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人老喽。

人老了,舍不得的当然就多了。

“你什么时候跟你娘说啊?”宋韧看了看挡着外头的风的门帘,尖着耳朵听着门的动静,“爹开不了这个口啊,这个得靠你自己,你知道吗?”

“还有啊,”老宋爹絮絮叨叨了起来,“你说的时候提醒你老爹爹一句,我出去躲两天,你娘一哭,我可受不了,到时候肯定得依她,她说挖洞把你藏起来我就得去拿锄头。”

宋小五被他说得笑了起来,白了他一眼。

笑到一半,她收住脸上的笑,看着宋爹道:“不出意外,我定在了三月二十把这事告诉她,那几天你腾点时辰出来好好陪陪她。”

小鬼生辰一过,她就要开始提这事了,要不小鬼就要安抚不住了。

“太快了。”宋韧闻言愣了好一阵,才道。

“所以我需要你的位置坐得更稳,到时候我的婚姻阻碍可能才会小一点。你是我爹,宋家的当家的,这门婚事我需要你帮我一直出头,而且议婚这事,不要让德王府那边把事情全扛过去了,我真的很需要你和大郎他们一直当我的底气。”宋小五跟她父亲坦言道。

情啊爱啊,她信,她也需要,要不然她不会嫁给小鬼,但是她更信世俗权力带给人的实力,那才是一个人拥有安全感的根基,这也是情啊爱啊消失了的那一天,她依旧能把日子过得像她想要过的日子的前提。

宋韧被她说得鼻子发酸,但宋大人还是抓紧了机会嘲笑女儿,“你这个小怪物也有需要靠爹的一天啊?”

“一直都在靠你。”宋小五指出。

她是出了主意,但宋家的崛起,都是靠的为此身体力行,以命相拼的宋大人。

宋韧被她说得站了起来,转过身掐了掐酸疼的鼻子,忍住了泪意,方回头跟小怪物笑道:“行了,爹知道了。”

他红着眼睛看着他和他心爱的小娘子当宝贝一样养了十几年的小怪物,“爹会让你靠一辈子的。”

说着,门响了,跟门边仆人说着话的宋张氏推门进来,等说完掀帘进门,发现了揉着鼻子揉个不停的丈夫。

宋夫人瞪了又讨女儿嫌的宋大人一眼,又转头朝小娘子讨好地道:“不怪你爹啊,他就是闲的!”

都说了十几年了,让他别老逗小娘子,老不听!宋夫人决定晚上再好好说说他,都老大不小的快要当祖父的人了,还没个正经。

“嗯。”宋小五接过了仆人端进来的宵夜吃了起来。

宋韧看她一派大人大量不计较的样子,忍不住双眼翻白。

这样的女儿,算了,嫁出去得了,跟他还稀罕似的。

**

三月十八这天,小鬼来讨生辰礼,晚上赖在宋小五的床上不走,宋小五也不赶他,搬来一张矮桌放到床上写她的嫁妆,被她亲得神魂颠倒找不着北的最终躺在她身后,抱着她的腰呼呼大睡了起来。

他这阵子被杨标关在德王府里没少受罪,出来的时候还跟杨标大闹了一场,跟铁卫们练了大半天的手才冲出王府来找她,这时候着实是累了,是得睡觉补一补。

至于先前想要的大礼,看在小辫子天天在准备嫁他的份上,留到以后罢。

不过等德王大睡一觉天亮起来,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床,也是发了一阵的愣,末了抽了自己的脸一下,自言自语:“怎么这么没用?”

宋小五推门进来的时候,就听小鬼在她的被窝里哼叽不休,她听了几声,转过背就走了,留了空间让小鬼自由发挥。

她决定过两天这事还是跟她娘提一提罢,要不小鬼得赖在她的床上不走了,到时候也是一个把宋夫人气得昏厥的结果。

这厢朝廷的燕帝又得了文乡那边送过来的折子,他召见了他的几个心腹,不太喜欢宋家的左仆射大人符先琥这次被他撇弃在外,只叫来了符简。

符简跟他的堂兄对宋家的看法还是有所不同的,只是家族利益一致,他对宋韧一家一直都是冷眼旁观,但跟前来的几位大人见过宋鸿湛所写的折子,和他送来的几样东西后,他先发了话:“这父子俩是真材实料,圣上没有看走眼。”

燕帝仔细尝着宋县令送过来的一种叫地粮的如拳头大的石头煮熟的食物,没有说话。

他比以前少了几许温和,多了帝王身上才有的高深莫测,在场的人都是他的心腹之人,但这段时日也没有以前那般敢在他面前放肆说话了。

燕帝也不在乎他们是怎么想的,等尝过后,道:“你们也尝尝。”

“是。”

在场的五个人接过了孙公公递到他们面前的小半块地粮。

“还行吧?”等他们吃完,燕帝问了一句。

“挺好的,还有甜味。”

“味道极美。”

“甚佳。”

“不错。”

“鲜甜至极。”

都说了话,燕帝把擦手的帕子放到一边,跟他们道:“这种叫地粮的,是一个小岛国上的百姓吃的主粮,去年宋县令跟朕要人去那边探一探,朕答应了,还以为只是他道听途听信了那些航海的人的话,没想是真的,倒也不枉朕信他一场。”

在场的人皆不知道这事,他们纷纷对视了一眼,才与燕帝拱手道:“圣上英明。”

燕帝摇摇头,“哪儿啊,他是朕派到那边看他们父子本事的,他求个机会,朕当然会给,成事不成事,看他们罢了。”

皇帝不比以前温和,但心态却比以前平和了许多,在场的人这次又明显感觉皇帝变了,变得更难以猜测,也更令他们敬畏。

“圣上远见,微臣还听说,”这时,燕帝最重用的殿前学士陈光仲道:“这家藏着一个命运多舛的前科秀才,他曾在海上飘流过,给宋家带来了不少海上的消息,臣之前在鸣鼎与人讲学见过此人,见识过一二,那可真是个能人啊,宋家本事不俗,这等人都能笼络到,也是一番本事。”

“哪是笼络?”这时坐在末端身着一袭黑色劲衣的男子道:“他是逃回青州被宋韧救下来的,还是看的他们同一个先生的面子上。”

“宋韧这个人啊,也是有趣,”符简笑了起来,“明明有本事罢,还极喜欢阿谀奉承,把我堂兄给惹得见着他就烦,不过…”

“要不如此,也升不上来罢?”另一个当朝御史冷冰冰地道:“你们这些人不是最喜欢这一套?”

符简好脾气地笑了笑,“洪大人不必如此介怀,本官也是这个意思。”

“圣上,”那洪御史不理他,转头对燕帝道:“那这种叫地粮的食物已经寻到了,您是打算今年就开耕吗?”

在场的大人都笑了起来。

燕帝也笑了,跟急性子的洪御史道:“哪是这般简单的事,朕叫几位爱卿过来,也是为的跟你们商量此事,这次我朝以物换物运回了一船的地粮,但其中危险也不小,这事还惊动了那小国的国君,我们的人走的时候,他还派了军队追击…”

“啊?”众人皆愣,此事非同小可,忙跟着皇帝计议了起来。

燕帝有了重头事要衡量,所以小王叔进宫来跟他说要娶宋韧的女儿的时候,燕帝呆愣了下来。

半晌,他看着小王叔道:“还是要娶她?”

“娶。”德王把椅子搬到他侧边坐下。

燕帝知道这段时日他忍了不少事,宗室的人都上朝议政了,就他这小王叔没有,哪怕有人从他的封库里拿了不少东西出去,他也忍了,顶多不过是在府里大吼大叫而已,最后还是没有把事情弄到他面前来。

他不查,但燕帝却往下查了,发现先帝赐下来让纺织司用金蚕丝给德王妃缝制的极品贵妃服都让人替换了过来,原本轻薄华美的妃服成了一套模样差不多相同,但衣料有天差地别的衣裳。

这件事,燕帝还没跟他小王叔说,现在小王叔说要娶宋家女,他一时也是挤不出话来。

他要如何跟他小王叔说,他库里的不少东西,已被他母后私自取用了?

皇后居心叵测,可事情确实是他的母后干的不假。

难道还是让小王叔忍?

可他退到今天这一步,燕帝都替他觉得难以忍受了。

“怎么不说话?不给娶啊?”大侄子不说话,德王拿笔头戳他的头,“我最近可没招你惹你啊,娶个媳妇都来先问你,还不行啊?”

燕帝苦笑,拿下他的笔,看向他道:“小王叔,朕要是跟你说,朕娘把你王妃的东西用了一半,你会不会生气啊?”

他看着小王叔,眼睛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德王也傻眼了,过了片刻,他不敢置信地舔了舔嘴,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我肯定是在做梦。”

“王叔。”燕帝无奈。

“肯定是在做梦。”德王走到门口,突然回过神来,朝站着的两个内侍挥手,“出去出去!”

内侍们看向了陛下,见他点头,连忙小跑着出去了。

他们一出去,就见门“砰”地一声关了,下一刻只听门内德王大吼着道:“我打死你这个小混蛋,那是你父皇我老哥哥留给我娶媳妇儿用的,你们都用了让我怎么娶媳妇儿啊?你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活到娶媳妇儿的时候?”

听着听着,就听里头的德王哭嚎了起来,“哥哥,你带我走罢,他们都是些没良心的,我不要照顾他们了,你看看他们干的事,你上来看看啊…”

被他打得鼻子都出血了的燕帝擦了擦呲了呲牙,朝盘腿坐在地上哭喊的小王叔苦笑了一声,道:“朕没有,朕先前不知道。”

“你还说?”干嚎的德王瞪了他一眼,又拍腿喊他哥哥:“皇兄你快出来看看啊!”

燕帝哭笑不得,干脆也盘腿坐在了他的对面,沉沉地叹了口气,与他开诚布公:“封地的事,是父皇给你给的太好了,朕嫉妒,所以是打算收回来,给渭儿。”

那时候他就没打算老用着万家,但确实做了用晏城安抚万家和表妹,还有他母后的打算。

“但后来朕主意变了,是你的就是你的,朕没那个打算了,给你的银库一直封着没动,朕还以为没人有那个胆,但朕错了,是朕错了。”燕帝就是坐在地上,腰也挺得直直的,他双手放在膝上,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德王:“您能再原谅朕一次吗?”

“我不原谅!”德王恨恨瞪他,看大侄子的眼又暗淡了下去,他不满地抽了抽鼻子,“除非你再让我揍一拳。”

燕帝先是一愣,尔后他笑了起来,他这一笑,笑得鼻血都流了出来,不得已,德王扶了他起来,把这一拳留在了以后。

当夜德王没走,留在了正德宫里,去了正德宫后面自他皇兄死后他就一直没进去过的修心堂。

修心堂是先帝以前养病的地方,现在堂中空无几物,只放着供奉他的牌位牌桌,另外在下面的地方放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

德王在桌子上看到了朝廷上的奏折,他瞥了一眼就带过,坐在牌位前面的蒲垫上给他皇兄念起了书来。

他王府里也供着他皇兄的牌位,他想老哥哥了,或是杨标觉得他沉不住气了,就让他去皇兄牌位前念书,回忆以前老哥哥教他的东西。

这么多年下来,德王都习惯了用这种方式一个人跟他老哥哥说话了。

半夜燕帝过来批折子,看到了在地上拿笔画图的小王叔。

德王看到他,召他过来,“你过来,这是皇宫的地下图,还有老周家藏的一些宝贝,我该代皇兄交给你了。”

是时候了。

第106章

燕帝不敢相信他眼前所见到的,他激动得一下子就跪坐在了地上,盯着地图看个不休,又猛然抬头看向了沉默的小王叔。

德王道了一句:“前朝留下的,皇兄怕你守不住,让我等你能保住自己的东西了就告诉你。”

他看着眼睛腥红的大侄子,淡道:“你说皇兄对我好胜过于对你好,可那是我从小长在他的身边,他不得不带我…”

他老哥哥不带他,他就死了,他的活路只有他老哥哥。

“他怎么可能对你不好呢?他把我留给了你。”德王叹了口气,“我怎么可能跟你争,他就没教过我争,我怎么懂?我怎么能?那是给了我一条命的哥哥,我怎么可能跟他的孩子争,你是他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念想,他于我是兄似父,我又怎么舍得?”

燕帝的眼瞳往内紧缩了缩。

德王不再说这些了,他让燕帝拿笔,“来,你再看一遍,我教你怎么走,呆会这些都不能留,得烧了,我们得记在自己脑海里,这事你尽管放心,这世上我只教给你一个人,就是以后我的世子我也不会跟他提起半字。”

“小王叔,”燕帝涩然地舔了舔嘴,“朕不是,不是…”

不是那般不信任你。

德王摇摇头,让他不要再说了,“我懂,来罢。”

他都不想说让大侄子一定要信他,反正信不信的又如何?到时候再说罢。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再来话说透了又有什么意思呢?他知道燕帝对他有亲情,只是比不过他的母亲和心爱的人他们罢了。

这没什么,人有亲疏远近,他懂,只是他懂得这皇宫里他最亲爱的人早已离他远去了这件事太晚了,也许另一世的他没有小辫子,晚到最后没有了命,说来也是命运使然罢了。

德王想通了,也就豁达了,他专心地告诉着燕帝他手上掌握的最后的那点东西,浑然忘我,燕帝半途抬头看着专心致志的他,想起了那在灯光下对他温言细语循循诱教的先帝…

原来先帝不是对他没有倾其所有过,只是他懂的时间有点晚,在他死去了快十年后,他才知道先帝原来也疼爱过他。

德王到第二天晚上才回德王府,回去后,他在王府给老哥哥备的屋子里抱着他的牌位睡了一觉,睁眼看到杨标,德王朝他的老奴婢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来:“杨标,皇兄说我媳妇儿不错哦。”

杨标翻了个白眼,小心翼翼地拿过了他手中的牌位。

德王翻身下床,嘴里喃喃:“娶媳妇,娶媳妇。”

说着提着裤裆就往库房方向钻,喃喃自语不休:“我现在好穷的,不知道府里还有没有好东西。”

杨标在他背后忍无可忍地道:“如厕往左!”

这才记起要撒尿的德王忙回头,提着裤裆朝左边跑去,嘴里惨叫道:“杨标我快尿了,你快去跟小辫子说,我之前跟她的吹的牛是我喝多了,脑子里进了水乱说的。”

杨标不想搭理他,把先帝的神牌摆好后,他看着先帝怔了一会,尔后轻叹了一声,跟先帝道:“就她罢,她很好。”

至少就是他一无所有去娶她,她也会带着她所有的一切来嫁给他,温柔抚慰他。

**

这晚宋小五与父母用过饭,去祖母那坐了一会儿,跟她说了会儿话就走了,老太太以为她回去了,这头宋小五却去了父母的屋子。

手里拿着针线跟丈夫说话的宋张氏看到她来,便笑了:“快要睡了,你回去罢。”

这时父母房间里没有下人,宋小五回身关了门,想了想,又把门掩实了点。

张氏见她没回,有些困惑,看着转头过来的小娘子道:“儿,有事要跟娘说啊?”

宋韧在旁屁股如坐针毡,如若不是一颗爱妻心在强撑着,他很想现在就逃出门去。

“嗯。”宋小五朝她点点头,眼睛扫视着宋夫人周遭的东西,结果只发现宋夫人手中的针和手边的针线筐是唯二会误伤到人的,她便走了过去拿过了母亲手里的东西放篮筐里,抬起筐道:“夜里不要做针线活,会伤眼睛,往后不要再做了。”

被她说过不知多少次的张氏笑道:“哪有那么娇情?娘眼神好得很。”

说着就笑望向丈夫,道:“小五就是怕我伤眼睛。”

宋韧干笑着抚着蓄须点头。

他知道小女儿疼母亲,但当母亲的可不知道,往后她的贴心小棉袄可不会再跟她说这些暖心的话了。

他家的白菜要自己送上门被猪拱了。

张氏一时之间也看不出丈夫的不同来,又回头与孩儿道:“那娘不做了,你坐下与娘说说话。”

“好。”宋小五把针线筐搁到了最远处宋爹的书桌上,走回来道。

她坐下后,张氏正在给她剥酸话梅,她把外面的那层话梅皮剥下送到女儿嘴里,把核送进了自己嘴里,见女儿酸得小脸都皱了起来,含着核的张氏开怀地笑了起来。

小娘子从小就是个小大人,也就喂她吃点东西时这小脸才有变化,她可是最爱喂女儿吃的了。

被强塞了一口酸话梅皮的宋小五吃了好一会儿才把酸味去掉一点,所有的零嘴当中她其实挺喜欢这酸话梅味的,哪怕有点受不了这个酸味,也不知道她娘是从哪看出来的,家里总是要备着点。

在这个家里,她在看着她母亲,而她母亲何尝不如是?

宋小五抬起眼,沉默地看向了一直固执地爱着她的母亲。

“怎么了,酸到牙了?”张氏见女儿看她,怕大晚上的倒了女儿的牙,忙问道。

宋小五摇了摇头,看了看把屁股挪到最边边上坐着,离她们母女俩远远的懦夫宋大人,又掉回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