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娘子和黄纲首夫人合伙做生意,关系不浅。

看来并不是虚言。

一路,看到了两廊树影婆娑。

木地板上倒映出来的花影越来越浓,他知道这廊外遍植花树,廊下都摆满了栽种的鲜花花盆。

突然间眼前一荡,两侧乌木格子门中垂下了两扇帷帐。雪底绣着粉红连枝杜绢花纹。

一直走在他前面的瓦娘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连忙止步。

瓦娘子撩帐进去,他便趁着这空档,看到了帷帐后果然是又高了一层的平台。

摆满花木的乌木平台是伸到河面上的浮架子,架子上是三间临水的大河房。

中间的房门开着,他刚瞟到了当门的绣纱两折窄屏风,刚才揭起的帷帐就落了下来。

他也听到了里面传来季青辰笑声,还有向他问话的声音。

“你们家公子,原来也认识四明书院的山长?”

驭龙在船上是见过季青辰的,也听得她的声音,连忙在帐外拱了手,道:

“是,回大娘子的话,公子他考过乡试后,就按学府里士子们的习惯,出外游学。明州

的四明书院,江西的白鹿书院,潭州的岳麓书院,他都是去过的。”

“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意思?”

季青辰听着也笑语,“既是今日下船就去了。原来他是早就和山长说过要来明州的?”

船刚到岸,诗会的贴子就来了。当然是事先说好的。

“是,公子说早就写了信,托山长打听了这一次边军交战的事。听说了这一回是寿威军

在楚州一带和金人交了战。公子与寿威军主帅帐下的幕官纪参军纪公子是旧识,他又是四明书院里出身的士子。听说纪公子受了轻伤,所以受赏提官后,前几日已经回来了明州城。今晚也是给纪公子的迎风宴。公子听着。就约好要去了。”

“…我二弟的事。劳烦文昌公子费心了。”

季青辰听到寿威军三个字,就知道这回也许是找对人打听消息。

黄七郎递回来的消息,也是说当时交战的是驻楚州的寿威军。

如今军中的主将和有功的参军都回了京城受赏。一时间竟然都打听不出捉到的高丽战俘

究竟关在什么地方。

季洪早已经中途下了船,从高丽成礼港上岸去寻找季辰龙的下落.

至于季辰龙怎么会参加了高丽军,这些日子,她在心里反复思量。大约也猜测到了一些。

高丽的宫变里,掌军大将郑氏被杀。开城必定也大乱。

郑氏的妻室是金人贵女,一定是带着残部逃到了金国和高丽的边境。而大宋楚州一带本就与金、丽边境隔内海相望,并不远。

季辰龙在这次的开城内乱里,说不定就被胁裹进郑氏残部了。

所以才不得已参加了这次的金人逆袭。

否则。他要是真这样悍不畏死,比季辰虎还要喜欢挥刀弄枪,喜欢打战。她难道不会劝着他去明州水师里从军?

在高丽军伍里替金国人卖命,这算是怎么回事?

然而这些话她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连季辰虎都不方便说。

“诗会也是在春明坊?可是离得不太远?”

驭龙知道要紧的地方来了,连忙道:

“不敢瞒大娘子,明州城的南瓦子就在春明枋,瓦子里还建了一个明州府衙的酒库。库里的酒楼叫三元阁。离着胡府也就是半条街,骑马一会儿就到了。离着大娘子这里,也就是三条街。公子说,大娘子先去,他必是要到的。”

季青辰还未如何,劳四娘听到三元阁几个字就心里打了鼓。

但她哪里敢直接和季青辰说。

明州城里最有名的官伎薛涛就住在三元阁。不是如四明书院山长这样的士林名士,压根请不动这位薛行首。

她的后台靠山,可是两浙路的安抚使王大人。

季青辰笑着问那三元阁的酒食如何,自有驭龙回答。

劳四娘寻思着,向季妈妈打了个眼色。

季妈妈便把手中画眉黛石交到了扉娘子手中,走了几步,到了河窗边另一垂帷帐后。

季妈妈也不说话,只是老眼幽幽地看着。

劳四娘在唐坊时也是和她打过交道的。连着山里的秦庄头,还有她的堂姐劳氏都算得是内库里的管事,而季妈妈那就是大管事。

如今到了明州府,她也明摆着是季园的大管事了。

她连忙把前因后果一说,才道:

“这是陈公子差了人过来,和大娘子事先透个气呢。总不至于这边还议着亲,那面就传出召官伎办诗会的风雅之事。”

她不知道这事应该怎么和大娘子提,所以连风雅这两个字也用得十分小心。

总不能说是风流逛妓院。

那是平民小百姓和商户子弟才干的事情。有功名的人喝个花酒都要有个诗会的讲究。

“…不用提了。”

季妈妈慢吞吞地说了一句,“迟早都是这样。大娘子心里有数。”

说罢,她就转了身,回了妆镜前。

只留下劳四娘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白她这话里,“迟早是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好歹她劳四娘嫁给了刘老成,他刘老成也是规规矩矩绝不敢在外面喝花酒的。

怎么到了大娘子这里,就变成心里有数了?

大娘子要是贤良到了这份上,当初和王纲首哪里还要闹成如今这样?

劳四娘一肚子疑问,外面的驭龙也是摸不着头脑。

唐坊有分栈点。有管事,有伙计,季青辰就迟早会知道这三元阁是官伎酒楼。

而且纪公子家里也有海商亲戚,他既然立了功升了官,胡府里说不定就要提起这件事。

他这边还准备着无数的话要替公子解释一番,那边大娘子就笑着道:

“今晚胡府上是有女眷的。男女应该是分开坐席。他急忙忙地赶过来,也不能陪我说话。你去和他说。慢着些吧。别让河风吹了胃里的酒气。”

“…是。小的记住了。”

驭龙只能应着,绝不敢没眼色地主动说起这回事,暗暗在心里着急。

她这边要是一心以为。公子在三元阁全是为了打听她弟弟的下落,所以现在满心欢喜。

反过头,她知道三元阁是官伎酒楼后,只怕就生气得更厉害。

马上翻脸。这位大娘子也不是做不出。

他苦着脸,一路出了季园。赶去三元阁里报信,

屋子里,季青辰看了几个现在明州城时兴的发式,都觉得不太合适。到底还是请了季妈妈亲自动手。给她梳头式。

她从镜子里看向了劳四娘,笑道:

“刚才怎么了?看你脸色都变了?”

劳四娘既然得了季妈妈的吩咐,当然就不会在这个当口来扫她的兴。只是笑道:

“大娘子,胡府的宴其他的都好。只是有一件事。”

“胡纲首府上,还请了楼家的人——”

劳四娘深知季青辰的性情,知道她不会因为王世强的事去和楼家如何,却仍然提醒,

“如今王纲首夫人去了京城探亲,他家出来的必定是她长房里的大嫂子。大娘子,这位楼大夫人可是个嘴上不把门的悍人。”

她有心说一句,就因为这个糊涂寡妇嫂子,楼大小姐那样的明白人都被连累得在明州城被传得风言风语。可见这人难缠。

但想着楼大小姐横刀夺爱的事,她哪里会傻到说这些?

“她既然是个糊涂人。我也是外来的不知规矩的夷女。总不至于被她欺负了去?”

季青辰笑了起来。

劳四娘一惊,正要相劝一句:

她们外来人在明州城还是先依着大家大族里的规矩,竖一个贤良知礼的样子才好。这样才好让本地的商人眷属接纳她们。

就算不是为了生意,也是为了将来坊里那一千多的光棍坊丁娶到老婆。

却又听她道:

“达里要是讲他们的规矩,我们在楚扬河道上投的钱,可就是一分都回不来了。罢了,我也是不要这脸皮了。先把饭碗保住了才是正经。也不用管吃相好看不好看了。”

劳四娘一听,顿时也觉得是这个理。

要是讲人家的规矩就吃不饱,那还不如讲讲自己的规矩。

反正唐坊也就是打伙谋财一起过日子的三千户人家。要他们一进大宋就明白宋人的规矩是什么本就有些不容易。

所以大娘子才有心先在坊民们在蕃坊落脚,让他们慢慢适应。

能适应的坊民就在两浙路的河道上做营生,不能适应的大娘子还有一处生意供他们生活——琉球岛上的开荒村子,顺便还能做南洋的生意。

饭都吃不上了,谁还和宋人官商讲他们的规矩?

凭什么大娘子大批的砂金投下去,该着收果子的时候,就轮到他们上场了?

抢不到河道,没有活干不能攒老婆本,坊里的光棍还谈什么娶老婆?

“只是,陈家…”

劳四娘犹豫着,小声提醒。

陈家可是要体面的百年世家。(未完待续)

129 心腹爱妾

劳四娘说着陈家,眼睛瞟到了屋子一角。

沿河有四个对开河窗,活动的格窗边烧着火炭,放着平桌,小蕊娘正跟着李秋兰学习用锡熨斗烫裙子。

虽然远来唐坊求亲,人家家主陈洪也是因为听说了唐坊季氏心向大宋,深知宋礼的传言。陈家当然是不愿意让姻亲人家失礼,有被人讥讽之处的。

大娘子把蕊姑娘送到黄府里去,不就是看着黄家娘子出身北方大商家?她自然懂大宋姑娘家规矩。也知道怎么安排外头生意,和外面的粗汉子相处。

这些年黄七郎在海上跑,他家里、码头、铺子的生意可都是黄夫人一手打理的。

但陈家毕竟不是暴发户…

“泉州官伎还在咱们坊里的时候,陈纲首是什么样子我也不是没见过。”

季青辰知道她的顾忌,笑着瞥了她一眼,漫不经意说着,

“文昌公子要去参加诗会,又是四明书院的山长邀请,想来与席的都是有功名的士子,或是官场上的年轻官吏了。他们少不了会有官伎陪席吧?”

劳四娘这才明白,她果然是早就清楚,连忙陪笑道:

“是。大娘子。三元阁那里酒库出产的小黄酒是本城的名产。上贡的美酒之一。所以官伎也是本地最出色的。”

“想来是明州城的官伎行首,在此楼中坐镇了?”

她想了想在楼云身边曾经见过的林窃娘。

她知道,能坐上行首之位的乐伎,除了色艺出众,都少不了有本府的官长做靠山。

只看林窃娘对楼云既恭敬又体贴的样子,谁不知道林窃娘就是楼云的相好?

骏墨那留下来的小子。他曾经在船上偶然说起过林窃娘是打算要退籍,嫁一户清白良家的。但大宋现在的风俗,多的是贫家、良家女子被父母送进大府里为妾。

更何况是林窃娘这样的官伎之于楼云?

能跟着楼云出使的官伎行首,将来退了伎籍,岂不是他府中理所当然的心腹爱妾吗?

在驻马寺里,她听着谢国运、阿池一个劲地游说她,说起她与楼云的亲事。

那时。她就知道必定有这样的事。

——现在留给赵德媛这位县主去烦心吧。

“这里的行首也是罪官人家出身?”

林窃娘的父兄本是泉州城大族出身。这事她当然已经知道了。

劳四娘见她对官伎的事情知道的还不少,胆子也大了些,道:

“本城的薛行首来历还怪一些。两浙路的安抚使王大人本是在江阴军为官。江阴是军州,薛行首是江阴的官伎。按说还是边军里的营妓。结果王安抚使从江阴军升任两浙路安抚使,到了明州城,薛行首也就升任了本地的官伎行首。”

“…这也是明目张胆了些。”

季青辰笑了起来。四顾看向了屋子各自站立的妈妈们,

“大宋律官员不能与官伎有染。我看楼国使带着官伎出使。背地里如何我不知道。当着外人的面。却是规规矩矩。哪里会不知忌讳,这样一路带着宠爱的在籍官伎升官的?”

季妈妈和扉娘子年老成精,互视一眼,完全无动于衷。

李秋兰在雕花衣架边。是一脸新来乍到,听着稀奇的神色。反倒是她身边的季蕊娘,她因为是经常学着大宋的规矩的。所以顿时肃了小脸,道:

“这不是个好官。”

她这一句话惹来了满屋子女人们失笑。瓦娘子都不由得笑着捂嘴摇头。

“话是没错。”

季青辰倒也不觉得她说得不对,只是道:

“我们却不管他是好是不好。就算是个有干才的人物。却也太张扬了。得意时极得意,失意时只怕是脸面全无。”

一直不愿意回大宋的瓦娘子却突然撇了嘴,出声道:

“这位王大人官位听起来虽高,做官的门道却不及那姓楼的国使精明。”

又回忆赞叹着,“这位楼国使身边带着十六位美人,也没叫我看出来他到底最喜欢谁。这样才是做大事的人物呢。”

季青辰难得听到瓦娘子说宋人的好话。

所以瓦娘子见过楼云后,对他格外有好感的这件怪事,她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自然明白瓦娘子话里的意思,同样是官伎,林窃娘是退了伎籍后再嫁良家。

这良家不是楼家是谁家?

楼云办得多聪明。

所以这点贪色的小聪明就让瓦娘子格外喜欢他了?

也许瓦娘子在唐坊内外多的是情夫,这件传闻也是真的?

她光听说瓦娘子从南九州到唐坊,二十多年来追求者无穷无尽,她脚踏十七八条船也从来没翻过。

阿池那走婚的毛病和她比起来,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但她从来没有弄明白,坊里有哪几个壮年坊民在追求瓦娘子。

瓦娘子最喜欢的人她更不知道。

难道,这是因为瓦娘子和楼云同样有“耍流-氓要低调”的小聪明?

所以,惺惺相惜?

劳四娘连忙也笑了起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