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也是想让她这样生活的。

甚至他自己,也经常会在官衙里理事疲倦后,每一年会给自己的一天,趁着无人时爬到后衙的树上去。

那时,他会回忆着西南夷山里,他狩猎一天后望向的夕阳远色…

“公子——”

骏墨见得他的神情和平常完全不一样,忍不住又担心起来,只能劝着,

“不但是韩参政府的事。山东义军水泊寨的李首领也传来了消息,虽然只是一些普通问候,但楼大说的话,小人也觉得有理。李首领是在暗示公子,金国在江北这境调动军马。似乎有南下的样子。公子你…”

“噤声。”

楼云一抬手,阻止了他说这些机密军情。

高丽军中哗变,掌军大将被杀后换了人,想必金国已经得到了消息?

所以才会调集边军,屯兵金宋边境。

这些,本也与她一名女子无关…

“公子。这样的功劳你还是快快回京城去禀告官家。才好。”

骏墨极力劝说,生怕他因为要陪着这女坊主,而不急着回临安城去表功。

要是没有公子这半年协助高丽王,暗中游说开京城中的将领,这次哗变岂能如此顺利?

“未必就是功劳。江北边境毕竟是准备不足。就算我出使前就已经密禀过官家江北兵源不佳。又缺少训练。官家却是不相信。”

楼云没多少志得意满之情,反倒意兴阑珊,

“回去后,只怕还是有过无功。”

突然间,他又惊觉起来:

看久了她傍晚在屋子挑选衣裳,细细擦首饰的身影,他现在居然也有些志气消磨了。

——因为他已经订亲,所以在鼓楼上除了公事。他什么话都不能说。

但她对陈文昌的偏爱,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公子,你不需要担心…她。唐坊这样的外夷海岛。她要是没点本事,怎么守得住这三万人?连她弟弟季辰虎那样的人,都没办法压到她头上去?”

听得骏墨的话,分明和他想得一样,但他毕竟没办法放下脸去向自己的书童讨教:

“她这样的人,怎么就看上了陈文昌?”

她怎么就非和他一起在小书院里终老一生不可?

难不成她投在韩参政府的大批金砂。她就这样不放在眼里了?

这就是她对陈文昌的情意?

灯火乍亮,他视线一转。隐约看到她的屋子里,坊丁头目为她点完灯后。告退离开

屋子对面,果然传来了她手忙脚乱收拾首饰的动静。

她回屋这么久,显然半点行李都没有整理,全在想着挑衣服配首饰。

楼云叹了口气,不再多去费神胡思。

他突地站了起来,卟的一声吹灭了最大的那一只火烛,然后重重拉开门,走了出去。

屋子里顿时一暗,骏墨措不及防间,差一点把手里的剑砸到了自己脚背上。

他只能抱着剑,追了出去,却听到楼云轻声吩咐,道:

“我带着楼春他们先走,让楼铃去季坊主房中打理,帮她换衣裳。”

骏墨这才明白他吹灯的原因,再想着他细心体贴如此,屋子里那一位却未必领情。

他心里叹了又叹,毕竟没敢直接劝说楼云:

这位女坊主虽然长得清清柔柔的小家女儿模样,心肠却极是冷硬。

论她的容貌,走在临安城市井大街上都算得上有几分美色,但她可不是手上干干净净的

商家女子。

这十天他在唐坊打听的事情不少。

听说刚刚建坊时,唐坊经常被山贼、海贼攻击,内鬼也不少。所以坊外一百里,不时就能看到尸体和破烂的板船,被海浪冲上沙滩。

据说,没有坊主的话,坊民去收尸都不敢。

她心里的想法,谁又能说得准?

“回坊后,你先去找张孔目草拟一封信,写给顺昌县主的尊父大人开国男赵爵爷。”

楼云停在院子中,低声吩咐。

骏墨连忙收神,知道他说的张孔目,是他在市舶司的一位心腹文吏,这回也随船来了,

“县主虽然是宗室,却也不用卷到这些政事里去。信上让他家放心,我会把他家的两位兄长从铜镜案里保下来的。”

骏墨心中奇怪。

他如何不知道,楼云掀出这桩铜镜案,等于是把主凶赵秉谦往死路上逼。

此人是官家的堂弟,近支宗室出身的郡王,就算他服罪,其他的宗亲岂能如此罢休?

公子与顺昌县主的婚事除了是在蕃商大会上对她有意,大半也是为了给宗室一个交代。

比起订错了人,这些事情才是要紧的。

——更何况,公子他一向认为,宗室由市舶司商税所养,他们对家国大事当然是要一力承担的。

包括宗女。

公子现在却是不想让顺昌县主为难,也要慢慢设法,双方谈妥,把这门糊涂亲事解除了。

但这样的宗室亲事,不花上两三年打通关节,怎么可能顺利解除?

顺昌县主半点错处也没有,公子也得为她安排一门好亲,准备一个好退路。

还得赵德媛自己愿意。

他转头去唤楼铃的时候,看到那屋子里那季氏女子身影,也只能摇头叹气:

按理说,公子订错了人,应该是这样办才是诚心诚意赔罪的方式,但公子也太不着急了些。

等公子这样不紧不慢地把事情都办妥,人家早就成亲了…

到最后,物是人非。

111 是女是妾

脚步声声,楼铃扁着嘴,被楼叶拖住,走在家将们之中。

到了驻马寺东侧门附近时。寺奴寮里当然有寮主阿池的身影。

虽然并没有看到季辰虎的身影,楼云的脚步一停,笑道:

“季大人也上山来了?”

他嘴里的季大人是季辰虎。

“…三郎在坊中迎接国使大人。”

阿池的宋语在唐坊坊民都是极流利的,但仍然带着土腔,他知道季辰虎得了大宋从九品成忠郎的武官虚职。

现在听得这楼国使如此称呼季辰虎,明知他故意,他却是万分地觉得不习惯。

按季辰虎得意洋洋的说法,这两个官职也是有俸禄的。

他和楼云的这笔买卖谈得实在是划算,帐目算得一清二楚。

他阿姐这回要是再嫌他花钱撒漫,他也能拍桌子吼回去了。

但阿池才是算帐的能人——那一点点俸禄还没有到手,但拿了人家的米帛不就要替人家卖命?

季辰虎却压根不会考虑这件事。

“大人,不知何时回大宋?”

“三天内启程。”

阿池一出现,家将群里就传来了挣扎骚动。

楼云不用回头,都知道楼叶在后面拼命掩住了楼铃的嘴,骏墨低声在哄着她不要说话。

寺奴们点着火把,阿池眼睛都不动

——他现在还盯着楼铃看,会被她的兄弟们揍。

他皱眉不语,楼云更是不会开口。

这样的男女之事,总不能让女方这边的他先来提。

他带着上百的寺奴。挡在这里又是什么意思?

两相对峙的时候,楼云果然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中间夹杂着女子的脚步。

火把光照,季青辰一身青绸披风包裹,也在姬墨等人的簇拥中走进了寺奴寮。

寺奴们自然都让了开来。

她眼睛扫过院子里的情形。再瞟过阿池木着的脸。

她就知道,没人给他解围,他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听楼小娘子说,楼大人要留一名市舶司书吏在唐坊,襄助陈纲首?”

她压根不提眼前的事,停步在楼云身前。含笑问着。

人堆里的骏墨一听,顿时缩了头。

他哄着楼铃去季氏屋子里时,把张孔目要留在唐坊的事告诉了她。

只是为了让她放心,阿池在唐坊的事情会有人传给她。

没料到,她转头就被这女坊主套出话来。

亏她刚才一路上。还心喜地觉得套出了这季氏的话,觉得陈家和季家的婚事一定没跑了。

他都没办法让她闭嘴。

楼云从一路上楼铃说话时起,就知道她不知被季青辰套了什么话去,所以也并不吃惊,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青绸衣裳下是窄袖子的淡蓝白底女宋服,露出腰下系着的蓝色半围裙须,头发也只是挑了两股鬓发在脑后束起。

发顶上的银光,看得出她还是插了那支飞天佛女横钗。

披风里露出来的衣领上还佩着一片古老的佛门贝叶。

果然是清心寡欲的佛门出身。

火光下。她明眸红唇,颜色足以动人。

“张孔目是我市舶司中的干吏,想来坊主和陈纲首商议迁坊之事时。他能有所助益。”

院子里满满当当都是人,他回答得也是坦然,

“一言既出,本官为坊主保媒之事,坊主还请放心。”

“多谢大人。”

她虽然还不知道金国在边境调军之时,当然奇怪楼云太过急于回去。却也笑着对阿池道:

“三郎那里少不了寮主,寮主现在随我一起下山?”

阿池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答话。

她却知道,如果楼云现在开了口。就算是对她说一声“走吧”。阿池也就顺势下台阶了。

但楼云偏偏不出声。

似乎是在等着阿池先开口。

她便也为难起来。

论理,应该是阿池先说一句。但阿池的性格,就算对楼铃有了好感,现在还远不是向楼云表示什么的时候。

八字还没有一撇。

就在她想着解围的时候,楼云神色不变,眼中却不耐烦了起来。

就连他身后的家将们,包括楼已、楼春,还有楼铃的哥哥楼叶,他们看着阿池,都露出了不满之色。

磨磨叽叽的,不像个男人。

阿池却还是沉默。

她实在是欠了人情,只能抢先开口,对阿池笑道:

“既如此,我们一起就走吧。不好让陈纲首在坊里久等。”

侧目看向楼云,

“也不敢耽误大人的行程。”

楼云眯着眼,半点也没有答腔的意思。

季青辰早知道他是这样冷淡的样子,她这几天松风居里已经习惯。

不管他心里是什么打算,不是心腹人绝看不出他待她有什么不同之处。

——所以谢国运和阿蹦跶了这十天,使尽了花招,压根就是白费力气。

到于眼前,四面的家将和坊丁们打着火把,都在看着他与她说话。

她反正也是厚脸皮,对着国使多说几句好话,不会让她觉得没面子。

在鼓楼上她还搭了三次梯子,现在这么多人看着,她当然更要给足他面子。

毕竟按平常的规矩,阿池是应该先开口才对。

好在不等她再开口,反倒是阿池终于接了声,道:

“三郎不放心坊主,我送坊主下山吧。”

她笑着举步,心里一边骂着阿池拿她做借口,一边到了侧门边又停住,请了楼云先走。

她向阿池使了个眼色。阿池便也落下来。

楼云本知道他们同是寺奴出身,自然有话要说,他也没功夫多探听这样的事。

两人掉在后面,一起并肩走着。

“等回坊了,你跟着三郎时。让他去楼大人嘴里打探一下,大宋还出了什么事…”

她小声说着。

楼云如此着急,当然是有大事。

在他回大宋前,她至少也要得到一些消息才行。

“下山后不是要开全坊大会?你还有功夫关心大宋的事?是不打算和三郎争坊主了?”

山路弯弯,前后的火把曲折如蛇,阿池低声和她商量着。她却笑着道:

“有坊民才能有坊主,你只管看,到底有多少人愿意跟我回大宋,多少愿意跟着三郎留在扶桑…”

这一路争议着,一直走在他们身后的背通奴突然打了个口哨。

便看得到。山路上已经有虾夷人的身影。

眼看着秦庄头已经带着庄丁在路边等着,她终于也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