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是我错了。”

伏虎大惊失色。听出他这话里竟然是打算放弃娶肖抚宁为妻的意思。

“我也是知道季娘子和楼大人为了退亲的事心里亏欠于我。我才执意请他们出面相助。”

陈文昌废然坐在了棚中交椅上,想着那六首诗词。

任何一首都足以让写诗者传名天下。

那如果真是老宋僧所作,在唐坊宋商里怎么可能没有耳闻?

这只可能是季青辰的手笔。

“她自己的诗才,却为了我这桩婚事托了肖娘子之名,我岂能忍心如此?”

陈文昌心里懊恼,伏虎想劝一句,却不知道如何劝。

季娘子是女子。又曾经是公子的未婚事室。她也许就如孙昭孙老师府上的娘子们一样。

孙家娘子们都读书识字,也会写诗,但她们受的家传理学却认为诗词小技。有损女德。

她们和两浙一带的书香之女不一样。

浙学一系的儒者家中,都不禁止女儿写诗。如果女儿天生有诗才,父母兄弟都会为此而得意。

有才女之名也会为说亲时添上砝码。

只要她们嫁的不是理学一系的姻亲。

“季娘子是外夷出身,她的性子更偏于天然质朴。不是太讲究礼数。要不是与我订亲,她哪里会藏着这些诗才不显露出来?”

陈文昌沉着脸。站起来连连叹气,

“就算不是她写的,也总是她唐坊中人所写。那样旷世的才学,六首诗词也不像是一个人的作品。任是一人都不应该被埋没。更何况是为了我这一桩婚事?”

季青辰坐在画舫里。楼云隔着帘子在隔舱里听着。

肖抚宁含着泪,深施一礼,双手交还了诗卷。道:

“多谢大人与夫人为贱妾如此费心。但此等大恩,贱妾不敢…不敢承受。”

季青辰并不意外。

陈文昌那日读了六首诗。在后街小院里凝视了她半晌,然后沉默离去。

那时,她就知道这事要办砸了。

她千算万算,算漏了陈文昌的二房吃够了山寨货的亏。

就算不提假冒山寨货有多召陈家二房的不喜欢,仅是陈文昌这人的性情,他当然就并不喜欢这样冒领他人诗名的事。

“陈山长和你说过了?”

季青辰暗叹一声,看了看肖氏。

肖氏并没有什么伤心怨恨的神色,反倒涨红了脸,额头渗出了汗,就像是上过完公堂后欢喜紧张得快要晕过去的模样。

“夫人,我本来就没敢奢望二嫁,更何况还是陈山长?陈山长说他此后不再娶妻,只能纳我为妾。他就算是不说这句话,我也是愿意做妾的。”

虽然说“以后不再娶妻”这话的是陈文昌,季青辰听着后头一个反应也是:

男人没娶你前说的这些情话都不能信。

几十年的日子还长呢,他不肯娶你做正妻,光说着独宠你一个你居然就信了?

直接让他滚蛋才对,好不好?

待得肖娘子再三感谢后下了船,她终归是没忍住,把这话从嘴里嘀咕了出来。

惹得帘后的楼云哈哈大笑。

他揭帘而进,搂着她在怀中哄笑道:

“陈文昌能说这话,至少也能保上十年。以我看,肖娘子对陈山长早就是情根深种。能过上十年独宠日子,她只怕就是心满意足了。”

他不怀好意地又连忙加上了一句,“毕竟是二嫁,陈文昌还愿意再娶,我看他对肖娘子也是用情颇深的。他们倒是心心相印。”

都是一样的奇葩。

他和季青辰订亲后,就算是陈洪对他楼云都有些淡淡的疏远,更何况是陈文昌。

所以他才尽力想在肖娘子这门婚事上补偿。

季青辰和他是一样的心思,但她是女子,和陈文昌没订亲就没接触,所以她没有在陈家叔侄面前和楼云一样受冷落。

她反倒还要尽力避开陈文昌。

“除非他不要嫡子呢,有嫡子就得有正妻,但大宋律不是不许以妾为妻?肖氏一旦做了妾就不能扶成正妻,她就算生了儿子也不是嫡子。陈山长到时候要怎么办?委屈自己的亲儿子?”

楼云哪里会和她去争论这些外人的闲事?

“船到桥头自然直,十年后陈文昌也是桃李满天下,多的是人脉关系摆平这样的事。你当他会想不出办法?”

他笑着抱着她,在她耳边说些他对她独宠十年二十年一辈子之类的情话。

但凡是女人,对这些话就是百听不厌。

季青辰心中甜蜜,自然也把陈文昌和肖抚宁的事丢在了脑后。

她是欠了人情但她并不是没出手相助。

他们自己不去争取,她能管得着?

她倒是奇怪,楼云也看过六首诗,居然从不觉得是她所写。

“陈文昌可没有收过你的情诗吧?”

楼云吻在了她的耳坠子上,含糊笑着,带着一丝得意,

“他要是收到过,绝不会以为你舍已为人了…”

她那写诗的水准差太远了。

他楼云再想拍老婆的马屁,都没好意思睁眼说瞎话地给她脸上贴金…

至于山寨货什么的,吃过亏的可不是他楼家。

西湖彩棚边本来事先安排了太仓书院的十几座彩棚,季青辰又特意召了没随季辰虎去楚州的许淑卿。

许淑卿为六首诗词谱了曲,又教了肖娘子清唱。

在万寿节里,西湖官、民彩棚都有向官家献乐的前例。

再加上有楼云的暗中安排,有八成机会让喜欢李词的官家注意到肖抚宁的词曲。

只要能得到官家的一句赞叹,陈文昌就会从娶克夫女的傻蛋,变成了慧眼识人的名儒师长。

他的声望更高,谢皇后的后位就更牢固。

但现在,季青辰犯愁的是怎么向谢皇后解释。

陈文昌还特意过船来,和楼云商量由他自行出面请罪的事情。

她只能感叹,陈文昌毕竟是个有担当的人。

只不过,她这愁连一天都没有持续下去。

官家在游船时突然病倒了。

而在官家缠绵病榻之时,贾贵妃平安产下一名皇子。

紧接着只隔了十天,阎郡夫人也顺利产下皇子。

京城里局势陡然崩紧。

一触即发。(未完待续)

268 官家病危

季妈妈随在皇后的身边,进了官家的寝殿。

半个时辰后,她随皇后一起退了出来。

季青辰等在了坤宁宫里,紧张地看着走回来的皇后一行人,她只需要扫过季妈妈的脸,心里就已经沉了下去。

“并没有中毒的迹像。

季妈妈换了医婆的小白罗袍子,头系着黑色女医巾,双眼幽深在殿上说着,“只是吃了不受用的饮食。

季青辰都来不及庆幸这老巫祝深知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一边的谢掌司脸色就泛了青。

“皇后娘娘,。那日万寿节出宫前,官家进了一盏西域来的火汁露。”

她顿了顿,“是贾妃宫中献的。”

谢道清坐在凤座上,她疲倦的神色让人季青辰看得心中愈发沉重。

“在游船上,官家看到有雪白莲藕,赞了一句,随行灶船上就进了一碗新鲜的湖藕羹。”

谢掌司早已经把这些事查清。

而季妈妈只是简单地分辨食材,西域火汁露里有一味食材和湖藕相克,正常人前后吃下不会有问题。

但消化功能本来就有问题的人吃下后,就会引发肠胃痉挛,下泻不止。

就是官家如今的症状了。

“我本来是防着阎嫔的。”

谢道清闭着双眼,万寿节时皇后有自己的凤船,在龙船上伴驾的是阎嫔。

陪着官家吃完那碗湖藕羹的也是阎嫔。

“官家是极谨慎的人。他肠胃自小就不好,又知道自己贪嘴,所以在延和殿上还安排内官准备了两个牌子,一个牌子写着‘少饮酒,怕吐’。另一声牌子写着‘少食生冷,怕痛’,他是知道要时时提醒自己的。”

季青辰听得暗中叹气,官家这回吃下去的东西既不是酒也不是生冷,这才出了事。

“娘娘,阎郡夫人带着二皇子来了。”

还没有出月子,阎郡夫人却抱着孩子到了皇后殿上。

谢道清眼中总算也有了一丝安慰。抬手把那还没有被父亲取名的二皇子抱在了怀中。

阎郡夫人含泪道:

“娘娘。我那妹妹心气高,年纪又小,自小就没把我这个姐姐放在眼里。且让她做个浣洗宫女吧。我母亲昨天进宫时也是这样哭的。只求饶了她一条命。”

谢道清何尝不在心底恨极了这被贾妃收买过去的阎嫔。

此女仅是看着姐姐阎郡夫人怀胎后在宫中更为被看重。心怀不满,结果被贾贵妃说动参与了这件事。

“你好好保养不要想这些。本宫自问是没有亏待阎嫔的。她年纪小又得宠,本来容易被人挑拨,所以本宫在她侍寝后就特意奏过官家。封了她为九嫔之一。”

这比贾、谢、阎、李四姓族女进宫时的封号都高,没料到她还是不满意。

“她是官家现今最宠爱的人。官家正病着,就算有百般的罪,只要没定了案,本宫怎么能问罪于她?就让她在居处闭门思过吧。”

谢道清轻轻地哄着怀里的二皇子。

季青辰听出皇后对官家病愈还抱着希望。但季妈妈不动声色向她看来的眼神,她的心是彻底凉了。

官家有一半可能撑不过这一次。

他已经连拉了近一个月的肚子,到现在还没有停下来。瘦成了一个骷髅样。

而且,她这些日子在宫中也听说了。赵氏官家历代都有一个类似遗传的疾病叫

“风疾”。

症状是头痛而中风。

赵扩虽然年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这样的肠胃病就会引发风疾。

楼云从朝中回了府里,脸色未必比谢道清好多少。

“如今官家病重,韩宰相出来复了职,头一件事就说不能辜负官家厚恩,要继续北伐。”

季青辰走到了书房后门。

她从楼云以前就留给她的暗门里走进去,在书架后听着了里面的对话。

楼云和府中师爷、幕客、心复属官家将们正在商议。

“甘老大人虽然是平章军国事,但他既没有扶官家登基的旧功,也没有北伐首议的威望,他在政事堂里根本没办法和韩宰相相提并论。谢老大人身体不好,陆老大人虽然与我们为善,本心却是想北伐的。”

张学礼的声音响起,接着就是季辰龙说着山东五州的军情。

他在枢密院支度房掌握各地军资要务,又是楼云的内弟,理所当然是左膀右臂。

“韩宰相扣着军资不放,就是要让李全整兵备战。”

山东五州多年来一直是金国的地盘,季辰龙深知那一带的内情,

“那边在黄灾里受害最重,这几年的粮食都是从外地运进才勉强维持住。一旦入了冬封了河,军资补给接续不上,我们上回打败金人容易,现在金人要打败我们也容易。”

是夜,楼云和季青辰一番密议后,季青辰第二日就坐船去了太仓。

她先是安排了一批粮食从海路上先运到青州港口去,然后又坐船去了明州城,她约了黄七郎商量,重新安排了明州城的唐坊工坊。

“大妹子,要重新做军械?”

黄七郎脸色沉重,他当然知道京城里的形势不太好,

“但私坊做军械可是灭九族的死罪。”

经了王世强和军械司的老关系,明州工坊每年都接了一批替官府做军械的生意。

但要像当初在唐坊一样,她季青辰想做多少就做多,查出来那就要完蛋。

“明州这边应该还能做。”

季青辰也和楼云反复盘算过,

“明州水师是你们江浙海商是表里一体的,你们在海上的生意他们处处都有分成。各家在水师里也都有子弟族人做官。明州知府如今换了谢宰相的人。明州通判是京官下放,却是秦从运举荐来的。也就是王世强的人。外子会去军械司里疏通一下,加大今年私坊的订单,可以给我们做个掩饰。”

为了说服黄七郎,她拿出李全写给楼云的信。

黄七郎匆匆看过,连连叹气。

李全写信过来痛骂韩宰相,说韩宰相借着粮食和军械在手,现在派人过去要分他的权,吞他的部属。

“黄七哥,你知道,李全他们是山东本地的绿林义军。不是朝廷兵将。最忌讳就是自己部属被吞并。外子说,一个不好他们就会反脸,再投向金国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里,黄七郎也知道没有退路了。

朝廷收兵权不是不行,但必须得看时机。

这节骨眼上,李全要是投向了金人,北伐之功毁于一旦。

楼云和王世强如今的官位,都是建立在北伐功业之上的。

韩宰相嘴上说北伐,根本上还是要把这些战果彻底抓到他手心里去,收拾了李全,接下来就是要收拾他们了。

官家不能理事,他们不支持李全,就等于是束手待毙。(未完待续)

269 两宫相争

季青辰回了京城,知道楼云还在六部衙门里,连着七八天没有回来了。

她想了想,请了赵德媛、肖抚宁过府里来饮茶。

明州工坊本就是她和陈文昌订亲时,唐坊和陈家合开的。

亲事没成但生意却是越做越顺利。

“我在明州就开始办,但这事还要和陈纲首,还有王贤弟打个招呼。”

黄七郎虽然咬牙应了,她也知道,工坊里的匠人一半是唐坊人,一边是王世强名下的明州工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