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辰只能陪笑。

官家有事。她这小外务女官知道,但皇后和掌司都不知道。

还有她的县夫人之职,固然是她为立皇后之事立下了功劳,“文安”这个封号却是官家格外加恩的。

只有季青辰心里明白,那是因为季辰龙游说了一处金国境内的义军,说服他们暗中向朝廷投诚。

而这掌司毕竟精明,一句话也没有问。反倒小声对她说了一句。道:

“快从后面退出去。”

季青辰连忙进了皇后起居的内室,从内室通向后院的小门退了出去。

果然等她再绕到前面去的时候,就听得官家又从径山寺门口走回来了。

他不去玉音院了。

官家但凡心里有朝廷正事时。都是歇在皇后身边的。

皇帝皇后睡下了,大家才能跟着睡一睡。

季青辰回到自己的居处,打着哈欠思量着,她觉得官家的这个习惯真是太帮忙了。

至少。谢皇后不会怀疑她和官家偷偷摸摸有奸-情。

她也曾向皇后禀告过,她不时被召到延和殿见官家。是为了北伐的事。

当时谢道清只听了一句就让她不用再说了。

那一句里,她只是暗示说自己在金国西京城里有好几处田庄子。

因为是夷人,所以在金国买地落籍也很方便。

她就是西京城里的二等富户季娘子。

也许有了谢皇后的枕头风,官家回宫之后到底还是下了密谕。

他同意季青辰辗转离开宋国。她可以从海路由高丽成礼港进金国。

这样的出行并不陌生。

她带着六个坊丁作家丁,扮成了是在高丽和江北榷场两地做生意的信佛海商女眷。

此时,高丽国的国教也是佛教。贵族富家夷女带着家丁护卫到山西金阁寺朝圣祷福之事,比比皆是。

更何况她还在金国西京落了籍。

除了不是比丘尼身份。这就是她当初从唐坊到泉州城参加蕃商大会时的安排。

这一次的差别,只在于她要先走陆路,经过楼云这淮东节度使营在所驻的楚州。

她从那里才能出大宋去高丽成礼港转海路。

枢密院的公文悄悄由铺户驿站加密送到了淮东节度使营在,楼大人表示官家的决断十分英明,就应该派个人到楚州来和他商量金国的事。

文安县夫人是最适合的人选。

官家英明至极。

其后,季青辰和楼云通了一封信,客气寒暄,互相表达了为大宋尽忠,为官家尽忠的共同心愿。

她带着空明大师的舍利,坐在齐府的货船里,顺水而走。

从京城到楚州自然有河道相通。

齐府的船过了五六天就在楚州城外兴盛船帮码头靠了岸。

她刚一下船,就看到楚州这军州城门上刀兵耸立,灰黑色的厚墙垛上似乎还带着丝丝火器、铁箭攻打的残迹。

“大娘子,先去节度使衙门,还是先回家?”

她身边跟着的姬墨悄声问着。

季青辰虽然觉得公事公办很容易,但她眼前确实还没有想好,她和楼云打交道时要摆什么脸。

冷淡疏远太矫情,亲密无间完全于她这样的二次退婚女无益。

就算是客客气气,她也得担心人际关系没处理好,互相配合不到位,她去了金国反而连累了季辰龙。

“先找个干净客舍安顿下吧。”

她没让季辰虎来接她,

“等离开时悄悄召许娘子来见一面就好了。我们的行踪不能在楚州里叫人知道。”

兴盛船帮的坛口也在楚州,此时的许淑卿已经和季辰虎成了亲,十里红妆上百船河船送亲,她从京城嫁到了楚州城西聚义坊的季府里。

她自然是想去见见弟弟和弟媳妇。

但楚州这边境军州里绝少不了金国细作,她当然不能去季家,让自己身份被怀疑。

况且,她也不知道见了这一对小夫妻,是不是比见了楼云还不知怎么摆脸色。

他们成婚后,因为季辰虎在外面不安分,许淑卿还是和在唐坊里一样三天两头地吵架哭闹,怒起来就要砸摆设。

但季辰虎从小眼见的都是男人走婚的习惯,她写信劝他再多也没有用。

许淑卿离了三郎,却又是过不了日子的。

季青辰只能自我安慰,三郎在外面胡来改不了,但他又绝不可能纳妾。

结果,她毕竟没见许淑卿写信过来要和离。

她只能眼不见心不烦了。(未完待续)

197 缘是重来

正是开春时季风初起的时节,雄浑的楚州城门口,几枝没被兵火烧光的腊梅权正在盛开。

鲜黄腊梅朵朵媚人。

黄梅花褐色干枝的歪脖子老梅树下,原来的楼大现在的楼大鹏鹏圆睁着双眼,高坐马上。

他内里是锁子甲,头戴着八瓣盔,外披着深蓝万字纹的锦毛披风,顶着城门前的春日寒风。

他受楼云之命,领着七八个江操兵在城门口接季青辰。

但他的两只眼睛都快要瞪瞎了,还是没有发现季娘子。

他觉得,要是办不好这件差事,今晚就不用回去,直接冻死也比看楼云的脸色强。

季青辰在乌纱下瞥了树下的楼大鹏一眼,认出了这个楼云的心腹人。

为了不在金宋边境时被察觉身份,她下船时就戴了乌纱帷帽,坐上了健驴。

她淡定地从他面前走过,进了城门。

同行的三支大宋商队热热闹闹地,都和守门官很熟,商队管事顺便还殷勤地和城门前的楼大鹏打了招呼,拍了几句马屁。

交验了过关的凭信,守门官很容易就让他们进城了。

她身边除了六个扮成家丁的库丁,还有姬墨。

姬墨沉稳不出声,但几个库丁小声说话,挤眉弄眼地斜瞟着楼大鹏。

他们当然都知道楼云求亲的过往,还有他这一两年在淮东没有成婚的消息。

现在楼云把这心腹丢在城门口,这是在等着大娘子?

楼大人在唐坊时他们都见过,其实和坊主挺般配…

“不要让人发现。”

姬墨低叱了一声,年轻小子们顿时都把猥琐的面部表情严肃了起来。

楼大鹏却正盯着兴盛船帮码头上。

完全没发现自己要等的正主从眼前过去了。

季青辰进了城门,扭头一扫。看到了码头上。

那边正好有几个船帮里的大头目,陪着季府里的管家婆娘在码头上等人。

她知道,她们等着的是劳四娘和季妈妈。

她刻意分开两批走,就是要掩盖行踪。

好歹她也是去敌国和奸细暗通消息,不是出国去探亲访友十日旅游。

姬墨看到楼大鹏后,也低声禀告道:

“大娘子。已经订下了城南的驿馆,借的是齐氏货栈的高丽货商身份。”

官办驿馆只接待大宋官员。

但驿吏为了揽私话。攒小金库。他们经常会通过熟人以高价出租三四品高官才能用的空院子,让过路的富商大户留宿。

尤其是,城中最大的佛寺就在驿馆旁边。

因为四月初八释伽牟尼佛诞之日。寺院客舍早已经被富家信众们订光了。

非要住佛寺边的大宋驿馆,这才更符合高丽夷商、金国二等富户季娘子的家财和信仰。

“楼大人那里…”

姬墨虽然没有猥琐,也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这趟来确实要保密,但还是要去见楼云的。

就算有季辰虎的船帮。但没有官衙同意船只出港,他们怎么去高丽转船?

“…明天再通过齐家。去节度使衙门递贴子求见吧。”

她这样吩咐着。

临走前,谢国运确实来游说过她,但他的那些废话她早听过一百遍了。

反倒是退职出宫的谢尚宫谢孤云,这妇人突然让谢国运把她接去了谢府。

这妇人盘坐在佛堂里。看了她半晌。

“文安夫人,知道老身为什么出宫吗?”

听着一位四十多岁仍然徐年半老的中年妇女自称老身,季青辰有些感慨。

但谢尚宫托病出宫后自愿住在佛堂。她那一头迅速变白的长发让她触目惊心。

她自然小心道:

“姑姑离宫,是为了让官家醒悟…”

她以前就听楼云提醒过。官家对谢尚宫有偏爱。

现在他身边没有了谢孤云,垂拱殿上的能干尚宫换了一个又一个,未必一定比谢孤云

差,却都不叫他满意。

这时,赵扩才会意识到他自己的偏心。

他会感觉宫中的生活欠缺了一些东西。

这时,他才会注意到谢夫人。

“你明白就好。”

谢孤云微笑着点了头,

“贾氏不容小看,我才不得不如此。否则道清难以固宠。但你也不要因为楼大人对你

一心一意,就以为世上没有能代替你的人。”

季青辰不好辩解,等了一会儿,见她再没有话说,便退了出来。

回想着离京前的这段往事,季青辰坐在驴背上出神。

谢孤云是暗指她恃宠而骄?

问题是,楼云除了和赵德媛退亲,然后向她求了两三个月的亲,他什么都没干。

尤其陈文昌对她好的时候,楼云更是连影子都不见…

其实要不是他那些求亲细贴子,把一些不能明说的财产说得一清二楚,她都拿不准他

的求亲究竟是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那边厢,楼大鹏眼盯着码头。

他看着从季家河船里下船的人是两名戴帷帽的中年妇人,她们应该是京城季府的人。

其中却没有季青辰。

他心里一震,就知道事情办砸了。

季娘子没和仆妇们一起走。

所以他没接到。

但他要敢就这样回去,楼云会用冷眼直接戳死他。

早在那一年冬至节,陈文昌和她因为王世强进宫在官家面前讲学“气运始终论”而翻脸。

听到陈文昌和季青辰的婚事推迟,萎靡不振的楼云一夜之间如枯木逢春。

他在狂喜之中连夜写了信,飞马差了他楼大鹏从楚州出发,亲自送到了京城谢府。

他现在是完全拜服了谢国运的先见之明。

他在信中恭敬请问了谢师兄:

他现在要不要想办法调回京城,一举夺得他师妹的芳心?

王世强在官家面前讲学的什么气运始终论。完全就是狗屁。

但他楼云通宵攻读后已经能倒背如流了。

季青辰如果向他问起,他当然会说这新学是开天彻地直追圣人的旷世之学。

他才不会和陈文昌一样傻。

为了这点子事就迁怒季青辰,亲也不成了,跑到太仓书院去玩失踪。

至于要不要坚持“经世致用”或者“存天理,灭人欲”,这些压根就不重要好不好?

反正他现在做了这淮东节度使,一边要和金人鬼话连篇。一边还要向义军们空口许愿。拉着他们一起准备北伐。

他的节操早就不见了。

王世强那胡扯的什么“人之一类,气运有始有终,君之一尊。气运有始有终。天然之理也”。

“圣人者孕载天下。”

王世强认为的天地至理,开新救世之法是“在浙学之情、道学之理、心学之心以外再生万民气运,裁截君之气运,以补天下。”

他楼云现在做的。难道不就是要裁截金国气运以补大宋?

他还假公济私写信去了金国,强烈要求季辰龙送了几本子新学的原始书稿给他研读。

总而言之。谢师兄以前提醒过的谈恋爱就要三观合拍,性情相投,他准备得十分完美。

狗头军师谢国运在楼云的马屁如潮中得到了极大满足。

他回了厚厚一封信,指点着将来的妹夫楼云。

楼云收了信。左看右看,瞎琢磨了十多天最后终于悟出,谢十三浪费纸张其实只写了四个字:

静观其变。

这一静就静了一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