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亲自引了季青辰去堂中坐席,中堂广大,除了四面屏风花木,中间摆了不下二十桌,仆妇、养娘来往不绝。

她自然能把季青辰和楼大夫人分开安排。

待得季青辰坐下。刘氏也不马上走开去和胡纲首商量,反倒是坐在她身边,悄声道:

“坊主知道哪一位是谁?”

季青辰顺着她的眼神,看到了跟在楼夫人身后的另一位楼家女子。

轩堂四面为了避蚊虫,早就放下了薄纱的垂帐。

为了防火,只有轩堂上挂着一只只的琉璃灯。

那女子在灯影下肤白唇红,眉目间颇有几分美好姿色。甚至让她看着还有几分眼熟。

只是这女子的神色暗淡了一些。满腹心事的样子。

“她是…?”

她低笑在唐扇后低问着。

她知道这其中有玄虚。刘氏如此地八卦,当然是为了向她投桃报李。

“是楼大夫人娘家的庶妹齐氏,嫁的本是江阴州那边的一位水师军户。这一回江阴州军到楚州去援应。与金军交战。那军户犯了军令,被革了职。这才是两个月前的事情。”

胡夫人自然对来客了如指掌,

“男人受了挫折,免不了要消沉一阵子。他天天喝得烂醉赌钱也罢了。居然还打老婆。

这齐氏也是个没主意的人。听着他喝醉了说要把她卖了抵债,就吓得告了娘家的人。结果她娘家兄弟过去一看。知道他军职没有,俸钱没了,屋子田地也赌出去了。自然就把她带回来了。”

胡夫人细细地说着,她也耐心地听。

“听说。是家里父母作主,打算要让她另嫁了。”

胡夫人说到这里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如今王纲首在绍兴府,又纳了一位美妾。已经有身孕了。楼大夫人也替王纲首夫人着急。总不能妾室们一个接一个地生。却没有一个和王纲首夫人同心同德的。这齐氏又能生又是家里的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她听到这里,已然是无语。

大宋的规矩她知道,出嫁的女子自己不能作主离婚,但只要父母兄弟出头,咬定了对

方不能养家,不能养老婆,就能马上带女儿回家安排另嫁。

官府是不会管的。

至于现在——按好好聊天的规矩,听到这里她应该捧场地接上问一句:

这齐氏既然能生,生下来的孩子也丢在前夫家里不管?

这样,话题才好继续热烈地地进行下去。

然而她实在看不出这事和她有什么瓜葛,值得她开口追问。

偏偏她又知道,胡夫人对她说这些话,当然是因为这些事和她季青辰大有关系。

“听说,王纲首在绍兴府买的妾室,如今颇为得宠。”

刘夫人说到这里,似乎也有些难以启齿,斟酌了一会儿,暗示叹语着,

“听说那边的私宅,借着养病的名义买的是一处绍兴有名的园林。妾室也是本地良家女

子。怀了孩子后,那妾室就说了她父母的意思,说是父母在绍兴她是不去明州城的。王纲首夫人出身在书香人家,讲究嫡庶。也许不明白这样的事,但我们这些商人家里,却知道这未必是那妾室的意思,反倒是王纲首有意在绍兴府长住,在那边娶一个平妻的意思了。”

季青辰听到“平妻”两个字,不由得就触动了心事。

王世强到唐坊来,本来就是要娶她为平妻的。

此时她心中电光闪过。

她突然想起,那齐氏她看起来有几分眼熟的样子。

她不由得就转头,再向那隔着七八席的齐氏看了过去。

刘夫人此时也重新打量着她的容貌,越看她,越觉得季青辰和那齐氏有三分相似。

她是今晚第一回见季青辰,刚开始还只是有些诧异,以为是凑巧。

说了这一阵子话,看清了季青辰的长相,她才恍然大悟,在心里暗骂着楼大夫人办起来事来半点不知道分寸。

她故意替小姑子弄了这个长得像季青辰的女人来做妾室,好把王纲首的心拉回来?

这都是什么恶心的事儿!

“…楼大夫人,曾经见过我?”

季青辰此时也算是看清了那齐氏的容貌。

果然有三分相似。

多亏这堂上烛光不如白天,她又是从唐坊第一次到明州城。这水轩里各府女眷没几个人认识她。

现在还不会察觉她和那齐氏长得像。

“这件事我也奇怪呢。”

刘氏也是苦思不解,她都没见过季青辰,难道楼大夫人就见过季青辰?

这事将来要是真做出来,明州城的女眷们迟早会发现齐氏和季青辰长得像,季青辰是不好做人了,这明州楼家也要被传得风言风语。

楼鸾佩的脸更是要丢尽了。

季青辰终于明白,劳四娘慎重让她小心楼大夫人不是没有原因了。

她就这样根本没和楼府搭话,这恶心事还是找上头来了。

“少时开席,还请坊主安坐。这边灯暗了一些,坊主小心脚下吧。”

刘氏点到为止,还要离席去做她的女主人,季青辰知道她特意把她安排在灯暗的地方,

才好叫同席的女眷拿不定她的长相。

她知道这已经是大大示好的意思,也是笑着应了。

她这里还喝着茶,和同席上渐渐坐下来的女眷们寒喧,心里想着这事儿倒也不难。

她手下劳四娘如此能干,就让她去使个法子花些钱,叫这齐氏赶紧回江阴去。

没儿女的婚事是容易拆散,有儿女在就好说话,不过是使钱摆平的事。那前夫也就是丢了差使没钱养家,拿老婆撒气,现在老婆都丢了应该长点脑子了。

齐氏被娘家如此摆弄,看着不是个有主意的人,前夫加孩子以情动之就足够了。

说到底,好好的正妻不做去做妾,但凡是个女人都要掂量掂量。

“黄家姐姐——”

季青辰刚把这齐氏的事情在心里摆平,果然见得黄七郎的夫人王氏笑着走了过来。

她昨日就已经差人在季园留话,说起今晚在胡府里相见了。

她站起,含笑相迎,上一回她去泉州城,途中经停了明州城,当然找了机会和王氏暗中见过面,所以是老交情。

“青娘。”

近前来,季青辰见看到王清河的脸色不好。

她比黄七郎小上四岁,年龄已经上了三十。

虽然吃过苦头,也生过儿女,但打小在娘家的底子好,夫家富贵后既知道保养,黄七郎在她面前又是压着嗓门不会大声说话的,自然让她心里舒坦。

她那银盘脸一丝细纹没有,弯眉凤目,嫩得像是二十五六的模样,白银带纱裙外套红芍药花的双层绢背子,云盘发髻上两朵碗大的粉色芍药,还沾着过水廊瀑布的水珠。

她虽然不算是多少姿色,但打扮得既鲜亮又大方得体,在这胡府商家的宴席上十分抢眼,至于在海上吹风吃浪的黄七郎,他只要往她面前一站,果然就是个肥头大耳糙汉子。

王清河的笑容下面全是尴尬和不安,还带着三分恼怒。

季青辰心中一动,知道她看到齐氏,她便也明白楼大夫人是从哪里看到她季青辰的模样。

“那日我们在东渡门外瓦子里,见到的居然真是楼大夫人?她那样的身份,到瓦子去干什么?”

季青辰和王氏坐在邻位,一边和席上的女客寒暄,一这暗暗低语着。王氏暗恨道:

“楼府长房里怎么就娶了个这样的长媳妇?自家一儿一女的事情不经心,全丢给了小姑子。反倒把娘家的事管得死死的,就是妹夫在瓦市里相好了一个耍皮戏的娘子,她也敢带着仆妇、养娘们打到瓦子里去,把那娘子打成了个烂羊头。那日你是走得早,没看到这出好戏,楼府的脸都被她丢尽了——”(未完待续)

135 勾栏瓦舍

听了王清河这番话,季青辰知道楼大夫人这“糊涂悍人”的称谓是何来的了。

那日她坐的海船停在东渡门,门外是市舶司码头,补充食水也要两三天。

她不方便在市舶司办了手续进城,便约了王清河在东城郊外的东瓦子里相见。

大宋的瓦子由官府定址,聚集各类杂戏、曲馆、画馆、棋会、歌馆、木偶戏等九九八十一般伎乐艺人,是他们卖艺赚钱,也是百姓们游乐的地方。

明州城的瓦子有六七座,临安城内外则不下二十座。

这样热闹的地方,自然有官府的酒库和酒楼。

当时,她和王清河就约在了东瓦子里的赏心楼三楼包间里。

楼大夫人进瓦子的时候,她季青辰正坐着,看着楼下东面勾栏戏台上的老艺人在耍京腔。

这老艺人是从北方渡江过来的后代,祖宗的口技没丢,他站在台上,把旧都城汴梁的市井叫卖声花样百出地学出来,一搏众人一笑。

这边台上还在唱着“打瓢喂——水瓢、葫芦瓢、缸瓢、菜瓜子瓢,舀起来银龙王进宅,泼下去土地奶奶扫尘,喝一瓢白发回青,补一瓢家业兴旺,看这里,望这里,老刘子手精人善打瓢喂补瓢——”

那边瓦市街口,就先看到十七八个小厮、男仆拨开人群闯了进来。

接着就是五六辆马车驶过,直接停在了一处,下面来的全都是粗悍的养娘和仆妇。

她知道瓦子街巷里住着的都是卖艺人家,临安城还有些宫中御封的画待诏、棋待诏也住瓦市。所以有大户人家的马车停在巷子口并不算什么。

更何况,赏心楼上。除了她和王清河的这一桌,隔壁包间里还有四明王家旁系子弟的一桌。

对面包间里是明州通判衙门的一桌,楼上楼下不时就有官伎的曲乐声传来。

通判衙门宴上似乎是几位做文吏的儒生,持贴请来了瓦子庆隆书会里的几位编戏师傅。

他们也不叫官伎,就是那几位温州来的编戏师傅清了嗓子,击着筷正唱着一曲书会里还没有编完的新戏《王魁负桂英》。

二楼下北面,是一处勾栏里的女子相扑。叫好声沸反盈天。

她是不好意思去看的。王清河在西夏早看女子摔跤看习惯的,并不当回事。

她刚刚也差人持了黄府的贴,到楼下一处书馆请当红说史先生过来。在她们包间里说一套书。

既然来瓦子里,岂能不好好听一套《三国志》里的《关大圣千里走单骑》?

至于她们下楼时,遇上了楼大夫人上楼,她倒也明白那位楼夫人能认得她季青辰的原因。

楼大小姐还是深闺千金呢。都被她季青辰打听到了长相,凑出了一副画像。楼大小姐手上岂能没有她的画像。

说到底,江浙海商大户见过她季青辰的人并不少。

瓦子画馆里多有老师傅听人说起容貌,就能画出画像。

宋人的画像不太逼真,但要是见过了真人。楼大夫人当然能发现齐氏确实和她有几分像。

“当时看着楼下的人是不少,但进巷子的时候还安安静静的,怎么就打起人了?”

她也诧异了起来。吃了一筷酒酿橙蟹,抿了半口明州城有名的小黄酒。

王清河在明州城住了十年。又和王世强是联了宗的姐弟,对楼府的事情自然熟悉,不由得就咬牙道:

“你当她不知道楼府的规矩?平白仗势欺人的话楼家哪里容得下她?她那天也不是直接上门,反是提前三天先客气叫人送了贴子,请了那耍皮戏的班子到楼府里唱戏。”

说到这里,王清河转了头,持了盏和邻坐一位海商家的夫人互相敬了酒。

她早就受了季青辰之托,自然引了她与邻坐夫人互通姓名。

那夫人当然听说过季青辰的大名,两下里寒暄相识,季青辰也知道她丈夫在唐坊里登记过的资产是三四条海船,海商里的中小户,正是胡纲首手下分管。

他家中三个女儿,大的十四岁,小的十一岁,都还未出嫁,这可是她一心想要让唐坊坊民与之结亲的人家。

她知道不能着急,待得和这位夫人又说了几句后,约好了日后去游船观赏月湖水景。

这才各自分开应酬。

王清河便也得了空,放下酒盏,以手娟掩嘴,小声说着那楼大夫人整治妹夫外室的手段。

“她叫了那戏班后,转头又使了钱,叫一户商家出面,高价要包了那戏班子几天。那起子唱戏的眼皮子浅,虽然不敢得罪楼府,但见着送到眼前的钱又有几个人舍得放手?自然就想出个馊主意。一面收了包戏的订钱,一面又差了三四个新徒弟去楼府里赶场子。想两面讨好。这不就是中了她的计?”

季青辰听到这里,几乎都忍不住笑出来。

“我说呢,她也是大家夫人,怎么能为了娘家人明目张胆去瓦子里撕打戏子?”

“她是好手段。那日楼府里叫的四个班子,皮戏、说史、杂剧,还有一个放风筝的好手。宴上请的官眷以前也叫过这皮戏班子。那新徒弟一上场,不论是瓦子里还是官宦人家里,如今传出来的风声都说这皮戏班子太不知道礼数,不教训教训那还得了?”

季青辰听得颇有趣味。

要不是这楼大夫人和她季青辰是敌非友,几乎都要为她拍掌叫好。

她笑道:

“她抓着这个错处,马上就叫人打上门去了?”

“啊约,她怎么肯叫人说她是个悍妇,在席上就立时差人去召那班主来解释。”

王清河显然是早把这件事打听得十分仔细,口角生风,

“那班主正被那户商家包了戏,扣在府里不能走。哪里能有机会到楼府里叩头陪罪?她连召了三次,一个人影都没见,人家倒要说楼府里好性情,再不生些威风,倒叫瓦子里的戏子踩到头上去了。那她这样的长房长媳,不出马把这事儿摆平。难道还要男人们出头管这样的小事?”

王清河虽是笑语着,到底还是摇了头,

“她也就是这半调子的心机了。但凡她再多想远几步,悍妇的名声怎么会传得人人皆知。府里那些个管家娘子难道不能用?随便叫个娘子出头,使钱让管事娘子找些赖子亲戚去厮打难道不行?随便找个借口。明眼人也知道是为了楼府召戏的事。这才是世家的气度。何必她这样的身份亲自出手欺压小民——谁也不是傻子。”

季青辰也笑着点头,心知肚明。

那日楼大夫人也去了赏心楼,自然是自恃身份,只肯在楼上主持大局。

十多个楼府男仆,五六辆马车里的养娘、仆妇们就是她手下兵卒,务必要把不知礼数,敢不给楼家面子的戏班教训彻底。

把那敢勾引她齐家妹夫的外室,连人和整个戏班子都砸个稀巴烂。

“这也是太贪钱了些。当时楼府召他们时就不该应。那娘子和齐家妹夫勾搭上,楼府大夫人怎么能给他们好脸色。班主难道还不知道这个理?”

她摇头笑叹着,王清河笑道:

“我的妹妹,人家哪里能和咱们一样,不把这些小钱看在眼里?他们是扮一天的戏吃一天的饭。有生意怎么能向外推。再说了,不过是瓦子里的小戏班,能不能知道楼府大夫人的娘家姓齐,这都难说呢。”

“他们齐府里,如今还是有几个子弟在江北边军里任职?”

季青辰沉吟着,她岂能不早打听到这齐府的底细,

“我听说楼大人当初在楼府里寄住,后来去江北边军里出军职,也曾经走过齐府的路子。”

“正是这样说的。”

王清河虽然看不上楼大夫人的小心机,但她毕竟是商家出身,齐府子弟在江北金、宋边境榷场里的生意人脉,她是绝不会小看的。

“按说,这楼大夫人虽然容易坏事,但她护起自己人来毕竟愿意出力。守寡后还是知道要扶助小姑子的。”

她看了看季青辰,知道她不忌讳听这些楼鸾佩的事情,

“楼家现在的继室,外头传的名声可就不是悍妇,而是不贤良。但要说到楼大人——”

王清河思索回忆了一会儿,“倒也奇怪,楼大人和楼鸾佩是不时有书信的,但和齐家却并不亲近。”

季青辰微微含笑。

她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楼云在军中要是能得到齐家的真正庇护,那份送使者到金国境内,冒险去封赏义军这样要命的差使,是绝不会落到他头上的。

齐府和楼云,暗中必定早有不合。

“青娘,你是打算去和齐家商量楚扬码头上的事情?”

王清河生在了商家,又嫁在了商家,自然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