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独闯十八连环寨子,她帮他治伤送药的情份,就算是不再相欠了。

杨妙真走到书房门前,突然停步转身。

楼云多年前吃过她的亏,所以早有准备,一步踩住没撞上她。

杨妙真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

多年不见,他如今弯脚官帽,绯红官袍,剑眉星目仍是往日模样。

但眉目间的沉稳早已不见了当年十六岁少年宋军的热血冲动。

“大人既然要订亲——当初在山中夷寨里的旧相好呢?”

她突然问着,“不去接她了?”

楼云岂能不后悔当初话多?

只怪他那时年纪小,又刚从西南出来两年,受伤心软,还想打探一下义寨里的内情。

结果他和这小姑娘一起坐在黑屋子各自说起了身世和初恋。

蠢死他了。

“我去接她时,她已经不在了。”

杨妙真没料到这样,怔然间半晌没有说话,夕阳横在了天边,带着血红,到最后她半闭

了双眸,缓缓地落了泪下来。

“大人原来和我一样的命苦。”

楼云见得她渐渐走远,艳红张扬的身影孤单却又凄然。

“你——”

看着她身边的俊男护卫,他忍不住想劝一句。

她现在在身边养着面首,这样的混乱放荡的日子他也有过。

但杨妙真回头看他时,他到底还是没有出声,只是摇了摇头。

“我本来以为,你那时说的心上人是我的义兄。”

李全自己乱来的样子,他自然不好劝杨妙真好好过日子。

杨妙真卟哧一笑,在泪水中带出少女般的狡黠。

“大人以后可不要相信女人的话了。”

在楼云的无语中,杨妙真笑着走开了。

这些年来,他为了拉拢十八连环寨的义军,各类消息也打听了不少。

所以他已经知道,那小姑娘骗了他。

她所说的心上人不是李全。

而是和她一起长大在阿爹面前习武的师哥。

在他们全村逃灾上山做山贼的第一年,那人就已经重伤而死了。

那时她才十三岁。

210 赶人出城

“来人!”

楼云在书房里一直忙到了深夜。

他把身边的家将们指使得蹿上跳下,把军衙门里的公文旧案翻了个底朝天。

他总算翻出了关于山东海运的历朝记录。

然后,他失望了。

这条海路在秦汉时就有记载。

从太仓出发,沿着江苏、山东的沿海州县北上。

隋唐时为了攻打高丽和渤海国,这条海船甚至还运粮送到过辽东一带的港口。

“大人,季坊主应该是和东海女真做交易时,打听到了这条海路。”

张学礼也被请了过来帮忙。

因为负责安排送到山东的粮食,所以他对此兴趣极大。

“这条路确实可以用。”

楼云看着公文上记载的海势地形和日期,仔细盘算了许久,还是叹了口气,

“送粮给李全他们是足够了,但这旧文书上记载,因为沿途浅滩太多,船行很慢,再加上季风影响。来回一次就要八个月。”

在他的频频叹息中,张学礼知道,他是可惜这条海船不能在战时运军粮。

兵贵神速,粮草运得太慢就接济不上。

“大人何不去和季坊主再问问?八个月的运期如此长,她做起生意来,赚回来的钱还不够她在太仓买的荒地本钱呢。”

季青辰坐车到了如意坊之前,自然就已经把李全和杨妙真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

劳四娘如今也到了她身边,她本来是旧京城开封附近的匠户人家,也曾听说过山东青州的女匪首杨妙真。

劳四娘倒没把李全当回事,反倒是警惕了起来,她在马车上就提醒着季青辰。

“听说这李全过几天还要去拜见三郎。许娘子少不了要和这位杨夫人交结一二。匪人寨子里都是没有规矩的,许娘子要是学了杨夫人的行止作派…”

季青辰这几日何尝没有想过这个事情。

她虽然没有住季府,不掺合弟弟和弟媳的事,但经了劳四娘的嘴,不想知道她还是知道。

她到如意坊前下了车,提裙上楼时,才叹了口气道:

“我已经和淑卿说过了。她不愿意成亲。我是一定帮她的。但她要是成了婚。到了楚州,再想要和三郎和离我是帮不了她的。她也得想想,她如今也是九品的诰命夫人。她要是和离。兴盛船帮里的人不提,唐坊里迁到楚州来的男女以后怎么和本地人家说亲?”

这几年过去,明州城的季蕊娘都十三岁快满十四岁了。

她们那一辈小儿女的婚事马上就要开始准备了。

楚州是边州,民风朴实。规矩不多,平民小儿女手牵手在街上走也不时可以看到。

但夫妻和离这样的事情毕竟叫人侧目。

否则她季青辰冒着杀头的风险去金国送佛舍利。她是为了什么?

这固然是空明大师的遗愿,是替官家卖命去见季辰龙。

但她那退亲的事,不经过这样的风险,谁又会愿意相信她是为了向高僧尽孝心?

她还托了谢皇后。等她回来后,就要在西湖灵隐寺里办一场盛大佛会。

她会把空明大师让她带回大宋的梵经原本,全都献出来。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后手。足以让京城的众多高僧都与她结交,她才敢那样断绝地和陈文昌退亲。

京城里的旧家大族。书香门第里都有族人与高僧往来。

清贵文人里多的是佛、道、儒三者同修的雅士。

经由他们的嘴,用佛学里的孝道来洗刷她退亲的流言菲语,已经足够。

坊里别的孩子不提,季蕊娘能嫁给什么人家,和她季青辰的名声关系太大了。

她总不至于让季蕊娘和小韩大人家里的小舅子结亲吧?

“她和三郎要是过不下去。她要和离我不拦她。但她也不是当初的小姑娘了,是她自己非要成亲的。怎么把事情摆平她得自己想办法。我不能出面领她回京城,她六个哥哥哪一个又会让她回娘家?”

劳四娘不过是探她的口风,听她没有袒护许淑卿的意思,顿时就在她身边附耳道:

“大娘子,我看许娘子和飞云社的社主,关系太近了些…”

季青辰此时已经缓步上了三楼,看到了打开的包厢格门。

格门里走出的人影,是向她迎出来的楼云。

她各种思绪不定,见得楼云的笑脸,也不禁心中欢喜。

“淑卿和迟社主能有什么事?”

她侧目看向劳四娘。

她见过迟冀北后暗中打听清楚,她并不觉得迟冀北是敢如此乱来的人。

他是地头蛇,在楚州的亲朋戚友之多只要他们一口一口吐沫,都能淹死他。

“并没有什么事,我只是有些担心…”

劳四娘虽然是这样说,她心里就犯了疑。

劳四娘前些日子是和季妈妈一起在住在季府里的。

脚步声响,楼云走近过来,低语着道:

她知道这当口不能说这些,笑着摇了摇头。

楼云便悄声叮嘱了她一句,道:

“有我在,你的粮价一丝不让,李全他也不敢如何的。”

她瞥过了门后李全、杨妙真的夫妻身影,笑着瞅了楼云一眼。

她这里减一些粮价,楼云手上就可以少送一些平价粮给山东义军。

他当然还是盼着这笔生意谈成的。

她便小声道:

“我减一分价。你帮我把迟冀北赶出山阳城,过两年再让他回来。”

楼云不知她怎么突然提起这事,顿时瞠了目,拿不定应该说什么才好。

他完全没听说这小子干什么坏事惹到了她。

“青娘,这件事…”

他连忙要劝说,季青辰就笑着向包厢去了,客气笑道:

“李大人,杨夫人。有劳久候了——”

*年前,李全经由楼云那一回潜入金境招安,他就受封了宋官的军职。

这几年也升到了从六品京东路青州团练使。

至于杨妙真,她还是正六品,比李全的官大。

这是接了她父亲杨安儿的青州招讨使正职。

“季东主说笑了,都是楼兄弟帮衬着我,否则我哪里能在我家娘子面前抬得起头来?”

李全哈哈大笑着。

虽然觉得官位不能吃,但李全并不是个全无野心的人。

楼云这回帮他讨了一个从五品的武官虚职,让他比老婆高了一阶,他当然还是高兴的。(未完待续)

211饱暖之后

李全现在的模样不是胖商人,而是一身深红色的春日大衫。

他头戴幞帽,锐目挺鼻,唇上两条漆黑小须整齐。

他和同样红衣金步摇的杨妙真站在一起,果然是一对壁人。

倒叫季青辰有些意外。

这对夫妻的模样,谁也看不出是各自玩各自的。

然而说他们夫妻同床异梦并不尽然。

打听来的消息里,这对夫妻也算是生死与共,对壮大十八连环水寨的目标那是完全一样。

“青娘,这是我的义兄。”

楼云笑着为他们我引介,又有张学礼这老人精在一边,大家谈笑着一起落座。

李全这算是第一回看到了她的容貌,打量着果然是黛眉杏眼,美貌动人。

季青辰在打听他,他为了买粮早就听说过这位黄氏货栈女东主

她的身家配上得楼云的身份。

而且,这女子在宫中有人脉。

一想到这里,李全的心思从季青辰的脸转到了以后他自己的仕途上。

楼云透出了要和金人一战的意思,他在京城里的耳目传回来也是韩宰相有意北伐。

楼云已经暗示许诺,如果他能助宋廷拿下山东十几州州城,他将来虽然不至于有戏文里的异姓王,但公侯之位他楼云是一力保举的。

他也听人说过,岳飞岳爷爷生前是节度使,死后封了王爵,韩世忠韩爷爷生前做了枢密相,死后封了通义郡王。

他只要不被赵官家用个“莫须有”的罪名先宰了,将来做到公侯之位似乎也不难。

思索间,李全看得楼云细心给季氏倒了明州城来的小黄酒。

这小子还殷勤地给她挟了山阳城最有名的淮水蒸鱼。

完全没招呼他这位义兄。

他心里唾弃楼云的见色忘友。随手也给杨妙真挟了一筷子鲜鱼。

他的老婆是得罪不起的。

他自己喝了一口小黄酒,觉得口味软酥得难以下咽,不由得咂了咂嘴。

李全的出身,不过也就是不识字不讲究什么礼数的青州乡里人家。

因为家临近海,背靠深山,他作为家中次子偶尔也会去海上做做海贼补贴家用。

这些年和金军对峙,他能活下来还当上寨主。靠的是自己天生的机警狡诈。

只要杨妙真和他说定了生儿子的时间。他不在意她在外面的面首。

反正他住在李家寨,她住在杨家寨。

现在,既然能经由黄氏货栈解决粮食的麻烦。他更关心的事就是将来的步步高升。

“楼兄弟,你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呢?”

李全笑着问起了两家订亲的事。

杨妙真和他到底是夫妻,笑看他一眼,知道他决定和这季氏好好结交了。

顺便给楼云一个人情。

楼云听得这话。总算头一回觉得这结义兄弟不是个碍眼玩意了。

“正准备求亲的贴子和上门礼。”

他虽然心里没底,也闲谈一样和李全说着他准备向季青辰求亲的礼单。

季青辰笑着没有出声。

楼云顿时就高兴了。

连劳四娘陪坐着。也是眼中带笑,为大娘子松了口气。

季青辰心里何尝没在猜测忐忑——楼云到底什么时候来求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