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中盛开三四支鲜黄色的岭南腊梅。

这江船是王世强安排的,他知道,前舱后隔着两个大舱房,就是她起居的香闺内寝。

内舱里面,铺着散花纹的蜀锦地毡,大床是黄梨木打造的花鸟屏子床。

屏子上的花鸟是北宋宫院的精致四季院画。

南面临窗的妆台、西面有四箱两柜高低并列,这些都是同样的黄梨木镶嵌花鸟画。

他知道她在唐坊就习惯琉璃灯,所以在床头高灯架子上放了成对的金瓜琉璃灯罩。

前阵子,他替她把内舱间安排完了,才突然发现:

这本来是他多年前,买了京城宅子后打算为她铺设的闺房。

如果后来没有在普陀寺里遇到楼鸾佩…

他会把季青辰从唐坊接到那宅子里,和她一起想想新房要怎么安排,婚事要怎么安排…

如果没有楼云。

没有那扶桑僧人对他说的那些话。

前舱房里被炭火熏得香暖,季青辰却被他盯得有些发冷汗。

王世强的神色很奇怪,带着些讥讽和嘲笑。

季青辰自我反省着,是不是她在江西接连试探他的事情,叫他发现了?

这应该是互相心知肚明的事吧?

至于这个脸色?

“听说你还去游说吴姓之外的川地高官了?”

她试图用谈话转移注意力,王世强也平平静静地回答着,道:

“他们都是本地人。现在的立场也就是旁观,并不会出手帮我们。我试探过的人有大安军知州安丙,凤州军都统孙忠锐,兴元府知州张甲…”

因为议的是要命的密事,这些人名都不能被人听到,所以她在船上并没有留人。

只有姬墨守在了下船船板边上。

“韩宰相在政事堂里,还不肯相信吴家要谋反?听说他还和皇后说。要直接封吴家做蜀王?”

“是这样…”

王世强凝视着她。缓缓说话。

她突然察觉,王世强已经有好几年没用这种眼光看她了。

打从她和陈文昌订了亲,他就没有这样盯过她了。

她觉得他应该是死心了。

他不指望以后还能娶她做妾了。

舱房里安静像是墓地。这些日子都没出过这样的情况,她微觉得有些不妥。

她放下暖手的热茶,站了起来。

“王大人还是小心些,早些回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王世强起身,他从炭盆边走到了她的身后侧。

只有一步之隔。

她皱眉看向了他。

王世强比她高大半个头。她扭过头仰起的视线和他的目光相撞。

他看到了雪白出毛交领里她精致的脸庞,仿佛还是年少时的模样。

他轻柔唤着她。

吃惊中,她还没来得及沉脸反应,他伸长了双臂。从身后抱住了她。

他的双手在她的小腹前十指交紧,她向后紧贴到了他的怀中,要不是冬天大家都穿得厚。就这个姿势足可以引起情思了。

她的脸贴在了他的胸口,上抬的眼光恰好可以看到他黑沉的眼眸。

他低下头。似乎想寻找到她的唇。

她一偏头,闪开了。

他没有追逼过来,只是又抱紧了些。

“…王大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暂时没有挣扎,而是尽力冷静地问着。

王世强把脸埋在了她的肩颈间,没有出声,她却感觉到了他的呼吸移到她了发髻边。

他吻在了她耳边鬓发上,一次,两次,三次。

“王大人是受了金人的官,以后是想怎么办就怎么样,大宋的礼节可以全不讲究了?”

王世强瞬间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季青辰判断出他应该不是暗中投降了金人,所以在这里大逞兽-欲的意思。

她用力挣开了他的手臂,忍着给他两个耳光的冲动,直接抓了椅边几上的茶盏,照脸把半热的茶泼到了他脸上。

她压低声音,咬牙道:

“你发什么疯?”

他活够了不想有命回京城了,她还没有!

楼云还等着要来接她。

王世强盯着她,手掌慢慢抹去了面上的茶水,似乎确实冷静了下来。

他退了回去,重新坐到了椅上。

半晌的沉默后,她没等到他的解释。

她皱眉转身,打算出舱。

“我会和秀王孙商量,请他身边的亲信和王大人你商量密事,应该也不至于误事。”

只可惜了,她本来还想借功劳召上黄七郎一起来这里开茶路。

王世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这次来四川,楼云没有和你说什么?”

“你觉得他应该和我说什么?”

季青辰扭头看他。

她隐约猜测着,王世强突然如此无礼,当然就是和楼云有关。

“他原本是西南夷里的一个夷奴,你知道吧?”

“知道。怎么了?”

王世强听她答应得干脆,居然笑了起来,道:“好,我要说西南夷里也有驻马寺那样的淫-祭,你知道不知道?”

“…听说过。”

她有些不耐烦,又有些莫名焦躁,王世强总不可能是无缘无故提这些旧事,她一阵子身在险地本来就心绪不宁,

“那些淫-祭是蛮夷干的事情,楼云他不是蛮夷了。”

楼云是十四岁就出了西南夷,她没兴趣去计较他未成年时候的事情。

楼云也没计较她和王世强自由恋爱。

“对着个蛮夷,你倒是看得开。”

在王世强的冷笑中,她也冷笑了起来,道:

“你觉得你刚才那样子,能比蛮夷强多少?”

王世强脸色一沉,她不等他多言,再说道:

“你和楼云在朝里有什么仇怨,你自去和他争斗。因为我是他的妻室,你就在这节骨眼上调戏我来出气?你倒也好意思说别人是蛮夷!”

要是依着王世强以前的性情,这时必要发了怒,和她争了起来。

没料到,他此时听到她的话,却是怔了神。

“我拿你出气…?”

他维持着发怔的神色,看着她自语反问。

她冷笑着回视他。

“怎么,王大人要和我说,你是旧情难忘,情难自禁?”

骗鬼去吧!(未完待续)

276 无心失礼

王世强僵坐在椅上。

他面上的神色变幻,过了半晌终是点了点头,叹道:

“…你说得没错。我刚才失礼,有三四成是不自觉地拿你来出气了。”

他失笑着,以手撑额,侧眼看着她,

“楼学士是官家宠臣,又是我的姻亲,不到我能制住他时候,我本来是没想过要碰你的。”

季青辰听到他如此爽快地承认错误,她心里却没有多少安慰,反倒是沉了一沉。

这人压根没死心。

尽管她并不是没有设想过如今的局面。

“既然外子与王大人不和,我这里也不方便和你同谋议事,免得坏了大事,耽误了你我的前程和性命。我去和秀王孙说,换了赵团练和你交涉吧。”

她心里的焦躁更深,快嘴快舌说完了几句,做了个请的姿态,让王世强离开。

“你就不问问我,我和楼云结了什么仇,非要拿你来出气?”

王世强并不纠缠她。

他一手捞起椅背上的披风,又顺手从袖子里取了帕子。

他走到了南侧的彩琉璃窗片前倒映着,仔细拭去了衣领上的茶叶,

她知道他不想出门后叫人看出了破绽,她也没有催他。

她只是瞥到他手帕上的碧绿茶叶,终于想明白了她这一阵子心绪不宁的原因。

她一直在吃醋。

因为从帐目上可以看出,楼云一直在给楼鸾佩送茶叶。

从关记货栈开始做生意,他送了十来年了。

“楼云很喜欢鸾佩。”

在她神飞天外的时候,王世强的声音把她招回了前舱。

她听到了自己的心,不轻不重地响了一声。

干涩又冷沉。

他已经系好了厚锦玄色披风。走到了舱门棉帘前。

出门舱边也有一瓶高几腊梅,他随手折了小枝在手,在手指间把玩着,笑道:

“上年左平我和我说,鸾佩和姨娘聊天时,提起了在京城洪隆宝器坊见到一只东周器鼎,她很喜欢。我本来想送给她做生辰礼物。因为公事忙碌就忘记了。结果她生辰时。左平说楼大人送给她的三件古玩里,就有一只东周小鼎。”

季青辰知道自己是不接受什么妻妻妾妾的,但她也没料到她现在的情绪。

她听到王世强说起这件小事。她理智上觉得楼云受过楼家的照顾,如果没有明州楼家他不可能如此顺利成为宋人,学会宋礼。

更不要提读书考科举和进入官场。

他如此用心回报是他知恩的表现。

她完全不需要吃醋。

但她分明感觉到,有一股热气从她脑门子冲到了脑袋顶。

那股滚烫的气突突突地像开水锅一样猛跳着。让她头脑发涨。

茶叶、东周器鼎,还有楼鸾佩。

她上回有这样的情绪。还是好几年前王世强悔婚另娶的时候了。

“我本来以为这是楼大人知恩图报的原因,就像他当初为了鸾佩一句话,搅散了我们婚事,压根没在意你如何自处一样。”

王世强偏偏就是笑着要说下去。

“我没想到,他对我的妻室如此喜爱。”

“王大人没有公事要说,就请回吧。”

她淡淡的催促着。

“外子并没有逼着你娶楼夫人,迎亲拜堂都是你自己操办的。你要是为了这事还记恨他,我倒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

王世强没有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神色变动。

但她居然没有质问他挑拨他们夫妻关系,他就明白,她自己早有疑心了。

“只要你心里有数就行。”

他盯视着她,笑道:

“我本来以为,世上只有我才是旧情难忘,只有我才会难以自控地对他人妻室有着这样见不得光的心思。如今看来,楼云也不比我强多少…”

在她没有表情的对视中,他语气一顿,摊手笑语着,

“要不是他们都姓楼,倒也是一对良配。”

“王大人要是如此想,怎么对得起当初你在普陀寺里为夫人寄居一月的情意?”

她终于出了声。

王世强能看到她袖下握紧的双手,只是笑着看她。

“我一时糊涂。你总是不肯原谅我。”

在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把他直接赶出江船前,他一步踏出舱门。

深蓝棉帘在身后垂下。

王世强微微含笑,从皱眉的姬墨身前前走过,快步走下了江船。

“老爷。黄东主来信说,楼大人在山东那边已经安抚住李全了。为了牵制金军在西南的动作,官家下旨让楼大人驻守在济州。他暂时没空过来接季娘子回去。”

“何必他过来,西南的局面我自然能平定下来。”

他回了自己的院子,在院门前又被正使吴柏请过去说话。

他折了方向,王信跟在他身后低语禀告着。

“老爷,夫人听了老爷平安的消息,写信过来了。还送来了两身冬衣。”

山围江岸,江水引渠从驿馆中横穿而过,远处山水间还有一顶顶吊脚小楼。

他折下来的小段腊梅花枝被他顺手抛入了江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