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被他吓得心惊胆颤,有苦难言,但案牍送到帝王皇叔手里,听着皇叔所说的话,他们才把蹦到嗓子眼的心咽了回去。

事实上,这家人在过去的十年里一共生养了二十余子女,在三年前,他们生下来的十几个子女只活下了三四个,而在三年后,这一大家子生下来的近十个子女,活下来了六个。

这就是世子那天去见这家人,这家人为何赤身裸体满地爬的小新丁那般多的原因。

二十口人挤在方寸之地是艰难,但这些这几年生下来的孩子至少活了下来,有口饭吃,只要这家里的男人们出去了也能找到活干,这个家就会继续延续下去。

你说年景有没有变好?是变好了,有活路了。

老天给饭吃,世道也给饭吃,这能是不好?

至于抱怨说难听话出来闹的百姓肯定有,这就跟饿的时候只想有口饭吃,饱了就想娶个好娘子,有了好娘子就想三妻四妾跟富贵老爷一样,不会有几个人能满足止步于当前,皆是得到的多了想要的就更多了。

皇帝南巡,惊动四野,沿路的百姓焉有不知道的道理,肯定有觉得自己受了冤屈的人要请圣上申冤,这大多数实打实出自天子门生的官员们实施天子仁政,对这些人也不敢打打杀杀,只好对下诱哄,对上隐瞒,所以这一路喊冤申冤的人多,真冤的人有,没冤闹事的肯定也有,是以德王跟听了个目瞪口呆的官员们说:“有冤屈的就理,别以为没人知道你们干了什么事,你们当你们圣上手里没人啊?至于没冤屈的查明了打几十板子打服了,别老想着闹到圣上面前出事,不会,我们圣上明理着呢。”

手里有人,明理着的皇帝失笑不已。

德王这一路跟皇帝细数那一家子这几年的人丁存活量,还和各地官员谈了谈心,那被一脸死灰的官员们弄得跟刑堂一样的气氛总算活络起来了,这地的官员们这才放心地把提着的气吐了出来,抬头擦那冒出来的满头大汗。

活的多少还能用来这样说?良民刁民还能这样分辨?听德王这么一说,跳出来看,他们也不至于两面不是人。

有人斗胆上前跟皇帝言道:“启禀圣上,不是下官等想欺瞒您,说来这感激我们的百姓多不胜数,可这抵不过一个到您面前喊假冤的啊,这查明真相需耗一些时日,等您走了结果审出来了,等递到您眼前,就是下官等并无有那贪赃枉法,欺压百姓之事,在您眼中也抵不过您下一个见到的品德功绩皆良好的大人呐,我等赌也赌不起,只好随大流,人家大人这么干我等也跟着这么干,还请圣上明鉴。”

这小官的话,让皇帝皱起了眉。

德王却扬了下眉,细看了这说话的年轻师爷模样的人几眼,然后笑了起来,跟与他同坐在首位的皇帝道:“看出来没有?我岳父的门生。”

那敢说话的门生还颇为得意,骄傲地朝德王拱了拱手。

德王被逗得笑了起来,失笑摇头不止。

这还真是有所倚仗,不怕死。

皇帝不喜此人的轻浮,但话还是听进耳里了,不快地看了那小官一眼,见那小官“嗖”地一下就缩起肩膀,躲到了一个战战兢兢发着抖的老大人后面,看那老大人瞪他瞪得眼珠子都要出来,这才不悦地收回眼,转头对王叔道:“是以这一路来,这些人都是联着手在骗朕了?”

“朕一个皇帝,居然被你们拦得动弹不得,日日被你们欺瞒哄骗,你们居然想让朕相信你们无辜?”皇帝没想听王叔说话,转过头对着这群自认为骗他还有道理的臣子冷冷道:“你们可比符相宋阁老他们厉害多了。”

德王一听,见皇帝侄子要训教臣下了,起身跟皇帝告退,带着世子走了。

门里,帝王在训人,门外,世子抬头看着他父王,小脸上满是疑惑:“您是怎么知道那家人的情况的?”

“父王问了他们话了呗。”德王低头与他的小世子笑道。

“可我只看见父王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啊。”他全程都在。

“几句就够了。”德王一句一句跟他掰开来解释那天他从跟人交谈的几句里得来的信息,“你听,父王问当家的男人说最近世面上活可好做,他们回了一句不好,可下一句他们又说还是能找到活的,这说明还是有事可干,就是工钱让他们不满意,是以不好,但比较之前父王所知道的民情来说,有活干饿不死这就是一个进步了;父王又说他们家里人丁兴旺,说他们家里人多,换哪家人都会高兴啊,所以不用父王问,他们也会跟父王多说道这些人丁得来的不易,多说两句,父王不就知道了他们以前养子难,现在他们家人丁多的事了吗?你当时不也在旁边听着?”

“可孩儿没想那么多。”世子满脸愧色,心里十分内疚不安。

第196章

“教你你就知道了。”德王本想跟世子说他还小,但一想王妃对世子,可不因为世子年纪小,就会放松对他的要求。

世子认真地点了头。

他知道了。

世子认真,德王于心不忍,但一想王妃所说的,不忍就咽下了。

偶尔他可以对放松要求,但大事情上,他还是跟小辫子的看法是一样的,晏城以后是世子的,那座城需要一个比他更优秀的领导者。

世子性子要强,小辫子说了,但凡出类拔萃者,性格必不与一般人相同,所有人能鹤立鸡群,凭的就是那一股不输的心气。

不要强的,就趋于平庸了,如同不想攀越高山者,注定就站不到山高处。

王妃拿世子的性子头疼,但最想保持他的棱角的人也是她。

他们德王府需要一个不知满足,敢作敢为,勇攀高峰的继承人。

这夜晚膳皇帝接见了当地的两个文豪,德王世子陪在席,席间觥筹交错,其中年纪颇大的那个文豪在散席后出门呕吐不止,世子听着声响,朝身边近身护卫的铁卫道:“给他找个刘大夫看看再送回去。”

父子俩回了宿处,给王妃娘娘写完入寝时,门外铁卫请示,德王问了句:“什么事?”

“那家莫先生的家人来了,说是感谢世子的救命之恩,这下正在门外跪着谢恩,又说不深夜扰王爷世子的这宁了,他们谢完恩就走了,明日再备厚礼过来给王爷世子致谢。”护卫道。

“没什么谢的,下去罢。”德王回了句,后面怎么处置下面的人自己知道。

这厢德王抱了刚脱了汲鞋的小世子站到床上,给小世子换睡衣,问他道:“怎么成救命之恩了?”

“我见着他席间朝帕子吐痰,隐隐有点血色。”世子不以为然地道,伸长胳膊让他父王为他穿衣,又问:“孩儿观他脸色不像强健之人,肤色黑黄精神发虚,孩儿看他回皇兄话的时候都死死掐着手臂强打精神,他看来病入膏肓甘愿冒着犯讳面圣,可见比起得罪皇兄,他来面圣的荣耀更值得他生死不顾前来?这就是所谓忠君吗?还是纯粹就是他想来…”

“聪明。”德王捏了下他的小脸蛋,夸道。

世子抿嘴笑,谦虚了一下:“谁都想得到,孩儿只是说了出来。”

“哪是谁都想得到,那屋里可没几个能看出那老儒生强打精神,当然了,你皇兄身边那几个老狐狸不算。”

“父王不喜欢他?”

叫人老儒生的德王颔首:“跟你外祖父一比,这两只脚都快迈进棺材里还不忘给家里揽权揽财的老东西就格外可恶了。”

“母妃说,”世子老气横秋,“外祖父那样做,是因为舅舅们个个都争气。要是不争气,外祖父也得顾全他们,也会想办法给他们留下很多东西,那是亲骨肉,如若做到像对待外人那样冷酷绝情,那就不是亲了,外祖父不是那样的人,外祖父与舅舅们是互相成全互相成就,这样的父子关系世间难得,不能以他们的关系照天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每个家有每个家的相处方式,不能以一言敝之,那可不好。”

世子说着还摇头晃脑,有说不出的可爱。

德王忍不住把他抱到腿上坐着,低头笑话他道:“在我面前就成天你母妃这说那说的,怎么到她跟前,就成天老跟她赌气?”

世子不自禁地扁起了嘴,过了片刻,方才小声讷讷地道:“就是忍不住。”

他叹了口气,躺到父王怀里,与他父亲说着心里话:“有时候见她不看着我,我都想哭。”

世子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声喃喃着,“我欢喜她啊。”

她可知道。

“她也欢喜你啊。”儿子还叹气,德王好笑,但也心有戚戚然。

小辫子不是一个眼中只有他们父子三人的人,从娶她到现在,德王一直都知道他得紧紧跟随在她身后,方才追得上她的脚步。

她真正的性情是那般的旷达洒落,甚至然没有他,她一个人也能自得取乐。

他成不了她的所有,但愿能成为她一辈子最爱的男人。

德王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对于儿子对母亲那起起伏伏,跌跌宕宕的心情他是再理解不过了。

世子闻言,抬头看向他,德王安慰他:“在她那里,你可比我重要多了,没看见父王都要找你为我出头?”

世子抿嘴笑了笑,有些羞涩,随即他玩着手指挣扎了几下,身怀父亲抱着他,怀抱轻柔又温暖,世子的心是暖和的,舒服的,最终他轻轻地摇了下头,看着手指道:“不是的,她最欢喜你。”

“哪有。”德王谦虚。

“有的,”世子咬了咬嘴,“我们俩一出现,她会看我,但她的眼睛会停在你身上,眼里笑眯眯的,我知道,见着你,她心里高兴呢。”

“哪有哪有!”德王听得心花怒放,尾巴都快翘起来了,但怀里还有个小醋坛子呢,他忙收敛了喜意,低头扯了扯世子的脸,“不也看你了吗?你别多想,她可欢喜你了。”

“唉,”世子叹了口气,“罢,随她罢。”

“你啊,明明最欢喜敬重她,就是跟她对着干,你这脾气不好,答应父王,改一改可好?”德王劝了儿子一句。

世子摇头,“你不懂。”

“诶,怎么不懂了?你倒是说说。”

“我跟她发火,她倒会多惦记我两分,我到底不是你。”世子沉重地道。

德王不禁笑出了声,把他往被子里放,“你这小机灵鬼,我可告诉你啊,你少气她,她都不跟别人发火,我们家就你和我还有你妹妹还有你外祖母她是真放在心上的,就是你外祖父都及不上我们一根毫发,咱们可是她最亲的人,你可别把她气坏了。”

“咦?怎么外祖父不及我们?”世子不懂,爬起来就问。

“睡觉了!”

“您快说呀。”世子急了。

“睡了睡了,好好好,给你说,你回去了可得老实跟你母妃说,我是天天按时哄你睡觉的,从未有纵容你的想法。”

“您快说!”

“这事说来话长了…”德王朝门边站着的内侍点头,示意他们熄灯退下,等了一会儿,在暗中近身护卫的铁卫应该也退到一边了,这才跟世子说起了他母亲从小到大的那些事情来。

世子在黑暗当中听得目不转睛。

昨晚睡得有点睡,这天早上父子俩迟了小半个时辰才起床,德王刚醒,躺在床头接过茶水清了清口,就见世子飞快下地,问了侍候的公公们一声,把他们爷俩的衣裳就都抱过来了。

德王笑弯了腰:“今个儿一早是世子侍候我起床啊?”

世子把衣裳放到床边的椅子上,拿出刚抓着塞进小胸口的梳子爬上床,“我给您梳头。”

德王哈哈大笑,“享福了。”

世子被他笑得脸蛋儿红了。

德王盘腿坐在床上,让世子表孝心。

世子梳了几下,突然问了句:“那天您知道了她不想嫁给你,是骗你的,您哭了吗?”

德王嘴边含着笑,顷刻淡了下来。

良久,他与身后静了声,静静等着他回答的世子道:“哭了。”

就跟他的天塌了一样。

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牵着他的手,听他说些没用的话也不嫌弃他的人,她却说她一直在敷衍他,山崩地裂也不过如此。

他生平第一次那般喜欢一个人,哪怕至今想起来,他还能想起当时的心碎有多痛苦。

“您恨她吗?”

“见不到的时候,恨过,但后来…”德王转过头,看着眼眶儿已经红了的世子道:“但后来她愿意见我,那些恨我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爱她面前,哪怕那些恨让他度过了无数个遍体鳞伤的日日夜夜,但在她面前,都不值一提。

第197章

父子俩嘀嘀咕咕一阵,末了德王陪着世子梳洗。

俩人不愧为父子,儿女情长起来无需起头就能自行肝肠寸断良久,一旦抛到脑后时时刻刻被他们记挂的王妃娘娘定的规矩也不管用了,跟皇帝打声招呼俩个人又带着人跪了。

王妃娘娘至少会做做表面功夫,德王仗着身份有持无恐,平时被王妃逼着对皇帝客气,王妃一不在,跟侄子一呆久点,就难免又旧情复发,行为就是有所节制还是难免有些轻率。

接下来的路程德王依旧带着世子乱跑,这天这对父子俩接连消失了小半个月,再出现时蓬头垢面,粗粗沐浴一翻就是一顿狼吞虎咽,毫无当朝皇叔的威严,还带着世子一道与他胡闹。

燕帝听着下面人呈上来的禀报不自禁摇头,王叔看着不胡来了,但往往又会做出一些胡来的事来。

德王妃娘娘不在,他这个小王叔看着又跳起来了。

燕帝往下细听,又听王叔这些日子是误闯民宅张府,被张府报官,父子俩被官兵追杀东躲西藏,又不让暗中随行的护卫出头,燕帝打断了下面人的话:“怎么就误闯被人追着不放了?”

下面人报道:“那张府老爷的女婿乃南河州都护府麾下护旗将军蔡备,此人报官后那南河县令得知张府丢失了大量钱财,便发动了整个衙门的捕快全力追捕,德王爷不许我等出手,连身边侍卫出手的时候也极少,是以…”

领命跟踪的探子监察卫偏头,也是无可奈何。

德王从小就亲手掌管铁卫,他下的命令身边人不敢不听,就连他等也不敢冒然出手犯他的忌讳。

“皇叔拿了人家钱财?”燕帝脸色古怪。

“听那张府人道是如此。”

“皇叔这是为何私闯那张府门宅?”

“这…”他们只是远远看着,王府的人让他们跟着,但并不是说什么事都会让他们知晓,“圣上恕罪,属下不知!”

燕帝揉揉额头,挥挥手叫他们退下。

等到德王父子前来见他,他问道:“跟张府是何缘故?”

还非得亲他们兜了好几天圈子。

德王吃饱喝足洗干净就犯困,世子已在他怀里打盹了,见世子听言要睁眼就往怀里搂了搂,世子又闭上眼,德王打了个哈欠跟皇帝道:“这不明摆着,我这是在带世子练兵呢。”

“胡来。”燕帝板脸。

德王斜眼看他,嫌弃道:“你应该往水盆里看一看,你这脸小老头似的。”

燕帝揉揉脑袋,不屑跟他计较,问道:“还有呢?”

“什么还有啊?”德王打死不认。

燕帝冷眼看着他。

他不高兴,德王还不高兴,正要说他大侄子几句,又想起这已经不是他以前的大侄子了,到底是记打,也冷着脸,冷冷地道了一句:“告诉你有什么用,到时候又当我狼子野心,回头不又得变着法儿收拾我?”

他是成家立业有儿女了,可他还是有脾气的人,脾气响当当的!

德王也是被他府里那位妖妃纵得压根没法儿细看,燕帝心里腹诽了一句,但到底还是要哄着这小王叔说话,不得不按捺着性子好声好气地道:“这不朕担心你和小皇弟吗?”

“呃!”这是真的吗?他侄儿可真敢说,德王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他们的说话先是吵醒了打瞌睡的世子,世子本安安静静地看着父王和皇帝哥哥说话,他父王这一冷不丁的哆嗦,也不知道挑中了他哪根神经,让他眼睛一弯,把他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燕帝本来火冒三丈,小堂弟的笑声更是烧旺了他心头的无名怒火,但许是堂弟笑声太轻脆,他就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燕帝被他笑得无力了起来,瞪了王叔一眼,伸手去捏小堂弟的脸,说了一句:“你为何而笑?朕有不关心过你吗?”

世子眼睛里笑出了水光,抿着的嘴唇松驰了开来,平日严肃板着的小脸上全是笑意,此时此刻他是如此的快活,这让他的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燕帝从来没有发现过,他的小堂弟是长得如此的精致俊秀,引人注目。

德王也是,他儿子可是在襁褓中是都没有笑得如此明亮快活过。

叔侄俩一时之间都看傻了眼,还是燕帝先回过了神来,也不跟德王多说了,与他道:“带承弟回去歇着罢。”

他不问了。

不问就好,德王放下世子牵着他就走,带着儿子晃悠着走到门边,到了门边顿了一下,又把世子牵回来了。

被牵回来的世子在心里叹气,难怪母妃老说父王不盯着点,难成大器。

心太软了。

德王回来后摸摸鼻子,沉吟了一下,抬眼看着坐着静候他的燕帝,还是说了:“这事跟我跟你都有点瓜葛,我本来是不说想的,懒得跟你置那股子气。”

“怎么说到这事上了?”燕帝听着不舒服。

“你听了就知道了,”德王坐下,那厢小世子自己就乖乖地走到了皇帝随侍公公的面前,把手放进内侍的手里,让公公带他去睡觉,德王看着公公带了他去了偏房置来用来假寐的软榻,提高声音朝人喊了一句让他们置块硬点的棕毯放下面,才收回眼跟皇帝道:“跟你宫里那个小万妃有关,你要不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