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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绣心今晚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领口微微地外掀,远远地便闻到了一股子香粉的味道,见杨昊站在了门口,急忙笑着迎了过来,到了跟前一步远的地,却又停了下来,微微垂了头,露出了耳后一段白嫩嫩的脖颈,怯生生道:“二爷,知你平日在书房里不喜人进,所以也没敢过去打扰,特意给做了八宝羹,连老夫人尝了都说好的,我方才热过的,伺候二爷用了可好?”

杨昊微微地皱了下眉,却是淡淡道:“羹留在桌上便可,你自下去歇了。”

绣心用贝齿微微地咬住了红唇,抬起了眼,水汪汪一片地望了过来,柔声道:“二爷,老夫人让我过来伺候的,若是二爷不满意,只怕老夫人知道了会责怪的。”口里说着,那身子便已似软得没有了骨,贴了过来。

杨昊侧身已是让过,头也未回,到了那南窗推开窗格,这才觉着满室那让人窒息的香粉味淡了些。

绣心呆呆站着,眼里已是闪出了泪光,突地一阵凉风涌了进来,她穿得薄,禁不住抖了一下,见杨昊竟是连眼角也没闪向自己,跺了下脚,这才怏怏地转身去了。

杨昊望了眼桌上那碗子花花绿绿的八宝羹,突的想起了那日在金明池边守道堂里吃过的那顿蟹酒和那一盆子净手用的绿汪汪的菊花汤。原本以为是石家娘子做的,待过几日他想再去饕餮一番,却被告知原来是出自那学堂里新近进学的顾青武家的二姊。

顾二姐,那个那日他在马上,她在地上,一路送进了西水城门,今日却又在自己家中碰上的小妇人。

他在心里念了下这个名,眼里闪过了一丝淡淡笑意。

此时的顾早已是迷迷糊糊刚要入睡了,蓦地打了个寒噤,睁了下眼,抵不住困意袭来,又睡了过去。

顾早第二日起来,那方氏已是在吭哧吭哧地洗刷萝卜了,她到了隔壁沈娘子的门前,叫了几声,沈娘子早笑着迎了出来。原来顾早是想托她帮着打听下那州桥一带一长溜用棚子搭出的夜间食档的摊位有没要出租或转让的。

“嫂子日日在酒肆里,想必那消息也是灵通得紧,若是哪天听见有空了出来,还请告诉我一声。”顾早笑着说道。

沈娘子却是有些惊讶问道:“二姐,那些个食档虽是白日里拆了棚子,夜间才出来做生意的,只是那租金却是不低,你卖腌货随便哪里都可,这租金就省了一大笔,为何要专门弄个棚子?这却叫人不懂了。”

顾早笑道:“嫂子有所不知,那腌货虽是走俏,只终究是个利微的.我想着弄个稍微大些的,那街面的铺面是不敢想的,只是指望着那搭起来的棚子应是租价稍低些,若是有个,既卖那些个腌货,再则也卖些面食,想来进项会大些。”

沈娘子听了这话,点头叹道:“你想得倒是不错,只是未免辛苦了些。”

顾早笑眯眯道:“辛苦却是不怕,只是麻烦嫂子帮我留心下了。”

沈娘子自是满口应承了下来,顾早谢过了,这才转回了家去,那方氏早支起耳朵听见了方才的对话,扯住了顾早又要刨根问个清楚,顾早无奈,这才解释了道:“娘,那州桥一带南去密布酒肆食店,夜市里买卖日日做到三更,比这西街的更要热闹些,我想着在那租个摊子卖些饭食和腌货,进项应是比现在要好些。只是租金应是贵得紧,若是我那里不够,只怕还要你帮下呢。”

方氏低头寻思了半晌,才咬牙道:“我如今是个没事体的,青武进学,日后那花销还不知要填进去多少,三姐又是个没半分嫁妆的,你若是真觉得妥,我便是出些也没打紧,只是就怕那钱都打了水漂,日后当真便要全家勒紧肚皮了。”

顾早见她竟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很是惊讶,心中也是有些感动,当下笑道:“娘,我的手艺,虽是入不了昨日那太尉府里贵人的口,只是这州桥夜市里去的,多是平头百姓,想来还是吃得中的。”

方氏道:“倒也是,想当初在东山村一带,哪个提起你的手艺不是夸赞的?也就偏偏那些个见不得面的贵人们嘴刁。”

顾早笑了下,也不说破,自己转身又腌起了萝卜。

正文 五香八珍面

那沈娘子不过第二日便有了消息。却也凑巧,说正有一个田寡妇,本是与东京毗邻的京东西路应天府人氏,原本租了摊子夜间在那里卖水饭熬肉已经数年了,因了儿子今岁的回乡秋试中了举人,乡里便有那四五等的下户带了薄田来投奔。她儿子嫌老娘再卖水饭传回乡里落脸,便叫关了摊子回乡享福。那田寡妇自是听举人儿子的,只是已经付了一年的租金给那摊主,如今虽是离年底只剩两个多月了,也指望着能将那剩下的租金收回,正托了人到处问询,沈娘子一打听,便是搭上了线。

顾早听了倒也欢喜,趁白日里那沈娘子也无事,两人便结伴去找了那田寡妇,等看到了地,才知道原来是这一长溜食档最里面的一个位置了,有些偏僻,地方也窄小,那租价却是和外面的相差无几,不过只稍微便宜了些,一月五贯,一年便要六十贯。

那田寡妇原本就急着脱手,知道自己这位置不好,且快赶上年底了,摊子也不好转租,托出了信儿已经七八日,好容易见到一个主顾上门,一心便想做成了。见顾早有些犹豫的样子,也不咬着价格,只说十贯,外带那些桌椅碗碟什么的都一并送了。

那些东西顾早方才在那田寡妇家中便是已经看到了,都是些破旧的,抵不了几个钱,只有那个像板车那样底下装了两个轱辘可以推着走的炉灶还是中意的,又瞧见那田寡妇还有个小的太平车,虽是旧了些,但也当得用,当下便敲定了,另再多付一贯,连那太平车也一道要了,又让她去知照下摊主,次日再交易。

第二日,顾早叫了方氏一道,到了那田寡妇家中,给了十一贯钱,又将那器物家什的都搬上了那太平车里,一路回了家中。待放妥了东西,她这才拿了自己昨晚列出的需要添置的东西的单子,叫了三姐一道去了那集市铺子一一采买了过来。不外是些新的碟盏锅具面案小煤炉并一些食材和各色面粉,按了所需各自处置了,再自己去了些大大小小的酒肆食铺,留心看了里面的价钱货色,又趁了青武休沐回来,捉住让仿照了现时酒肆里挂出的一块块菜牌,在板子上书了诸多面名和价钱。如此忙活了两三日,终是觉得万事妥当了,这才叫了全家,定了明晚便要去那州桥夜市开张。

萝卜西施要到州桥夜市摆面档,这消息经了沈娘子的口,这两日早就传遍了西街夜市。便是卖腌货时也时有人过来探问。顾早自是一一应了,笑着让人明日有空过去了捧个场,一律送份腌菜,面算半价。众人自是满口子的应了,一时那老榆树前倒也热闹非凡。只是猫在后面的方氏听了有些不喜,待人少些了,悄悄扯了顾早道:“二姐,若这许多人都涌去了,你当真要如此,那岂不是亏空了?”

顾早笑道:“娘,开了张的当日,就只怕冷冷清清没人上门,人家愿意过来也是给了面子愿意抬我,不过一晚,便是全都白白送了也吃不垮塌,何况那面还是照半价收的?”

方氏听了,这才闭了嘴不语。

却说第二日,除了进学去的青武,方氏、三姐和柳枣三个都是精神抖擞眼巴巴等着天黑,只顾早忙着一人和面并熬制那浇面的汤料。好容易挨到了申时中,东西都早已是收拾到了太平车上放置妥当了,方氏这却才扯住了顾早,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二姐,这木牌子上的面,瞧着各色各样闪花了眼,你当真都会揉做?”

顾早笑而不答,只是和三姐柳枣一道推了那太平车,方氏独个推了炉灶并一些柴火,一起出了门。等到了那州桥夜市,边上的各色食摊也是已经纷纷开始搭炉起灶了,见到顾早一家将东西都停在了最里面,便是已经知道了原来这便是接过了那田寡妇水饭摊的一家人。京里民风豪侠,人大多热心,虽是陌生,却也都纷纷过来招呼,又见她一家没个男人,也有自己设好了摊子过来帮忙的,一阵手忙脚乱,桌椅在摊子前的空地上摆了两三张,炉里起了火,案板架了起来,那预先烧好的几锅子汤料也在一边新添的几个小煤炉上热了起来,那几斛子清水则是从专门给这些个食档送水的车上买的,一斛不过七八钱。

顾早环顾一圈,见终是都打点妥当了,她自己也是包了头发,围了裙兜,只等客人上门了。

等天色暗了下来,这夜市的街道上便是人来人往渐渐热闹了起来。周遭各摊那卖鸭头、肚肺、鹑兔、鸠鸽野味、汤骨头、胡饼等各色茶饭的都燃起了明杖烛火,顾早家的摊子也点了明晃晃几根孩童手臂粗的油烛,却也是映得一片亮堂堂。

那些街坊和西街夜市的一些老客果然是个热心的,没多久,便是陆陆续续地寻过来了好几拨,却是都围在了顾早悬挂在摊子前面横杆上的一块块木牌子前看了起来,其中一人便笑问道:“萝卜西施做面,我们自是要尝一碗的,只是老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也不知道你这都有些什么面?”

不待顾早回答,那边上另一个稍微识得几个字的便已是依次大声念道:“五香面、八珍面、冷烧面、素面、水滑扯面、宽面、煨肉面、裙带面、鏖面……”

不待那人念完,方才那发问的便忍不住道:“萝卜西施,这五香八珍的,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个什么花头?”

顾早笑着对众人道:“这两种却是我的招牌面了。面食大抵都是以油、盐、酱、醋等佐料入于面汤,汤有味而面无味。我这五香面却是用椒末、芝麻屑二物拌入干粉,以酱、醋及煮虾的鲜汁三物倾倒一处,充拌干面之水;那八珍,乃是鸡、鱼、肉三物之肉晾干,与笋片、芝麻、花椒、香蕃四物,共磨细末,与鲜汁共为八珍,加酱醋和面而成,此两种面都是拌得极匀,擀得极薄,切得极细,然后入滚水下之,则味尽在面中,再凭了个人喜好浇了慢熬而成的鸡汁、羊汤、或用鲜天花、鲜菌、蘑菇、蒿熬成的清汤,再配几根我家自制的酸腌菜,便可以细细咀嚼了。”

顾早话未说完,那围了听的一帮子街坊老客嘴里便已是泛出了唾液,当下便纷纷抢了位子坐定,叫了各自中意的汤料面。顾早吩咐了方氏架起了火来烧水,自己便到了那案板前将那早已揉搓好的面团擀了,再细细切成条。众人见她手法竟是飞快,出来的面转眼已是成堆,抖开了一条条粗细匀称,都已经先喝起了彩。待那淋了各色汤汁浇头的面上了桌,又每人送了碟腌的萝卜,竟是只听见了西里呼噜一片的吃面声,到最后竟是连那汤汁都喝了个光。

路过的见这新开的面摊几张桌子上满登登坐满了人,无不满口子的称赞,鼻子里闻到了那一股子的汤香,又听柳枣吆喝着开张半价外加赠送腌菜,一个个便都过来了吃,没位子坐的,便干脆端了碗站着,只把顾早三姐几个忙得是喘不过气。不过一个多时辰,却是把准备的面和汤料并那腌菜都用了个精光,还是有好些人没吃到巴巴地等着。顾早急忙陪了笑脸打发了人,心知今日这东西备得是有些少了。

起先来捧场的那一拨街坊老客吃了也便早散了,见东西既卖光了,顾早一家便早早地收了摊,又将那家伙器具收拾了放回在太平车上,这才与边上的告了声别,提早往家里去了。一路上三姐和柳枣便不用说了,自是兴奋得叽叽喳喳个不停,便是那方氏,也是乐得不行,直道今日来吃面的竟是多得出奇,只盼日后夜夜如此。

第二日顾早却也没有多备许多,只是比前次稍多了些。等一家子又起了面摊,今次不用吆喝,那过来吃面的便是络绎不绝的,顾早那手上也是一直忙个不停,直做到迟二更,眼见着夜市要关张了,这才收拾了回去。如此不过十来日,这常来逛夜市的人十个中便有七八个知道了这食档到底有一家面档,不但面韧汤美腌菜香,便是那主烧的竟也是个号称萝卜西施的美娇娘,都道天气日渐严寒,吃上那萝卜西施亲手做的一晚羊肉八珍面,全身上下便是连细毛孔也要舒坦了起来。

这日晚间,顾早和往常一样正忙着下面,突地却是觉着自己的摊子前有些不对味,抬眼一瞧,那正在吃面的几桌子客人竟都将钱放在了桌子上,连面也没吃光,便一个个地溜走了,再往前瞧去,却是吃了一惊,那站在那里穿了一身油亮亮绿袍子,身后跟了两个家人的,可不就是那个太尉府里的小霸王杨焕。

那杨焕见顾早抬眼看到了自己,早笑嘻嘻地几步跨了进来,大喇喇坐在了板凳上。

正蹲着洗晾碗碟的柳枣一眼便认出了这小霸王,早吓得面色发白,把脸朝向了里,那后背却是瑟瑟抖了起来。

顾早略皱了下眉头,心知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自己一家只是几个妇人,当下便也收了恼意,面上带出了略微的淡笑,上前一步问道:“客官要吃什么面?”

正文 二姐的三不卖

杨焕涎了张脸,瞅向了顾早,见她那俏脸被四周火杖的光映成了红扑扑一片,俏丽可爱,早是酥了半边身子,笑迷迷道:“你这各色面等,都给我来一碗尝尝。”

顾早也不恼,只是笑咪咪道:“这可不巧了,我这铺子虽小,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三不卖。”

“不就是个面档吗,哪里来的这么多规矩,何为三不卖?”杨焕翘起了个二郎腿,斜了眼问道。

顾早不紧不慢道:“不卖贵人,不卖小人,不卖那饱腹之人。”

杨焕睁大了眼,奇道:”这倒是第一次听到,又作何解?”

顾早看他一眼,这才说道:“贵人吃惯了那珍馐美脍,我这却不过都是些粗食,只怕会哽了贵人的喉,此不卖贵人;人本不分君子小人,却有君子行为与小人行为之分,我虽是个女流,却也素来仰慕那君子行为之人,这面虽粗,也是我用心做的,自是不愿入了那小人之腹,此不卖小人;至于那饱腹之人,分明就是撑着了才过来寻消食的,我却也不卖的。”

那杨焕一呆,尚未开口,顾早却又已是笑着接口道:“我瞧您衣饰丽都,相貌不凡,虽是个贵人之相,也是不合我这小面档的第一条,只是一见便觉满面英气,想来也是个谦谦的君子,自不能与那存心滋事的小人可比,若是此刻也非饱腹,我倒愿意破个例,给您也做碗我这的招牌羊汤八珍面。”

这杨焕绰号京都小霸王,平日里最喜的便是鲜衣怒马地带了家奴前呼后喝地上街,欺下男霸个女的,这州桥夜市的人,哪个不认识他。此刻见他如此大摇大摆地进了顾早的铺子,心知必定是来寻事的,虽是不敢开口,却也一个个地围了过来看,心中无不替她有些担心。此刻见顾早竟是不慌不忙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个个暗地里都是笑破了肚皮,面上却是忍着,只是拿眼瞧着那小霸王。

那杨焕自从那日在府里再次碰见了顾早,当时那心便似猫抓了起来痒得厉害,熬住了听完那红白两盆羹的典故,好容易才出了他祖母的暖阁,一溜烟便赶去了大厨间,却是早已人去无踪,只剩下六嫂一个对他点头哈腰的。自那日后,他这心间便落了个病,日里夜里那眼前闪的竟都是顾早的一张脸,早叫了自己的狗腿子去打听消息了,今日方得知她在这州桥夜市有个摊子,按捺不住便已经晃了过来。

这杨焕平日里无赖惯了,在家虽是得了老夫人的疼爱,但那太尉的爹杨瑞,却是见了他便没好脸色。前两个月大相国寺重阳菊会里,因了他调戏个从六品右司员外郎家的女眷,被御史大夫连带着他那太尉老子一状给弹劾到了皇帝面前,后来虽是弹压了下来,到家中却也是被他爹好生责罚了一番,又给送到了那常年在扬淮一带的叔父杨昊处躲避风头,因了府上老夫人的寿诞近了,这才跟了杨昊回来的。所以被骂是家常便饭,这被人当众赞为满脸英气的君子,生平倒是第一回。杨焕心中虽也有几分明白顾早的用意,只是拿眼溜了一圈那面档前已经围了过来的众多人,也只干咳了下,把那二郎脚放了下来,板了脸点点头道:“听你说来,倒也是个理,那便做碗来看看。”

顾早扭过了脸,叫已经呆了的方氏起了火,自己便果真给下了八珍面,又浇上了羊汤佐料,堆得满登登的一碗,亲自给端到了杨焕面前。

杨焕过来,哪里是为了吃面,腹中也早已是吃饱的。只是方才顾早既已给他压了顶高帽,又见她笑吟吟地将面送到了自己桌前,便也只好拿了筷子一口口吃了下去,到最后只撑得是堵到了喉咙眼,这才算是勉强吃完了。

“客官若是觉得尚可入口,再来一碗?”顾早笑问道。

那杨焕忙不迭地站了起来,晃了晃手,摸出块碎银子,噗一声丢到了桌上,瞪了那些还在看热闹的人一眼,早有那带来的两个家奴给分开了条路,低了头匆匆便要离去,偏还听见身后传来了顾早的声音:“这位客官,您给的钱多了,改日再来吃,就不收钱了。”

那看热闹的忍不住,都是哄堂笑了起来,杨焕有些恼羞,张了嘴正要骂那些笑的人,突地却是瞧见那个站在最外面此刻正冷眼瞧着的,不正是自己的二叔杨昊?这嘴张开了便是立马合上,垂了头到了杨昊跟前,讪讪地道:“二叔,你怎的也在此处?”

那杨昊方才不过是与京里的一个旧友在这附近的会仙楼聚了回去,见这州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一时兴致所发便将马丢给小厮,自己闲步逛了过来,却恰是瞧见了侄儿那绿油油一身的人影,怕他又惹事端,这才一路跟了过来的,却未想那顾二姐竟在此开了个面档,方才那一幕,自是尽数已经落入了他眼中。

听杨焕问自己,他也不答,只是抬眼瞧了里面的顾早一眼。顾早这才注意到了他,不过只稍稍一愣,便收回了目光,面上带了笑,却不是给他的,是在招呼那些客人进去吃面。

杨昊这才看向杨焕,哼了一声道:“昨日听你父亲倒是在我面前提起过,若是再生个事端,等府里的喜庆过了,就将你送去勃泥(文莱)、麻逸(菲律宾)的船上历练下,我那倒正好有商船下个月过去,也是顺道的。”

杨焕唬得面色都变青白了。这随船出洋,虽则如今早已不是个稀罕事了,只是他从前不晓得其中厉害,吵着跟出去过一趟,不过几日新鲜,之后便是长达数月的海上风吹日晒,枯燥无味,又染了疟疾上吐下泻,差点把命都丢了去。此时听到这话,哪里还敢多说什么,缩了头便匆匆离去。

杨昊站着,又看向了顾早方向,见她家那摊子里此刻又已是满了客,她正忙着低头切面,那鼻头上有片雪白,想是方才不小心沾了面上去,看着倒觉更是可爱,强忍着才没过去。正踌躇着,却瞧见边上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已是笑嘻嘻伸出了手帮她擦去,她朝那丫头莞尔一笑,杨昊却是觉着直直笑进了自己的心窝子,那里竟是有些微微发起了颤。

明日叫人去打听下这个顾二姐……

他一路往回走的时候,心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

顾早方才看似忙着招呼客人,实则那眼角都在留意这一对,见那小霸王不知道被说了句什么,垂了头丧气离去。又见那大胡子立在那里似是盯着自己看了自己一会,终也是走了,这才松了口气,心里暗自求着再也莫要与这两人和那太尉府打照面儿了。看那柳枣,也是这时才回过了脸,面上犹带了惊惧之色,三姐过去抚慰了几句,她看起来心神才稍稍定了下来。

只是这天总不遂人愿。

第二日,方氏无事兜了双手出去闲逛,二姐和柳枣被派去了采买些东西,顾早独个在家中烧着晚间要用的汤料。因了近来生意大好,每日里不但面都卖得精光,便是那腌萝卜菜蔬的,不少客人吃完了面也是捎带,所以东西便也备得多了些。正忙着,却是听见自家小院外响起了个脆亮的声音,叫的正是自个的名,抬了头瞧去,居然是那太尉府里的蕙心,不过此刻面上垂了个帏笠。

顾早来此近半年,知道此时的妇女并无那禁足深闺的规矩,尤其逢了那元宵、冬至、寒食等官府规定放假三天的节次里,京里无论是那有品位的高门命妇还是平头小户里的,都是呼朋引伴了纷纷出来游玩的,便是平日里的那酒肆食铺中,也时有妇女独个过去叫了一角子的酒慢慢喝着的,并无人会因此侧目。

只是这蕙心,却是那太尉府诰命老夫人身边得力的人,平日里差遣的事情哪里用得上她,此番她却是亲自过来了,虽未开口,顾早心中便已是明了,虽是有些不愿,却也无奈,再则她对这蕙心又是有些好感的,当下便笑脸迎了出来。

待那蕙心一开口,果然便是说到了老夫人寿筵的事,说是十一月二十,冬至前的两天,离现在不过七八日了,叫顾早早些过去好准备。

顾早有心辞去,只是那日在太尉府里推不过已是应了下来,本以为那姜氏也不过是说说的,不定过后便忘,哪知今日竟是将蕙心也派了过来相请,无奈只得点了头,应下了明日便去那太尉府上道个详情。

蕙心见顾早应了,这才笑吟吟地往外走,经过那一溜子的腌缸时,皱了下鼻子看着顾早,笑道:“酸溜溜的怪招人口水,闻着倒像是那腌的萝卜菜头?”

顾早笑道:“不过是我瞎弄的,都只是些粗粝的东西。”

蕙心却是站着不走了,笑道:“这个味闻着倒是让我想起小时我那乡下老娘腌的东西,怪道想念的。二姐你既是个会做菜的,想来腌的东西也不会差。老夫人这两日里正嚷着吃不下那油腻的货,太尉府里没这个东西,外面卖的又怕不干净,在你这弄几个萝卜下粥,想是能开个胃口。”

顾早见蕙心如此说了,便也不再推脱,拣了个新买过来的干净素雅的盆子,将萝卜、菘菜、酱瓜的每种各挑拣了些凑成了一盆,递给了蕙心。

蕙心也不推辞,笑眯眯接了谢过,这才往那巷子口去了。顾早送了出去,见巷口停了辆太尉府里的马车,看着她上了车轱辘辘走了,这才转身回了家中不提。

正文 二爷的隐疾

顾早并未对方氏提起今日太尉府蕙心过来一事。第二日待自己手上事情完了,也是过了晌午了,这才略微收拾了下,叫了辆车一路到了那郑门的太尉府,自然也是到前次走过的那东北耳门。刚下车,却是见到那门里有个小丫头已经在等着了,见她到了,笑道:“姐姐来得好慢,蕙心姐姐叫我在此等,却已是等了半日。”

顾早忙道了声歉,这才跟了进去。这小丫头名叫珍心,平日里不过是在老夫人屋子里跑个腿,递个物的,却是个嘴碎的。见顾早和善,一路只是不停吱吱呱呱,顾早也没留心听,被带到了前日来过的那北房暖阁前,门口的丫头见人来了,也没通报,掀了帘子便让进去。

顾早进了暖阁,当先便是看到了那姜氏正陪着老夫人在说笑话,蕙心和另几个不知道名的丫头正在边上伺候着,其中有个样貌最出挑的,比蕙心还要出色了几分,只是脸色微微有些沉的样子。

顾早见了礼,才道:“今日本想早些来的,只是晚间那面档所用的东西还得我亲自备齐,所以晚了些,还请老夫人和夫人勿要见怪。”

姜氏奇道:“你开了个面档?”

顾早笑道:“在州桥夜市摆的一个小摊子,卖的都不过是些面食和自己做的腌菜。”

老夫人点点头,赞道:“是个勤勉的。昨日蕙心带了些腌菜回来,说是你家的。今早下粥的时候,拌了些麻油醋,吃着竟是胃口大开,比平日多添了半碗。”

顾早微微笑道:“都是些自己做的,味道也只一般,所喜倒是干净的。老夫人若是吃得上,我再送些过来。”

蕙心插了句道:“不若你倒是把那腌的法子告诉了我,哪日我也自己去做下,好教老夫人吃了欢喜,我也趁机讨个赏,免得好处都教你一人占光了。”

蕙心话说完了,满室的人便都笑了起来,老夫人指着她戳了一下笑道:“这丫头的嘴,整日里就是没个正经的。我看那一条一条的细萝卜,闻着有些个酒香的,嚼起来有些韧,倒是最合我意。那是怎生做的,顾家二姐你便教了她去,我倒要瞧瞧她能做出个什么样子出来。”

顾早笑道:“那却也便宜,不过是挑细白的萝卜切做长条,晾到七分干,再每斤下盐二两,待腌个三天,起了出来再晒到九分干,装瓶子里按捺实了,浇上烧酒勿封口,数日即有气味,待转到杏黄色,用纱布包些酒的香糟塞住瓶口,吃时取些出来用滚水泡过,略焖沥干,再拌麻油醋,味道甜美异常。”

顾早说完,那蕙心便已是摇起了头:“这还便宜,这却是个难的活呢。趁早还是歇了这份心,免得到时讨赏不成,老夫人罚我独个吃光我自己腌的东西,那就不妙了。”

老夫人禁不住又指着她笑了起来,姜氏也陪着笑,顾早也是忍俊不禁。一时里面倒是欢声笑语一片,很是热闹。

待笑完了,姜氏这才揉了下自己的腮帮子,看着顾早笑道:“顾家二姐,我家老夫人仁厚,宠得下面这些丫头个个地不知礼数,倒是教你看笑话了。”

顾早知她要转入正题了,便也微微一笑,侧耳听着。姜氏这才继续道:“老夫人的寿诞也没几日了,叫了你来,只是遇到了个有些棘手的事。”

顾早笑道:“夫人尽管道来,只要我做得到的,必定尽量了去做。”

姜氏这才看了她问道:“不知你素菜做得如何?”

顾早想了下道:“倒也勉强可以一试的。”

姜氏看向了老夫人,笑道:“娘,我就说这顾家二姐可以的,你却不信,早知就和你弄个赌,现在也可得几个银钱入口袋了。”

老夫人笑骂道:“就你日日惦记着我那几个体己钱。”

姜氏笑了下,这才又对顾早道:“当今太后与我家老夫人却是个几十年的老姐妹了。昨日方得了宫里递出的消息,说太后也是要来凑个热闹。只是也说了,太后如今一心礼佛,竟是荤腥不沾了,待到了那日随便置桌素菜便可。宫中虽是这般说的,但这既是个天大的恩宠,我家自是也要尽力了弄好。这家中的六嫂做菜是个大油的,素的是不敢让她做。京里其他那一等的厨子,城西安州巷的张秀,保康门的李庆,东鸡儿巷的郭厨,还有那黄胖家的,一一问了过去,竟是都只擅长那荤腥的,待听了是伺候太后的全素宴,个个都不敢应承了下来,没奈何这才又叫了你来,只盼能得个准信。”

顾早听说是要给那当今太后做了吃的,立马便知道了那些个京中名厨为何都不敢应承了。一则太后金体,万一吃了不妥,那便是个大罪;二则太后在那宫中,什么珍馐没有尝过,那些名厨想是自己的手艺也未必赛得过那宫里的御厨,若是吃了有些个皱眉,传了出去便是砸招牌的。

想了下,便也有些踌躇了道:“夫人器重,我本该是感激的,只是我前次也说了,我不过是会些乡野小菜,难登大雅之堂,再则又是伺候太后那样的金贵人,实是也不敢应下,还请夫人见谅则个。”

顾早话音刚落,那老夫人就摇头道:“你也不要过谦了。虽是没见过你做那全菜,只是前次的那羊头签和昨日拿来的那些个萝卜腌菜,便也知道你是个玲珑的。太后虽是贵体,只是也不是个挑剔的,日日吃惯了那大菜,换个乡野的倒也无妨,只要不是太难看便可。”

顾早还咬住了不肯松口,边上的蕙心已是笑道:“说起素菜宴,我倒是想起去年随了老夫人去城外钵池山北麓的禅林寺烧香之时吃过的,老夫人当时不是还满口称赞来着?听说如今愈发有名了,一桌素菜的价钱竟是不比京里那大酒楼里的大宴便宜。不少人到了那去,竟都只是为了花大钱吃上一顿素宴呢。”

听蕙心如此说,那姜氏眼睛一亮,也不管顾早还推却着便笑道:“顾家二姐,知你是个能干的,你也别再推脱,若是不放心,明日一早我便叫管事的亲自送了你去禅林寺吃下,有什么中意的菜式,学了过来便可。你那面档,耽误了的钱,我府上自会补上。”

顾早见话既已说到这份了,无奈也只得应了下来,又略微说了几句,见已是无事,才告辞了出来。

出来之时,也是蕙心和那刚开始的小丫头珍心送的,走了几步,顾早便叫蕙心留了步,蕙心吩咐了珍心几句,这才停住步。

那珍心和顾早已是有些熟了,一路出来小话更是不断。先是说六嫂自那日扫了脸皮,近来走路也没从前那样生风了;又说蕙心年岁已到,老夫人却仍留着在身边不放,不知道有什么安排;等经过一座密密露出些松柏绿树枝头的院落围墙之外时,珍心又压低了声音道:“顾家姐姐,这便是府里二爷的住处了。方才老夫人屋里有个绣心姐姐,就是那个样貌最出挑的,从前小公爷想向老夫人讨要,老夫人都没给。这次二爷回来,老夫人却是派了她过去伺候,意思是让她做个屋里的,可谁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