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悲恸欲绝,母亲一直抱着他,但一声不吭。

她从未如此长地拥抱过他,世子一想,更是心如刀割,连那句是不是他不够好,她才如此不够喜爱他的话都未出口,竟是哭到昏厥。

宋小五一直抱着他,期间德王要过来抱,她阻拦了下来。

世子未曾如此哭过,就让他哭一回罢。

世子昏过去后,宋小五起身抱了他下床,这才着急,“去叫大夫。”

德王沉着脸,看了眼急速跑出去的下人,又看向她。

等大夫过来把世子弄醒,又喂了碗汤进去,世子疲惫睡去,德王看着纤瘦的妻子抱着十岁的儿子放到床上,看她替他盖好被子,他站在床边,看着她的脸,道:“他大了。”

宋小五叹了口气,在世子身边躺下。

“他大了。”德王重复。

这是世子为他德王世子的命。

他十岁的时候,也如世子一样艰辛。

这是位高权重者必要走的征程。

“是啊。”宋小五明了他的意思,抬起脸,朝身边拍了拍。

德王没过去,继续重复,“你爱他,谁都知晓,而我以前没有,什么都没有,也过来了。”

世子得到的已经很多了,他有母亲爱他,而他的父亲从小连母亲都没有。

宋小五坐起身,朝他伸手,“过来,康康,过来。”

康康泪流满面,没有过去,“你是不是要跟他一起走?”

早在他的王妃抱着世子沉默一言不发,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说的时候,德王就知道她已下定了决定。

他爱了她十多年,日以继夜地看着她,揣磨着她,如何不知道她脸孔下的心肠?

她心疼世子,她想弥补他,想把世间所有世子最在乎的一切好好地给他们的孩子,他懂他知道,可他呢?难道她就不心疼不爱护了吗?

王妃沉默。

“那我呢?”德王痛哭流涕。

这厢,王妃下了床,抱住了他。

德王痛得无法呼吸,问她:“那我呢?”

“你等等我。”

“我不想等。”

“你等等。”

“我不!”德王脚步往后踉跄,他低声嘶吼,已无法站稳…

这一刹那,他什么事都不想做了,不想努力了,周家也好燕朝也罢,所谓百姓他无所谓了,晏地也随它去。

他成全了这天下,但谁来成全他?

他往后倒去。

他倒在了地上,王妃倒在了他的身上。

就在他仰倒的那一瞬间,他觉察到王妃日抱着他的手并未松开,怕她跌岔,怕她跌坏,德王放松了身体,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护着她的脑袋,紧紧地搂着她,让她倒在了他的身上,他的怀里。

倒下的那一刻,德王悲从中来,闭眼流泪。

她知道他有多爱慕他,有多欢喜她,有多听她的话,有多想看见她开心…

他给她的那般少,怎么可能不如她所愿。

她就仗着他心悦她,欺负他罢。

德王紧紧搂着她,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宋小五拦住了他那双满是痛苦的眼,眼泪掉在了她盖在他眼上的手上,良久,她道:“这次,就以世子为首罢,我不想让他成为下一个长大后的你,我不想让我们的孩子长大后成为一个为一点点爱就割皮削骨之人。”

他缺的,她现在就给他,如此,她就不用担心世子的以后了。

“可我现在要你啊。”在她温热的手下,德王泣不成声。

“是啊…”宋小五叹息,把手松开,用泪脸贴着他的泪脸,叹道:“我也想如此,我也想要你,想一直有你,你是我留在这个世间用尽所有力气去努力拼博周全的勇气。”

没有他,她早已离开。

德王抱着她,“呜”地一声哭出了声,不断地叫着她:“小辫子,小辫子,小辫子…”

他好爱她啊。

小辫子抱着他的脑袋,心里酸痛至极。

想来他小时候比世子更惶恐不安罢?尤其他当父亲的兄长离逝后,这世间连最后那个会对他有一点爱意的人都彻底没了罢?

“小辫子。”德王抱着她的腰,无语凝噎。

罢了罢了,都依她。

“诶…”宋小五依偎着他,答应着他,“等他们长大了,我就把我的后半生都给你。”

说着,想到以后,她顿了顿,抬脸在他的胸前撑起身子,抬袖擦了擦他的脸,叮嘱他道:“老了万不能这般不讲理,跟我吵架,我会很烦。”

德王瞠目结舌,连泪都忘掉了。

思询良久,他清了清喉咙,不忘为自己辩驳:“你要是做错事,还不许我生气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爱跟王妃赌气的德王忙给自己留退路,他可不想一个人生闷气,王妃不理会他,这些有什么意思?

“我做错事,可以,但不能随便生气。”宋小五也退了一步。

她全神贯注处理事情被小鬼打断时,是对他有点凶了,好几次下意识都如此,从没改过来,这点是她不对。

“我何时随便生过气?”德王郁闷,为自己辩解,“我是那般不讲道理的人吗?我可是德王。”

“是了。”宋小五在他脸上捡了块干净的地方,亲了亲他的脸。

都亲到耳畔去了,德王抽了抽鼻子,抽到了一鼻子的鼻涕,他嫌弃地皱了皱眉,抱着王妃起身,“去洗脸沐浴。”

脏死了。

起身后,德王揽着王妃的腰不放,干脆抱她起来往侧殿浴池走,“洗久些。”

最好别回寝室了,床已给世子占了,就留给他好了。

他们走后,在床上本咬着被子在无声抽泣的世子翻了个身,愣着眼睛看着床顶,竟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他父王…

怕是有点怪了。

**

往后一段时日,德王不像往常一样爱跟世子说笑,往常一本正经的世子反倒变了,经常眼巴巴地看着他父王,有什么不懂之处也不像往常那样自己一个人先悄悄琢磨,现在不懂就先拿去问他父王,格外地话多。

德王觉得世子抢了王妃,对世子没精打彩,但该教世子的一样不落,见世子有点讨好他,他酸溜溜之余也中也是无奈,世子终归是他的孩子,没几天,心中那点芥蒂也消散于无。

这天见世子问罢事情也不离去,绞尽脑汁,结结巴巴地问另外的事,就是不走,看着世子那竭力讨好的小脸,德王心中一恸,让世子过来,“过来。”

周承忙越过书桌,走到了他身边。

他一过来,德王就拉了他到身边,与他同一张椅子坐着。

他捏了捏世子的脖后颈,问:“都知道了?”

世子一个气息没顺过来,憋红了脸孔。

“小鬼灵精,”德王顿了顿,笑道:“跟我小时候一个样。”

什么事皆心里有数,对外界的警惕宛如外面藏着千军万马。

世子抬头,仰望着对他笑了的父亲,喃喃半晌,叫了一句:“父王。”

他像父王吗?

母妃也是这般说。

真的像吗?

“像的,”他未问出口,但他的父亲回答了他,轻柔地揉着他的脖子目光分外柔和,“很像很像,是以…”

德王笑叹了口气,跟目不转睛,忐忑又孺慕地看着他的世子道:“父王小时候没得到的,皆希望你有。”

父王…

世子猛地抱住了他。

德王被他猛地一撞,稳了稳身体,伸手强壮的手臂搂住了从里到外都像死了他的世子,笑道:“我把你母妃借给你几年,你要记得及时还给我。”

世子在他怀里点头。

德王失笑,“也有些不像的,你比父王老实多了。”

不像他,只要想要的,泼皮撒赖,装疯弄傻也要得到。

父子俩和好如初,而世子要较以往喜爱跟他父王在一起了许多,喜欢尾随他父王不放,北晏小郡主见兄长老跟着他们父亲,连用膳都不跟她抢母亲身边的位置,很是喜爱坐在父亲身边不动,她欣喜之余又疑惑不解,这天她午歇腻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想起此事,她便问道:“母妃,最近父王做了许多哥哥高兴的事情吗?”

“嗯?”宋小五低头。

“哥哥最近好喜欢父王啊。”小郡主感叹。

宋小五不禁微笑,“是吗?”

“是的!”小郡主大力点头不止。

北晏的观察力委实不错,但一想她离开后,北晏身边就没了她,宋小五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世子现在让着妹妹腻在她身边,何尝不是在用他的方式在先补偿妹妹。

世子有了她,小郡主就没她了。

好就好在,郡主小从父母哪个都不缺,没有世子的偏执,但到时候伤心还是避免不了的。

宋小五不想缺失两个孩子黄金成长时期的时间太多,世子郡主哪一个都不想,这中间怎么调和,还是要想办法周旋一二,不能坐以待毙。

“喜欢父王是好事,对不对?”

“对!”当然对了,小郡主不跟哥哥争母妃,但要是哥哥让着她,她就好开心。

不过,她知道哥哥也喜爱与母妃在一起,哥哥这次让她了,她下次也让哥哥,还回去,不能占哥哥便宜。

“哥哥对咚咚好好,”小郡主依着母亲,满心欢喜地感叹,“咚咚也要对哥哥好,对哥哥更好…”

宋小五未料到她会如此作答,她愣了一下,含笑低头看着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小郡主…

他们家,有一个被人好好爱着,也会好好去爱人的宝贝。

第224章

晏地这年的冬天过得甚快,年一过,春天刚来,晏城德王府就接到了来秋燕都的圣旨——皇帝四十大寿,怜惜体贴封地离不开德王,就请世子代德王贺寿即可,且帝与弟相别之日已久,帝对其颇为想念。

燕帝的圣旨写得很清楚,就是让世子进都。

这两年,他给晏地传过几道圣旨,说得都很含蓄,他没说清楚,德王就糊弄了过去,怕是怕这次不仔细说明白了,德王还用以前那套应付他,皇帝在圣旨中说得非常清楚,一句让人揣磨的话都没有。

德王接过圣旨,叹了口气。

来传圣旨的是皇宫中的副总管段姓公公,见德王叹气,他眼睛看着地上不敢动弹,颇为不安地挪了挪脚。

之前谁来传旨一事,据他所知,圣上跟大臣,还有孙公公商议了许久,才选了他。

段公公本来只是宫里御花园的一个执事太监,手底下管着几个小太监而已,不是什么圣上面前得红的大人物,段公公是领了职,经孙公公说话点拔,才明白为何选了他。

他是以前在杨公公手下做过事的一个公公的义子,说是义父,只因他与他义父是同乡,宫中老太监有收同乡来的人为义子的习俗,好在年轻的时候带小的一把,老了有人管,段公公就是这样认了他的义父,实则这义父认为了没多久,他义父就没了。

如何没的,段公公后来才从人的嘴里听说是受了杨公公的牵累。

“不止是牵累,你义父乃杨标手下之人,为杨标而死,杨标这个人…”孙公公说到这的时候眼睛眯了起来,迟疑了片刻才接道:“颇有点公义,只要欠着人点的,他皆会偿还。”

所以才给他培养出了一堆宁死不屈,打死都不出卖他一个字的蠢货。

孙公公一直想把杨标拿下,一直都没有拿下,皇帝为此不悦,孙公公也视这为他皇宫一生当中的奇耻大辱,尤其在知道德王放心把晏地交到杨标一个太监手中,他对杨标更是又嫉又妒,以至于知道杨标当年被活埋在废墟下如今却还好好地活着,且与德王一家同进同出,被世子尊为义祖,心中更不是滋味。

但饶是如此,说至此,孙公公也承认,太监做到杨标这个份上,已经不枉枉为人一生。

“他欠你义父一条命,这能保你安全无虞回来,懂咱家的意思吗?”孙公公跟段公公如是说道。

段公公岂有不懂之理,忙恭敬应承下,又作了一番保证,带着人马出都赴晏。

晏地比他想得巍峨庄严,一路的行人高大威猛,个个手中拿着矛铁长扁铁锄,不是兵卒所扮,就是全民皆兵,关于德王让全城备战的传言占据了段公公的身心,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生怕一个不对,脑袋就从脖子上往下掉。

据说前面给德王传旨的就是吓破了胆,被圣上宰了,这传旨的大事才轮到了他手上。

现在不止是孙公公指着那点旧情让德王对他网开一面,便是段公公也希翼如此。

这厢他听到德王叹气,心抖得要从喉腔跳出来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叫了他一声,“这位公公…”

段公公被他碰了一下,眼前一黑,往前一扑就是哭喊,“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来提醒他去客舍的王府管事眨眨眼,往大门口一看…

王爷早走了啊。

他没说要人的命啊?

这都城来的,咋地都这么爱大惊小怪呢。

上次来的也是,听说吓得不轻,天天“不成体统”地喊着,差点吓死。

这个来了也是。

管事摇摇头,等人哭完了,似是安静些了,去扶了人起来,好心道:“王爷没让你死,让我带你和你的人去休息呢,你们随我来。”

城里人命贵得很呢,哪怕是想好好当贼行乞的都不敢往这边来,抓到了是要送去干重力活的,王爷怎么可能动不动就让人死,他们现在要修水道,缺人得紧,拿钱往外雇都要雇,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打杀。

管事扶了手软脚软的公公出门,段公公没回过神,听人家管事好声好气问他吃食有什么忌口,住处有什么个人要求,他听了好几耳朵才明白过来人家在说什么,可他稍微不敢有所要求,异常识趣:“全凭管事的吩咐。”

来给他们王爷传旨的公公,想必是个大公公,管事一看大公公这么客气,笑而不语,把人送到客舍,就去跟杨公公把这些人的言行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