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韧嘿嘿笑了一声。

这心肠黑得很的父女自如地对答着,却把宋张氏惊得忙去拦了小女儿的嘴,眼睛责怪地看向丈夫:“莫要教坏小五。”

第28章

平昌五年春。

梧树县上下皆已听说他们的县尊大人要前去京城户部任职,要给宋大人上万民伞,宋韧一听到有这事,赶紧去找了为首的几个领头人,欲把这事按制了下来。

他被户部调往燕都,为户部二十四司司下员外郎,官职虽说升至了从五品,要比他当的芝麻七品县令强,但燕都那等侯贵云集、龙谭虎穴之地,他这司下员外郎算什么?这带万民伞进都,风头盖过同时回京赴职的符太守大人,他就是不怕他的新上峰有什么想法,他还怕老上峰对他有意见,一句话把他打回原形。

宋韧这是一得信,没作停留就背着一身急冒出来的冷汗去找罪魁祸首去了。

这老百姓上万民伞说着是他这官当的不错,但其中铁定是有那领头的在作祟,要不然这忙着生计的老百姓哪想得到这一招,宋韧自认他这县令还没当到让百姓人人称颂的地步。

这是他拍上峰马屁,他下面自然有人想拍他的马屁,只是这马屁眼看就要拍到马腿上让他狠摔一跤,宋韧马不停蹄就去平祸端去了。

宋家忙着搬家奔赴州城,随回京的符大守一行人一道进燕都,一家子已忙得不可开交,宋张氏回头进屋没一会儿出来就见丈夫不见了,忙完在院中树下喝茶的小娘子道:“乖儿,你爹呢?”

“有事走了。”

“何事啊?”宋张氏不解,相公昨日就已跟新上任的县令交付完官印了,衙门应该没他什么事了啊?

何事啊?救自己老命去了。

刚才李之叙一头汗跑来说话,说话的时候宋小五正自得其乐一个人喝茶来着,她爹就把人带到她的桌子前,说话也不知道避嫌,她只得耳朵受累听了。

这一说罢,她爹就跟被毒蛇咬了屁股的兔子一样,慌慌张张地往外跑,可不就是去救自己的命去了吗?

宋爹这几年跟县里冒尖的那几个乡佬富绅关系不错,没少带他们去州城到太守府露脸,想来他们也想在她爹高升后还跟她爹继续混,这不,可着劲给他拍马屁呢——想出了这么大招,也不怕把宋大人捧得太高摔死喽。

万民伞,也不知道谁想出来的。就宋爹做的那点功绩,拿此做垫脚石走走符家的门路升升官还可以,要是背个万民伞进都,也不怕走到半路腰就折了,一命呜呼。

宋小五心里了然,但不想跟母亲说太多。

但想了想,她又跟母亲道:“娘过来。”

“诶。”宋张氏本来还想去灶房把干腊肉收了,听小小娘子一叫,收住了腿往小娘子的方向走。

宋小五打一出生就装不了小孩,她叫了她母亲为娘,但也真没把自己当她娘的小孩看,她对她母亲是存了维护以及爱护之心的,也之所以,她把她娘看的很紧。

但,此时不同往刻,宋爹要进燕都,她娘呆的地方从此也不叫梧树县,青州城了。

桌上的水恰时开了,宋小五给她娘泡了道茶,送到她手中,“喝口,歇歇。”

“要得。”宋张氏依她。

她对女儿惯来百依百顺。

宋小五瞥了她一眼,给自己也泡了一道,喝了一口,见她娘已喝完在等着她说话,这等着的间隙还往后头灶房瞧,挂心着她要忙的事尼,她不由摇了摇头,道:“我跟你说说爹的事。”

宋张氏一听,头立马掉了过来,“什么事?”

她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宋小五慢慢地把李叔过来的事跟她娘说了,说罢也不等她问,就把她爹为何不能收这伞的理由都道了出来,其后道:“不论他这称不称得上有德政,就算符实,太守大人都没得这伞,他背一个上去?他还是符大人治下的官员,符大人都不敢背一把进去,他背一把?”

宋小五笑笑,“腰得折了。”

宋小五对她娘素来很温柔,就没说宋爹可能半道都走不到,老命就得没了。

这进都之路山高水远的,太好办事了,符家这是要带帮手进都,可不想带一个祸害。

“啊?”宋张氏顿时站了起来,魂不守舍地望着门,“那你爹他,他这是…”

“给自己消灾去了。”

“唉,唉…”张氏拍着砰砰乱跳的胸口,自己安慰自己,“没事没事,你爹聪明着呢,他又从不是好虚名的人,绝不会担这没必要的虚名。”

宋小五见她还不算太乱,轻“嗯”了一声,又给她倒了杯茶,“坐着歇会。”

宋张氏望着门坐了下来,等茶到手才回过神,低头寻思着这事喝了起来。

宋小五接着教她:“等上了州城,也不用择日,你去三公公家给他们问个好,跟大娘多聊几句。”

张氏望着小娘子点了两下头,不由自主地深吸了口气。

这事丈夫已跟她说过了,三叔公家的大嫂子跟太守夫人有过几面之缘,那大嫂子是见过太守夫人本人还说过话的,知道的要比她这个只知道皮毛的多,且宋张氏也信她那大嫂子看人的眼光。

宋小五见她娘点头,笑了一下。

她娘聪明,一点就通,就是这些年在乡县和对着宋家的那帮子亲戚的日子局限了她的手脚,她又不是个很要强的性子,做事做人难免显得过份小意了些,但这没什么,去见几天世面就调整过来了,怎么说她也是士族出身,底子不薄。

宋爹这是娶了个宝。

“娘知道的呢,你别操心。”见小娘子笑了,宋张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这心也被小娘子笑得安稳了下来,“好了,娘去做事了。”

“嗯。”宋小五轻应了一声,看着她去了。

不过没等宋张氏远走,宋小五又道了一句:“没用的就别带了,装不下。”

宋张氏闻言,咳嗽了一声,当没听到就走了。

她是连酸菜坛子都想搬几个进燕都,宋小五一看她不回应就知道她舍不得,不由摇了下头,打算等宋大人回来了让宋大人去劝。

**

入夜,宋韧被李之叙和新县尊身边的小仆抬了回来,宋大人在外面喝多了,一身的酒味,宋小五就没靠近她,见母亲和莫婶在侍候着他,她自行回屋去睡了。

躺下不久,莫婶来叫她,说她爹叫她过去。

宋小五披着长发外袍过去了。

宋小五喜欢素色的衣袍,但宋张氏太舍得给她花钱买上等的好布,这两年她这年纪一长,随着脸孔身型的长开,那与常人明显不同的气质比之小时要明显了几分,这华袍一上她身,就跟太子穿上了龙袍一样,遂一个普通的小官之家,养出了一个通身贵气的女儿来,宋韧有时见了都心惊不已,好几次让夫人替女儿收着点,不要什么好东西都往她身上穿戴,宋张氏听是听进去了,但也只是给小娘子多做了几身平常点的备着穿。

宋小五这世就没打算约束自己,有好的穿,她就不可能穿差的,于是只要不往外走,她在家都是按着自个儿的心意来。

毕竟,这年头差一点的布料,磨皮肤得很。

这厢她一进门,正在喝酒酒汤的宋韧额角青筋一跳,赶紧拍了拍身边的长凳,让她坐过来,又一口气把醒酒汤喝了,把碗递给了夫人,讨好地一笑,道:“好娘子,我喝完了。”

张氏拿他没办法,接过莫婶挤的帕巾给他擦嘴。

宋韧不等她擦完就跟小娘子道:“小五,你牛叔下午回来了,刚刚爹还跟他喝了几杯。”

吴牛是梧树县的捕头,前阵子受宋韧所托,去青州城给宋韧跑腿办事去了。

“一路可顺畅?”宋小五随口接了他一句。

“顺畅。”这厢,帕子离了脸,宋韧捂住了他娘子的手,眼看着小女儿道:“我儿,你祖母想留下你…”

“是吗?”

见小娘子答得漫不经心,宋韧认真望着她,神情分外严肃道:“这次你要跟爹娘去燕都,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她说留你,不是简单说说,你应该明白。”

这一次那个老太太,会为留人不择手段。

“我知道了,”宋小五见母亲因这话忧虑地皱起了眉头,本不想多说的她顿了顿,看在母亲的份上,还是多解释了两句:“她留不住我,她就是能留得住你,也留不住我。”

她从来都不是老太太能摆弄操纵得了的人,她能跟老太太相处这么多年,那是老太太一直按着她的规矩走。

“你知道你祖母,她会不择手段。”宋韧提醒女儿。

“是吗?”宋小五淡淡应了一句。

不择手段,包括寻死觅活吗?希望不会。

若不然,老太太将会见到一颗比她更冰寒冷硬的心。

第29章

“那爹就放心了,”宋韧想摸小娘子的头,被她敛眉一看,讪讪然地收回了手,在小娘子眉头松开的时候,飞快在她头上摸了一把收了回来,见她冷森看向他,宋爹理直气壮地道:“你也摸过爹的。”

有来有回,怎么了?

宋小五冷笑了一声。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招她!”宋张氏气得很,在他胳膊上狠狠捏了一把,眼睛都快红了。

“都是你宠的。”看娘子不帮他,偏帮着小闺女,宋大人满脸不高兴,但这时不是胡闹的时候,他正了正脸色,跟女儿接道:“你祖母见过你牛叔,托他给我带了句话,说让我想清楚了,是想安生升官,还是想什么都捞不着,叫我想安生升官的话,把你留下。”

宋小五点了点头,这倒是老太太会说的话。

宋张氏这下眼睛是真的红了,“她到底想如何?你也是她亲生的啊!”

宋韧闻言,勉强牵了牵嘴角。

他不想去想老太太想如何,但他知道的是,他母亲说得出,也做得出。

从当初父亲一死,她就把父亲生前准备的替他走路子的礼单全部摁下,把他分出了家彻底绝了他的路那天开始,宋韧就跟自己承认了他母亲对他的憎恨,也不再去宵想她可能会对他存有一丝母子之情。

对他娘对他的恨,宋韧认了,也想得开,他没有母亲,但他还有一个视他为子的先生,他还有他娘子和他的儿女,他有他的家。他母亲把他分出家门,说来还成全了他,之前他跟娘子新婚的时候,他从来没想过会把他的娘子儿女当成是他的依靠,老太太把他赶出来了,他有了一个他从来不曾想到过会拥有的家,一个只属于他宋韧一个人的家。

“别哭,没事。”宋韧见她委屈地哭了起来,搂过她拍了拍她的背,安慰她道:“你看你当娘的,小娘子都没哭,你哭什么?”

宋小五起身正要走,留他们夫妻俩拥抱哭泣说话,听宋爹又拿她做比较,她也没作停留。

“快别哭了,小五要走了。”这下宋韧急了。

宋张氏忙起身,胡乱地擦着眼睛道:“小五,你爹还有话要说。”

要是宋爹叫,宋小五也就走了,但…

她回过头,朝总拿母亲“要挟”她的宋爹无奈地摇了下头。

这要不是他是她亲爹、是她娘的心头宝的话,她会让宋大人体会一次足够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威胁她的感觉,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让他得逞。

“夜深了。”所以,有话就赶紧说吧。

宋小五在他身边又坐了下来。

“爹喝多了,你也不问两声。”宋韧不满。

“宋大人。”宋小五看向他。

再噜嗦,就是他是她亲爹也要不管用了。

“你看你,还是你娘好!”

“你别烦她了,”宋张氏见他又跟女儿较真上了,急得跺脚,“你赶紧说完让她去睡觉可行?”

闺女要是睡不好,就要不高兴了。

宋韧委屈,撇了下嘴,张氏见丈夫这时候了也不分轻重,哭笑不得,又打了他一下。

宋韧握住她的手,这下笑了出来,拉着她坐下,跟小娘子抱怨了一句:“这个家就没我的位置,个个都听你的。”

宋小五本来还有点不耐烦,这下嘴唇微扬。

灯光下,她的脸显得尤为好看,张氏看到,不知为何想叹气,她也叹了口气,坐到了女儿身边,一把抱住了她,跟女儿道:“崽崽啊,不管如何,你要是留下了,娘也要留下,娘舍不得你。”

她的小娘子,是她朝老天爷求回来的。

宋小五拍了拍她的手,朝宋爹看去,“你有对策了?”

“嗯。”这厢,宋韧应了一声,他的脸色暗沉,眼神复杂。

“想好了,那就办罢。”宋小五看了眼他鬓边的灰发。

即使只是攀上符家,她爹也是穷尽心力手段了。

他三十有七了,再不赶紧往上爬一爬、看一看,攒够资历,时间就要不够用了,再往上升地位也有限。

他在地方上蹉跎得太久了。

“小五…”宋韧再开口,口气有点艰涩,“你祖母对你很好。”

这是他无法否认的。

“再好,也只是对我一人好。”宋小五直视他,道。

这个事,她说过很多次了,老太太对她好,是老太太与她之间的事,与家里人无关。

“唉,”宋韧不禁摸了下她的头,道:“这件事,我请了一位大人为我去当她的说客,那位大人是…”

他笑了笑,声音放低了许多:“是我州的提刑官应大人。”

手下血腥无数,就是同是为官者,与他地位相当的都不敢请他去做客,他要是上了哪家的门,那家无不战战兢兢。

老太太还想活的话,还想她大儿子一家跟着她活的话,唯有老实这一条路。

“应大人?”宋小五想了想,想起了此人,“师祖在京那个当官的学生的岳父?”

“正是。”

“为何?”凭何帮他们家的忙?

小闺女一针见血,宋韧苦笑了起来,这厢宋张氏也听出不对劲了,也看向了丈夫。

“你大哥来信跟我说的,说应大人前年进京叙职见过他一面,有意把家中女儿嫁给他…”在娘子越瞪越大的眼睛当中,宋韧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了,“你大哥说这事他也有意,不过这事怎么订下,等我们家上京后再议。”

“啊?你怎么没跟我说过?”张氏听了脑袋发懵,目瞪口呆。

“看上大郎了?”宋小五则脸色丝毫未变,“这又是为何?”

凭何挑上大郎?

“你大哥没说,这个得等我们上京后才会跟我们说罢,唉…”

“欠打。”

宋韧叹完气还要说话,却被女儿的话打断了下来。

“他要是把自己卖了入赘应家,得把他打下一层皮。”宋小五冷静说罢,看着宋爹另道:“这人情欠下了就欠下了,以后找机会还了就是。”

她冷静自若,镇定无比,宋张氏却被她的话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叫道:“什么?入,入,入…入赘?”

她的儿啊。

眼看母亲失控哭泣,宋小五这才反应过来她话说过了,她转头替母亲擦了她眼边的泪,与她道:“是我乱琢磨的,我是想那官大的能看上大郎,唯有他入赘这条还能让人看得上眼…”

宋韧在旁皱眉不满地看着女儿,这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