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文郎当然就是她文林郎季青辰。

官家身上的赤红团龙袍没换,只是用通天冠换了幞帽,腰间系上了镶金玉挎带。

通天冠红梁金销,与他的赤龙玉带袍恰好是一身大礼服。

她这才知道这位官家见她时也是穿了大衣裳的。

他应该是极谨慎的性子。

和谢道清似乎相配?

她奇怪自己脑子里居然还能如此八卦。面对皇帝那刁难的问话,她嘴里马上应答着道:

“佛家说。至尊之位是陛下在前世度了三千三万次大劫,种下十万善因后,才能在今世修到的善果。”

澄碧堂前椿树荫荫,月光如碎金撒落。

楼云看到。赤龙袍衣,头戴通天冠的官家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不论是堂外的他。还是堂里的谢道清都知道,季青辰回答的是佛经里的标准客案。

但。官家要听的绝不是这几句话。

季青辰手心生汗,脑筋电转。

这位官家在召见她之前,传来了楼云,又拉了谢夫人伴驾,这已经是给她这外夷蕃首的殊遇。

楼云是举荐她官位的人,谢道清差内侍出宫,赐给她见驾的衣袍首饰。

有这两人在侧,她初次陛见有些差错,自然会有人出面说好话。

这就是让她直言的意思。

“佛家的话自然是没错,官家如今的万乘至尊之位本是前世的善报。但小臣时常也读过中土的诗书,听闻过气运一说。”

她心一横,把当初在书院工地上和谢道清简略说过一些话说了出来。

也就是季辰龙和她讨论过的唐坊坊学。

“《礼记》中提起,万物万类之中,人仅是裸类中的一员。小臣以为,万乘之尊的君王也是人中之一。”

她顿了顿,看着地下的人影。

官家负手站着不动,似乎没有不耐烦或是发怒的样子。

她回嚼了一下,想着她自己说的确实也是平铺直叙的实话,没有什么冒犯之处。

这位官家不至于真以为自己的龙变的?

属于鳞虫一类?

“天下之物千百万种,唯有人贵。天下之人千百万数,唯有君贵。这本就是自然之理。”

她说到这里,觉得在宫里长篇大论时,不观察一下官家的脸色实在是太冒险。

她小心翼翼地挺了一挺腰,眼睛悄悄看到了官家的下巴。

年轻的官家胡须整洁,只有下巴处刚剃过的青茬。

他通天冠的红绵夹金丝带系在下巴,垂到了赤龙袍的胸口。

按礼节,她觉得再向上看就有冒犯之意了。

“小臣以为,佛说众生平等,是说人本就是万物万类中的一种。就如君王不过也是常人一样。然而气运不在他类而在人类。蝼蚁与人毕竟不同。如今天下的气运聚集于人之一类。正如人中的气运聚集于万乘之尊是一样的。”

民贵君轻的课本她当然是背过的,坊学里说君民关系时,后面还有大段的话没说完。

但那些话应该是伪大贤王世强将来和官家说的。

她没必要抢台词。

她只想让官家知道,她绝没有不识天数,光靠向韩宰相府而不知忠君的道理。

“另外,小臣也知道一句话——”

她拱手而语,“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文林郎的奉禄,月俸料钱十二贯。茶汤钱十贯,米和麦各一石五斗。十分丰厚。

她到了京城后,按月收到了。

至于她也向大宋朝纳了商税,她是纳税人这类的想法,在前世这个概念都不够流行。

“…抬起头来说话。”

“是,多谢陛下。”

季青辰把早就酸了的脖子抬了抬,眼睛落到了官家的鼻头上。

要和官家直视那是不行的。

但鼻子两边肌肉的轻微变化。也可以和眼睛一样透露出人的心情。

她平常做生意的时候是观察过的。

“季文郎。辽东上京一带的女真在东海时常和高丽、扶桑有交易。其中不缺战马、粮食的来往,这件事你细细奏来。”

听到这官家终于说到了正题,季青辰也松了口气。

除了官家的鼻子长得不错。脸形也蛮俊气这类的想法,她很是正经地回答了这十年她对东海女真族人的观察。

“陛下,东海女真与完颜女真一族并不是一体,他们本来是唐时的渤海国后裔。在唐时就已经渡海和扶桑进行贸易。有国书往来。”

接着,她详细地说明了东海女真的祖宗和姻亲关系。在皇帝还有耐心前,她总结陈词。

“辽东寒冷,他们需要和完颜女真部进行贸易才能得到更多的粮食、棉绸。他们也早就不是完颜女真部的对手,但如果完颜女真在中都(北京)。西京(西安)这一带的势力消退,他们是很容易反叛金国,自立一国的。”

官家赵扩打量着这年轻女子。

因为她一身女官的装束。所以他自然而然就把她和宫中女官们相比较。

月光下,她肤腻唇嫣。低垂的眸光华流动,脸庞线条温润而眉目鲜明。

大半个时辰前,她在延和殿前走过去时,这女子的身段亦是苗条高挑,步态轻盈。

凭赵扩的眼力,早就看出这季氏是颇有几分姿色的美人。

听她说起的佛理和东海实情,条理分明,别有所见。

她放在宫中女官里,算是才貌双全极上等的了。

在他身边,只有谢尚宫,还有平常随他上朝的八名内阁子女官能与她相比较。

而美人总是不愁嫁。

他笑着瞥了楼云一眼。

楼云知道他想起了他提亲被拒的事情,厚着脸皮也是一笑。

——被拒算什么,没结婚他就要一直求亲。

二十岁的赵扩看出了楼云眼神里的意思,哑然失笑。

他自然是喜欢楼云办事的雷厉风行和心机谋算。

但身为皇帝,尤其是逼宫登基的皇帝,他见到身边信臣能坦然露出礼法之外的真性情,这更让他放心。

“季文郎的意思,东海女真也就和高丽一样?”

官家缓步走在了通向垂拱殿的松林石道上,远望着金国使团即将坐宴的华美宫室。

季青辰随在他身后,隐约能感觉到他是在自言自语。

她没有出声,暗中能明白他看着垂拱殿时的心情。

听说,临安城的宫室再好,为了表示不忘祖宗,宫室的大小规格都比旧京城降了一个档次。

就连垂拱殿前的玉阶都只有六阶,不及旧京城里正殿的九级玉阶。

皇帝觉得很没有面子。

“如此看来,我大宋国势强,这些小国就自然愿意与我联手伐金。但我大宋势弱时,他们是绝不会冒然与我们联手,惹来金军的。”

赵扩早知道这样的结果,只是有些不甘心。

楼云从高丽回来后,得到的消息也是如此。

高丽王尽管斩杀了掌军大将,但仍然不敢惹怒金国,依旧向金国称臣,奉其为宗主国。

“是。陛下。”

季青辰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小国盟友什么的只能锦上添花,真要北伐还是得靠宋军自己能打赢才行。

否则她把唐坊工坊里的各种技术都传给了王世强名下的匠人,也就是黄氏货栈的匠人们。她是为了什么?

至于大宋想让高丽、东海女真这些小国出头去试探,替自己打头阵,其实也蛮不厚道。

没足够的好处,人家绝不会干。

官家沉默着,一直走到了垂拱殿附近。

内侍们领着乐舞待诏们,正在进殿安排,赵扩这才转头,仔细看了季青辰一眼。

果然是名美人。(未完待续)

186 欲拒还迎

基于此女已经订亲,自己宠爱的臣下楼云也还在求亲,所以赵扩知道:

让这宋语说得简直比他还溜的外夷女子进宫,让她随驾当内阁子女官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

可惜了。

反正宫中女官姿色出众的毕竟比较少,美人大半都是向着妃嫔的路子奔。

他也没必要破了这规矩。

官家的想法这样在脑中转过,就被一边的楼云猜了个*不离十。

楼云的心彻底放下了。

至于季青辰——她出门前照过镜子,知道这身打扮官家还能看中她的话,只可能是宫妃们太丑。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她此时也借着殿门楼前的四盏月泡宫灯,看清了谢道清和年轻官家前后站着的身影。

夜名中,只要不在意谢道清的肤色,她其实长着和谢七娘子极相似的长眉凤眼。

她的脸型又比谢七娘子长得稍长些,是典型的瓜子脸。可谓是位难得的美人,

忽视了她右眼睑下偶尔出现的白膜,她和年轻的官家站在一起,就像画里一样。

是极为登对的神仙伴侣。

可惜世事不会如此顺心顺意。

殿前石道的另一边,女官们簇拥着小辇,放下了另一位宫妃。

夜风月色中,她体态雍容,莲冠华美,两弯明眸如倒映月光,浅碧色的长裙帛带似清泉流泻,几乎黯淡了垂拱殿上的华灯。

她大约就是如今得宠的贾氏。

赵扩带着贾氏进殿前,笑着吩咐了楼云一句,道:

“楼卿,你去安排季文郎的坐席吧。”

牵红线牵得意洋洋的官家进殿去了。季青辰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安慰谢道清才好。

与官家同来,却只能在殿前自行离去的谢道清微微一笑,只说了一句。

“以后方便的时候,再召你到我宫中说话。”

眼看着她上了小辇,在女官、内侍的跟随中渐渐远去了,她才叹了口气。

奉旨谈恋爱的楼云看了她一眼。

他已经在垂拱殿那边安排好了方便她和季辰龙说话的坐席,足以让她知道他费下的心思。所以完全没必要多说话。

而且。本心上他是没有想明白,前几日去探病时,他不知又哪里说错了话。

还是少说少错为上。

他严肃着脸。和她一起向垂拱殿廊道走去,嘴里只为皇帝说了一句:

“官家并不是如此狠心的人。他本是要留谢夫人随驾的,是谢夫人自己辞了。”

听到楼云的解释,季青辰欲言又止。

谢道清这不就是看着官家心里惦记着贾氏。所以主动退让,让皇帝高兴?

今晚。她退让了在国宴上伴驾的机会,刚才又从内宫一直送到了垂拱殿门前,只为了和官家多呆一会儿。

这样大度又深情,说不定官家就能多去她宫中几次。

虽然并不关自己的事。季青辰还是酸得咧了咧嘴。

所以,她一踏上了殿廊,当头就看到了季二郎辰龙这小子时。实在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李海兰进了金国国主的后宫,不是做小老婆就是做女官。

她根本没有谢道清这样好的出身。她受的委屈只怕比谢道清要多得多…

尽管,这几天在她心底里,不时会冒出让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想法:

李海兰的性情,只怕比谢道清更能忍。

她能和季二郎这样的中央空调式暖男相识了十一年,一直坚持到了订亲,其实已经让她季青辰佩服不已了。

“阿姐。”

秋日的晚上,季辰龙没有戴着北方金国人的皮帽子,而是一身右衽的绣花夏绢衫子。

他站在廊柱的阴影里,看不清模样,只看到宫灯露出他剃光了的头顶,衫下的布靴子,还有他在身后梳起来的两根带金环的麻花辫。

季青辰一看这金国女真人的发型,简直就和这小子无话可说。

然而在这进殿的时分,她还不能和季辰龙说话。低着头随着了金国使团的队尾,一起去了垂拱殿。

进殿前,已经有中使过来说了礼节,这一次季表辰在人群里才行了真正的大礼。

皇帝在龙座上,郡臣们站在殿中,左袖子挥起来过头顶,右袖子再挥起过头顶。连续三次后,人再上前三步,跪坐在了地上。

左边扯扯肩袖子,右边扯扯肩袖子,一共扯了不记得几回袖子。

然后再伏地向皇帝呼万岁。

这就是完成了宋代的国宾大礼山呼舞拜。

至于金国使者,因为宋官家是向金国国主自称为了侄儿,所以官家是没资格坐着受大礼,而是要亲自站起来接受金国人的拜见。

还要问候一下隔壁的完颜叔叔最近的身体怎么样。

官家说话的时候,脸上全是僵的。

季青辰退出正殿,按坐次被应该去殿外廊席上时,她心里不由得挺同情官家。

你说他为什么把贾氏召来伴驾呢?

让自己喜欢的女人看到他这窝囊的样子,他心情很愉快吗?

“谢夫人,也许真是极聪明的女子。”

季青辰这样感叹着,谢清道避开这尴尬的场面真是太正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