯不着和他一起去担这个骂名。”

阿池听她声音平淡,说得如此冷漠疏远。不由得就斜她,道:

“这样不解温柔。他没看上你,岂不是应该?”

车上的季蕊娘冲着他耸鼻子,阿池却根本不理。

她哑然失笑,道:

“我与王世强的婚事,也是太急了些。我本也是想着建坊时他帮了大忙,我管理唐坊也得要他的助力——”

“王世强的事我当然知道——”

“现在。岂知楼云他突然有意于我,他不是为了韩参政府的事而着急?”

她并没有忘记楼云在鼓楼上说过的话。

他提出切断金源,一旦被她拒绝,他就忍耐不住提出她和陈文昌的婚事,

“更何况。又岂知我如今对他,不是为了迁回泉州城的事而着急?”

一如当初她与王世强的接近。

“大娘子不会如此。”

季蕊娘马上安慰她。

她失笑低头,看着她道:

“心里想一想并没有什么,你日后也别待自己太苛刻了些。老虎还有个打盹的时候,何况我们?”

她自问,刚开始做一些不擅长的事情时,想找人靠一靠是太正常的事情。

“将来去了泉州城,你也要自己开始做些事情了。平常如果方便。向有经验的男子讨教,并不是坏事。但如果心里不踏实的话,就千万别仓促行事。”

她教完了小蕊娘。这才正色看向阿池,

“他心里事多着呢,单是他和顺昌县主的婚事能不能顺利解去都难说。若是他出使前没急着订亲,或是再过个四五年他安稳下来再遇上。这事都好说。说不定他还未必看得上我。但现在,却是不可能了。”

她顿了顿,

“万幸他还有自知之明。没有开这个口。”

他在鼓楼上要是直接说了当初在蕃商大会上的事情,今日下山时。她都要避开另走了。

他不知分寸,她却吃够了教训。

“你也是太小心些了。王家小子是伤了你的心,但也不至于这样叫你畏手畏脚——”

她稍稍沉默。

季蕊娘对阿池怒目而视,姬墨也冷眼看他。

阿池面无表情,心里也觉得有些太直接的时候,她却又开了口,道:

“有件事你不知道——认识我之前,王世强当初也订过亲。”

阿池第一次听说,不由一怔。

连姬墨都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你是说——”

问到这里,阿池也突然觉得,王世强以前订过亲,才是正常的事情。

他也和宋商经常打交道,知道王世强毕竟是大家的庶子,不是季家这样小门小户父母不在的暴发户。

王家的嫡母再不待见他,却还是要为庶子订亲,门面功夫毕竟要作好。

她慢慢说着,道:

“他大了我六岁,认识我的时,他已经二十岁了。”

王世强没有如陈文昌那样举人功名,他也不是陈文昌那样父母溺爱的嫡次子,可以早早地在家里吃名下的铺面。

他怎么可能随心所欲,没有订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