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先想想怎么回去和官家说,他和顺昌县主退亲的事情吧。

再说,官家自己娶老婆难道不更重要?

正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外面妇人快步抢上楼船的脚声慌乱响起,陈文昌连忙放开了她的手。

舱门前劳氏的人影还不见,就听得她的声音传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告着,道:

“大…大娘子,不好了——”

季青辰顿时皱眉,不等劳氏进得舱内开口说话,就被她冷冷地瞪了一眼。

劳氏此时也看到了厅里的陈文昌,马上意识到不能直接说起楼云来台州的事。

然而不等她着急怎么开口禀事,港口上马蹄声雷鸣急响,早已经传进了舱中。

季青辰转头看去,看得到下面港口马道上飞驶来了几匹俊马,猛然在渡口板桥前勒缰停住。

马嘶声中,她一眼看出,为首马背上坐着的白衣男子正是楼云。

他一身居家的道袍大衫,宽大的衣摆随便地捞高了扎在了腰间玉带下,沾着河堤边的春日柳絮,看起来灰尘扑扑的样子。

“…青娘。我回船上了。”

陈文昌此时也正站在她的身边,看向港口。

楼云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唐坊的船。并没有看向这边,陈文昌眼望着楼云直接下马,向陈家的福建海船走过去了,他摇头一叹,道:

“楼大人应该是来找我的。”

季青辰不安万分,看着陈文昌,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

陈文昌却笑着道:

“等我和楼大人说完话。他必定会被谢府的人请走的。那时我们就开船回去吧。”

他虽然说着要下船。脚步却没有动。

他只当没看到舱厅里还有劳四娘,另外,舱门口还站着一直端着新鲜果盘不敢进门的小厮。

他看着季青辰道:

“回去后。我们就准备过礼订亲吧。成亲的日子我已经让我娘看过,七月初一就好了。”

离着七月初一不过只有三个月不到的时间,然而季青辰到这时候,当然只能一边送着他出门。一边笑着回答,道

她最多只是提醒了一句。道;

“还得等等我二弟回来。”

从午后到夕阳将落,季青辰一直站在窗口前,远望着陈文昌的船。

窗前的格窗关掩着。她能从花枝格子里到陈文昌陪着楼云上了船。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舱,开着的舱窗里看得他们各自坐下的身影。

说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话。楼云才走了出来。

劳四娘半点也不觉得七月初一就成亲这是什么好主意,乌氏因为要回去打理手上的生意,所以已经坐船去泉州城了。只有她一人在侧。

她就忍不住道:

“楼大人要是在回京城前的这个节骨眼上来求亲,这心意可就诚了…”

季青辰扫了她一眼。没出声。

“文昌公子他是不错,但大娘子看看纪二公子逃到寿威军里的风险,还有纪府里现在火上房一样着急为他办亲事。这士子们闹事的风险可不小。大娘子,赵宰相已经死了,陈公子跟着孙昭那些人胡闹,不仅没有半点好处,那可是随时要出事的…

这位敢叩阙骂官家的陈公子,他根本就是个大累赘!

“你也把孙昭想得太简单了。”

她斜身坐在了椅上,等着陈文昌传信过来开船回去。

她的眼睛看着楼云,见他一直走过了渡桥,上了马,果然还是被匆匆赶来的谢府族人请去了。

直到走得没了人影,他也没有转过头来看她的船。

劳四娘就更觉得楼云这样的行止太贴心,他完全就是为了季青辰,为了她不被传闲话。

“四娘,你想想,清流就不用吃饭穿衣,不用赚钱过日子了?他们就只为大义,一无所求了?韩参政他那位死了一百年的曾祖父,听说以前在旧京城里还曾经当面骂过皇帝,口水还喷到人家脸上去了。他不还是做了他们韩家第一个宰相?”

劳四娘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孙昭八成是有意借着弹劾韩系官员,在士林里博命望求官位,但她也从季青辰嘴里听说了陈文昌的事。

他并不打算借着老师的关系,到御史衙门里做书吏。

——这事情就更不划算。

她忍不住就嘀咕道:

“既然冒着杀头的罪,搏了个好名声,怎么就只去开书院,也不知道去谋个前程?他要是和楼大人一样做官出仕,大娘子你也不用这样辛苦,四处拉着关系去开河道做生意。他们陈家的族老亲朋,怎么也不说说他…”

“天底下的人都要和楼大人一样才好?”

季青辰面无表情地一眼扫了过去,劳四娘再不赞同也只能闭了嘴。

她自然看出季青辰那小眼神里的意思:

陈文昌在陈家时,就已经是这样出了名的不经商不做官了,他要不是这样古里古怪地不走寻常路,她季青辰还不稀罕呢。

楼云官大又怎么样?

她就是喜欢陈文昌这样的,她就是愿意辛苦,他管得着吗?

说到底,她是喜欢过他,但那也是月光树林里的他。

不是现在的他。

他追到那枯梅渡亭里和她说话,现在又特意赶来和陈文昌把话说开,这确实不容易。

但她季青辰也曾经为了见一见陈文昌,从海外唐坊直接渡海坐船,经了三次几乎翻船的海险,万里迢迢到了泉州城。

他还不如她呢!(未完待续)

171 备贴求亲

季青辰和陈文昌各自坐了船,一起回了明州城,到了第二日凌晨进港时,也都小心谨慎,一前一后地分开泊了船。

她比陈文昌早了一个时辰进城,到了季园时,天刚刚发亮。

在路上,她在家船时就已经觉得明州城今天格外的热闹,除了进城的商贩农夫,府衙大衙前来来往往都是士子模样的书生们,三五成堆的不知在议论些什么。

她方一踏进门,刘老成就忙忙着迎了上来,看起来就是一晚没睡的样子。

她笑着斜看了劳四娘,正要打趣她这一对夫妻,刘老成却把压低声音把明州里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喜欢和瓦子里的人打交道,消息灵通,已经听到了传言——说是昨晚三元阁里有士子在粉墙写诗,嘲笑王安抚使名为大儒,暗地里却不守名节,与官伎有染。

“大娘子,你看。”

刘老成送上来两三张薄纸。

季青辰一看,上面抄写的除了昨天晚上三元阁里的诗,还有一夜之间冒出来十七八首与之唱合的诗句。

全是府城里赶考士子们的大作。

“小心着吧。”

季青辰匆匆扫了两眼,无非是藏头诗之类,暗骂王仲文不能持身有节,有失官体的句子。

“各地方和官伎有染的官员多了去了。怎么就挑出了王仲文?他们是先拿了两不靠的王仲文开刀,然后再弹劾韩系的官员呢。”

刘老成也是这样想的,见得坊主心里明白,这就放了心。

他接了老婆一起回院子了,走了两步又回头道:

“大娘子。三郎的屋子就在大娘子南面。正睡着没起呢。”

记得在唐坊时,季辰虎也喜欢住南边的屋子,通常是他先挑,挑剩了才轮到她和季辰龙。

其实现在的青砖基地屋子,又临着河,住东面的大河房才更凉爽。

季辰虎却是不在意这些了。

季青辰走到他的房门前,听得里面季辰虎正睡得不省人事。呼吸起伏。

除了发病的时候。这个凶汉子的弟弟睡觉和过去十年一样很安静,并不会打鼾。

她不自禁就欢喜了起来。

平常看着青波绿水的季园,如今在朝霞下花红水艳也更叫人舒服了起来。

许淑卿就住了河房屋子里的厢房。也没有起床,季青辰让叶娘子去和季妈妈商量,外面去雇两个丫头来照顾她。

叶娘子笑嘻嘻地问着季辰虎和许娘子什么时候成亲,季青辰想着三郎这阵子到了大宋。也没听说有什么乱七八糟养女人的事情。

她顿时觉得处处顺心。

只要季辰龙早点回来,这次回大宋的事情就是一切顺利。

她心满意足地回了院子里。进了平常不太住的正屋里打算再打盹补一下觉。

这时,她的心情便不好了起来。

因为她看到了一张求亲婚贴子,放在了正屋十九年床几桌上的。

“大娘子,张书吏昨天晚上就送了草贴子过来了。”

阶娘子已经知道了楼云要来求亲的事。只是没料到这样急,“官媒今天一大早就到了。正在门房那边坐着。”

季青辰打开看了,上面写了楼云的姓名和官称。西南夷的出身,还有他在泉州的产业。

季青辰猛然间就瞪圆了眼睛。那贴子居然写了他用几个家将的名义,在西南边境的椎杨里和几个马商商队一起在养马。有十二个马场。

她顿时就把贴子反扣在了桌子上。

大宋制,官员是不禁止经商的。而且衙门还有公廨钱给官员拿去做生意赚外快。

但正儿八经科举出的官员,毕竟很少这样去亲自钻营。

更何况,西南榷场上的马商都是夷人。

稍不留心,他就要被弹劾。

而且,这还是草贴子内容,他要是写细贴子,他是不是还做了叙别的生意?

她可没忘记,他一直劝着官家要整兵的事。

季青辰的手心占在了贴背上,额头上微微渗出了汗。

陈文昌不是个笨蛋,他一准和楼云说地他们七月初一就要成亲的事。楼云把这些会出麻烦的家底都写了出来,送到她面前。

他这是什么意思?

最要命,这贴子里的内容她还不好和陈文昌去商量。

她独自在房中沉思了也没有多久,外面的鞭炮就已经响了起来,陈家那边过来送订亲礼的

管事就已经到了。

她醒过神来,把贴子塞在了枕头盒子里,又觉得不安全,到底还是塞到了床柱和墙之间的

夹逢里,用帐子挡住。

她把发怔的神色端正了过来,走出去笑道:

“吵到三郎了,他醒来了没有?”

楼云坐船出城时,听到了季园方向一天接一天连放了三四天的鞭炮声。

张书吏接过他手写的细贴子,看着上面清楚写着楼云在西南榷场几大货栈里的暗股,这老

书吏额头上渗出的汗比季青辰可多多了。

“怎么了?我在福建一带可没有生意。我名下一条船也没有。都是当初我从山里出来时,

认识了西南榷场的商队。后来在军队里的时候,边军里都用我们这些兵卒、马匹运输经商。我算是会经营。十几年就这样做下来了。而且…”

张书吏虽然是心腹,却也是这五年在泉州城里才跟着他的。

所以楼云简略说了一些过往,并没有细说这些暗股和他回到西南一带夷山里联络的土司部族有关。

“季坊主和齐家打交道,这些她应该知道吧?”

楼云摆出一副我实在太能干,而且我家里六七十个汉子都要吃喝拉撒娶老婆,我不去想办

法赚钱我根本养不起他们的表情。

张书吏苦笑着,不知道要怎么劝解这年轻的上官。

并不是不吃空饷。不伸手直接侵占公廨钱就不会被骂,这样来历不明的家底不叫人怀疑那

才叫不正常。偏偏他要明明白白写出来,下面还有他楼云的花押姓名。

这不是送到别人手里的把柄吗?

“我明白。如果她要问起,我就仔细和她说清。”

求亲的规矩可不是这样,应该互表诚意,看着对方的尺度,一步一步地来。

他这样倒叫人家以为他以钱势压人。

季园现在都没回贴子。意思不是很明确了?

楼云微一沉默。点头道:

“我确实急了些。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们在舱里说话,这船上还有同回京城的谢国运,早被他赶到了船尾。

这人也不在意。一边摸了砚墨,铺了纸准备沿河画画,一边笑道:

“确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师妹就是吃一套。明州府这边士子们传了那些诗,过几天御史台就要开始闻风弹劾了。陈文昌不帮着孙昭把这人弹劾下来。他是没功夫成亲的。”

楼云的船从拱桥行过,看到士子们已经把诗作贴到了酒楼和安抚使官衙的门前。

他毕竟在王仲文门下请益过。忍不住就要替王仲文辩解,道:

“王安抚使除了这件事确实失了分寸,其他的事都算是——”

“大人,这话现在不能说。”

张书吏冲着他摇头。“王世强去拜会过他。大人你也上门劝解过。但他要是坚持不靠向你们两边。总有人要找他下手。女色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既然持身不正。又自恃大名不愿意与人互相援应,就怪不得现在的局面。”

楼云知道他这话里的意思是。要么就真清高,假清高是要被雷劈的。

看着楼云神色不快,张书吏知道他是王仲文的门下出身,少不了沾了那人的名士风流之气,他便把手中要去求亲的细贴子伸到了楼云面前,笑道:

“大人。我看那位季坊主是极忌讳这件事的。大人想想王郎官当初另娶后的下场。季坊主和楼大小姐是两种人。”

“…我可没说什么。”

他便也闭了嘴,站了起来,走到谢国运身边看他在后舱甲板画画。

然而到了画边这一看,楼云终于也有心笑了起来。

“你在胡画些什么?”

“就是你到京城里审铜镜案。”

谢国运因为今天清早听说了他回京城审案的安排,害怕回去挨骂的心情终于雨过天晴。

所以那画上画的都是泼墨笔法,磅礴大气地海面,凶浪巨涛里海船的争杀。

“不要把我暗中的安排都画出来。我要是在大理寺里被赵秉谦几个人逃了案,必定是你卖了我!”

楼云没好气地抓过他的画,毫不犹豫地几下撕碎,丢进了水中。

谢国运拼命伸手去捞,然而宣纸在水里一浸就糊烂,气得谢国运跳起来乱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