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正中主位,他坐在了左首第一张椅上。

他又说了一句,饮了一口茶放下,含笑看她,“咱们回去后,和叔叔商量着,寻个日子成亲吧?”

说话间,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只并不起眼的小锦袋,轻轻放在了手边几案上,

“这是我娘给你的。”

她在围纱里一笑。

那首饰锦袋有些半旧,上面也绣着华氏的古字,知道是陈文昌母亲华老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体已。

听声音,应该是个稀罕古玉之类的念想,成亲后再给她的东西。

她也知道,他这话里是让她可以摘下围纱,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意思。

“既然有尊母的意思,回去后,就先把订亲的礼过了吧?三郎已经回了季园了。”

她也觉得,这四月里在房中围着帽纱有些闷,

“我听说宋人都讲究这个礼。”

订亲如果匆忙办的话,只有三四天就好了,赵德媛和纪二就是好样板。她也好借着订亲,把唐坊工坊在明州的地址和管事订下来。

订亲后,离办成亲礼的日子至少也要几个月。她还可以等等季洪的消息。

“好。”

陈文昌听得她干脆,含笑点了头。

她的话里,当然就是不会再计较聘礼里八珍斋的股份太少了。

在明州城,借着重建唐坊工坊,她多的是办法另开几个货栈,把八珍斋的生意弄成个空壳,把其中的生意接过大半去。

只要她的子女姓陈就行了。

她站起转过身。正要抬手去摘帽子上的簪子。想一想又怕弄乱了发式,她收了手,转身向他施了一礼。表示要退到后面去。

她得去找两个别针,把面前围纱揭起别在帽沿上,

陈文昌站了起来,笑着说道:

“我来替你摘…”

他话还在嘴里。就听得外面海港里轰的一声震响,炮竹冲天。

接着就是锣鼓声大作。他和她同时侧目看去,也哑然失笑。

下人们都退了出去,舱门大开,三张大舱窗当然也是敞着的。一眼就能看到港口上的热闹。

这是他们都看习惯的事情。

港口海商捐建的许道士庙里,走出来两长列的黄袍八卦道士。

他们唱着道歌,念着咒符。整齐登上了要出海的两条江浙海船。

两名得道仙师在船头同时设坛作法,摇铃舞牌。请海龙王下降,保佑出行平安。

“青娘,你来看。”

陈文昌听得外面的歌舞声,神色一动站了起来。

他走到了窗边,季青辰也走了过去,便看到渡口桥上有船主请来的的两个瓦子戏班子。

“这曲《靖海平安舞》,还是两年前楼大人在泉州城时,让林行首写出来的。”

忽听陈文昌说到了楼云,季青辰心里一跳,侧目看向他,笑道:

“这曲子从泉州城传到台州来了,是为了给楼大人表功?”

“这是楼大人为官家表功。”

陈文昌爽朗而笑,“靖海平安,当然是官家的功劳。”

这回季青辰也听明白了,这是楼云在拍官家的马屁——只要陈文昌不避开说楼云,她当然也不怕,免得叫人以为她心里有鬼。

“楼大人,应该算是官家旧人?”

她想着这些日子在明州城里听来的种种流言。

“自然是如此。”

陈文昌伸手拉了半扇格窗,挡住了她的身影。

他与她都没有看到码头相连的官道上,从明州城方向有几匹快马急驰而近,楼云还有三四里路就要来了。

陈文昌伸手把她面上的绿围纱从两边揭起,挂在了横插的帽簪上,露出了她含笑凝睇的面容。

她与他四目对视,心里还在打气,她既然不亏心当然就要坚决地和他对视到底。

她上面正瞪圆眼睛盯着陈文昌,垂在下面的手,却突然感觉到了轻轻地碰触。

陈文昌隔着衣袖,碰了碰她的指尖,见她诧异之后侧面掩唇而笑,腮上泛出淡淡的嫣红,他也笑了起来,隔袖牵住了她的手,缓步在舱厅里走着。

虽然不好这样走出去,在舱厅里转几个圈总可以吧?

外面的仆妇和小厮们都退得远了。

‘楼大人——我听说他当初在江北边军时是籍在武宁军麾下。而官家登基前,曾经进封亲王,就在京城领了武宁军节度使的虚职。”

他一边走着,一边笑道,季青辰听他说起楼云,当然要防着他突然问起怀疑的事,所以仔细听着,听他道:

“那一年我和爹娘赌气,正好游历到京城。因为先皇苛待太上皇,我就与太学、国子监、还有附近几府赶过来的士子们一起参加了叩阙上书。官家那时还是亲王,受命驱赶我们。要枢密院调兵。枢密院使正和皇上吵着,不肯奉诏。他也没实在的兵权,只能翻了武宁军的名册,把回京城轮休的武宁军官、兵卒调去了宫门前。其中就有楼大人。”

“原来是这样…”

季青辰听到这里,知道楼云那时当然可以不听亲王的征召令。

按大宋制,调兵令都应该由枢密院发出,亲王这个空架子节度使是没这个兵权的。

然而,楼云当初是不是因为这事件。早在科举前就在未来官家面前留过一个好印象,她现在并不是很关心。

她现在正揣测着陈文昌说这话的意思。

他和楼云是早就相识了?

还是他曾经在京城宫门前,因为叩阙的事被楼云这武宁军官揍过一顿?

“如果楼大人来季园求亲…”

陈文昌突然说了这一句,措不及防让她大吃了一惊。她下意识就截断道:

“我并没有——”

还没等她想清楚要怎么辩解,陈文昌仍然面上带笑,在一张交椅上坐下来。

“不是你的错。”

他双手隔袖握着她的两只手,抬头凝视着站立面前的她。苦笑道:

“他和顺昌县主退亲的事。太奇怪了。县主从小在宗学外站了六年,有半年就是听了孙师傅的课。孙师傅把楼云痛骂了一通。又不听我的劝再次上书弹劾他。所以我这次回去,着实打听了前年他在蕃商大会上遇到顺昌县主的事。我听着一位阿拉伯商人说。她的女儿当时就在那廊下,看到县主戴着绿荔枝花的围纱帽…”

因为这最后一句,季青辰想要辩解的千言万语全都堵在了嘴里,没办法吐出来。

陈文昌伸手。抚着她面颊边的绿围纱,叹气道:

“我一算日子。那天上午他在蕃商大会上看到了人。那天下午你正去了陈家外大街上等我。当时你也戴着这绿荔枝帽。而且你弟弟季辰虎不是也偶尔说起过,你以前是去过蕃商大会的。”

他此时也是长长叹了口气,

“我打听了这些,由不得就猜测他是不是弄错了人。所以才和县主退亲。这样一来,以前有疑惑的事就想通了。他把张书吏留下来保媒。这倒罢了,看在我叔父的面上也未必不可能。但他居然还把骏墨留下来。那可是他的体已人…”

她知道陈文昌本就是个聪明人,听他条条在理地说出来。当然没有她再多言的余地。

她垂着眸,不知道是和他继续对视,还是说句话来表明心意?

而陈文昌见着她一声不吭,就知道他是说中了。

“他既然退了亲,就是要向你求亲的意思了。”

陈文昌握着她的手,低头看着她云绢裁成的雪白衣袖,还有袖口上淡红折枝花的绣纹,“我听着你要来接我,我本来是提着心的。以为你是来和我商量,我们俩这亲事不算数的,但…”

季青辰微怔,连忙摇头,道:

“并不是。我是想你搬到明州城,又要到京城去谋职,我就想和你打听一下,是不是你孙师傅也要调到京城来了?你知道,我本来是回大宋做些生意,赚些钱,我家里两个弟弟才好娶媳妇,坊民才好落籍过日子——”

她微一犹豫,看着陈文昌凝视着她的双眼,还是咬牙老实说着,

“但你孙师傅这样厉害,我怕咱们家得罪的人太多,将来生意做不下去…”

做生意讲的就是人情来往,要是他陈文昌也跟着去得罪人,她就真的只能喝西北风去了。

“我出来游历了好几年,吃了不少苦,性子也不是以前那样喜欢赌气了。”

陈文昌微一沉吟,笑了起来,

“孙师傅要调到御史台去,我却和他不一样——”

季青辰一听孙昭要调到御史台,肚子里暗暗叫苦。

做御史那不就是合理合法天天骂人,骂得全天下做官的和有钱的人都被他得罪?

和孙家结亲家简直是赔血本的买卖。

这要是当初谈恋爱时,面对的是王世强,这样妨碍她赚钱她早就和他吵了起来。

现在的她却知道,她要和陈文昌争吵,那岂不是就是逼着他更加觉得和孙家的结亲得坚持下去?

顺便把她季青辰看成见利忘义的夷商。

——天下的纲常大道和礼义廉耻,要是没有孙师傅这样的清流去捍卫,岂不是道将不道,国将不国?

她只能委婉道:

“要是…要是你孙师傅也有意叫你去衙门里做事,这也是好事。于你的前程有益。只是我是做生意的外夷人,会不会连累了你孙师傅的清名?”

陈文昌你真的尊敬孙昭,就千万不要连累他呀!

陈文昌瞅着她,低笑了起来。

“让你心里着急。是我的错。”

他握紧了她的手,沉吟着,

“我的性子虽然也执扭了些,但并不喜欢和人明着争吵。孙师傅叫我到御史台衙门里做文书干办的事情,我已经谢绝了。”

季青辰听到这里,简直热泪盈框。(未完待续)

170 偏爱如此

季青辰觉得,陈文昌果然还是长脑子的。

并不是御史不好。

靠张嘴骂人坐吃朝廷俸禄,顺便还得了大义的名份,这当然是让人身心愉悦的好工作。

但她这样的生意人,嫁个御史衙门里做事的老公,真是太不好,太得罪人了。

楼云勒马停在了台州城的北门前,又驱马上了门前的长拱桥,因为地势较高。从拱桥中顶的马鞍上看得到远处天边的褐色桅杆杆尖。

横穿了台州城,就能到南门的海港。

“不用惊动谢府了。”

等楼叶在城门前报了名进城,他扬鞭急赶,

“如果有谢纲首留下来的老管事来求见,就说我是领了朝廷寻采使的差事,到备选采女的老家来打听闺秀风评。不好与谢家人相见。”

官家让谢老大人主持选皇后,让楼云做寻采使。

这就是板上钉钉要选谢氏女为皇后了。

他策马一路过了台州城的大街,正被从谢府里出来的劳氏和乌氏看个正着。

劳氏当时就吓到了。

“快!快开船!”

她们只能提裙急步下了河道,催着乌篷小船沿着城中水道向港口赶去。

城中水道纵横,坐船不需要绕去有桥的地方,她们可以赶在前面去向季青辰报信…

“我以前就和你说过,我是要开蒙学书院的。这次到明州城,遇上了几个寄居在四明书院的举人,家里也有些产业,说好了一起办学。”

陈文昌笑着解说。

他在明州城的打算。算是让她安了一半心,

“只要等这次孙师傅到京城弹劾王仲文之后,我就在晓园边拨出一个院子。把你坊里的孩子都接过来。让他们在院子里读书。”

一听他们果然是要联合着一起去骂人,季青辰此时也只能自我安慰,他们要骂的不是皇帝老子,而是两浙安抚使的王仲文。

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至少陈文昌没觉得,王仲文在外面养着官伎。这样的事完全就是理所当然哪里需要弹劾?

陈文昌要是这样的态度。她才是真没办法和他成亲。

“家有贤妻夫少祸。这也是至理名言。”

陈文昌摇头叹道,

“我听说王安抚使的妻室也是名门之女,就算她自己没有见识。但她的娘家父兄总应该

提醒过她。这样纵容王大人在外面与官伎公然有染,必定要影响他的官声。”

季青辰听了这话,突然就心里打鼓。

这样的想法,她当初在胡府夜宴时。曾经和王清河说起过。

但王清河说得明白,这王安抚使自己见色起意迷上了官伎。他外面想要没有人。王安抚使夫人就得租买几个美妾,让他在家里留着不要出门惹事。

难不成,陈文昌也觉得这才是贤妻?

她却没有试探问出口。

她心里清楚的是,王安抚使要是被弹劾罢职。王夫人的诰命可就没有了。说不定还要被丈夫连累,全家远贬到寒苦县州里受罪。

按此时的风俗,免了丈夫的祸就是免了自己的祸。

比起身家平安。家里养几个租来随时可以打发的美貌侍妾,这真不算什么。

妇人之荣。在夫与子。

季辰龙在唐坊读书时说过,这是宋书上新写出来的,据说唐时都没有这样的话。

她转念又一想,难不成王安抚使夫人的三个儿子足够保住她老封君的地位了?

她这里正因为陈文昌一句话,而胡思乱想地起了各种猜疑,陈文昌还是把楼云和他的旧交情说了出来。

“楼大人以前考学时,王仲文曾经指点过他的文章,所以我越往后越是要得罪了楼大人。

当初在京城宫门前,他拉了我一把,让我没有被人踩到。这个人情我还没有还。”

季青辰这才恍然,顿时也觉得有了这旧人情,再经了孙昭的事,楼云是不需要再顾忌陈

文昌的面子了。

此时陈文昌微带不安的苦笑,抬眸直视季青辰,

“如果他去季园求亲,你…”

“…三郎已经回来了,我会让三郎去见他的媒人,就说我快要成亲了。”

尽管季青辰算来算去也不觉得楼云会在这个时候来求亲,此时此地,她也必须要立场坚定地回答陈文昌的问题。

见得他明显笑起来的脸,她才小声安慰着,道:

“楼大人马上要回京城,我看他根本顾不上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