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仆留下,夫人们跟我走。”等人站齐了,宋小五抛下句话,再行率先提步。

这次吃了教训,哪个夫人都不敢迟疑,快脚跟了上去。

奴仆们有要跟的,被王府的人横手拦下,一个个皆不敢放肆,低下头颅心中惊惶,心中把王府当龙潭虎穴了。

难怪府中夫人每次来进见,都要在家中那般大张旗鼓。

**

宋小五带了她们进大棚。

大棚乃无色琉璃所建,接近于后世的玻璃,大燕本身有琉璃,但透明度不高,几经多位良匠揣磨试调,才有了王府琉璃现在的透明度。

但这种透明跟后世的无暇清晰还是有所差距,不过看在没见过这等清晰琉璃的夫人们眼里,也是一奇景了。

但未容她们惊奇,恰逢其时,这厢那由工匠们所研做的自动浇水机此时开动了开关,清水扬扬洒洒在空中往下飘落,带着水汽的空气也朝夫人们扑面而来,其气息甚是清爽,不由让人精神一振。

“王妃…”

“王妃…”

土垄间有劳作的人看到宋小五,停下手中的活计,朝她拱手。

宋小五点头,他们问过好,便垂下继续先前的劳作。

还有人远远见到她,不是躲在丛中爬走,就是猫在茂密绿植当中屏息躲藏,不想让王妃瞧见他们。

有那躲避不及的,远远的就趴在地上,头磕地不起,不想让王妃看到他们的脸。

种植园里有两百余人,有一百一十余是劳作老手,另一些是这些人带的徒弟,宋小五过问种植园所有庶务,于是这两百多个人,她每一个皆认识,每一个都能点得出名字,是以师傅们还欢喜见到她,以被王妃叫去讨论农事为荣,但小徒弟们却是极为怕王妃,因他们所做错事颇多,每每叫去就是被王妃点出哪做得不好,是以见到王妃,就如同老鼠见到猫,唯恐躲避不及。

他们这见了王妃就鸟飞兽奔的景象,也算是大棚一景了。

夫人们看到那些跪地不起的人,也有从仙境回到人间之感,一想王府的人都是这般怕王妃娘娘的,心里顿时好受不少。

进了大棚,宋小五走的不是太快,但也不慢。

种植园占地十亩,若是带这些夫人们皆去看一遍也不可能,宋小五原本只想带着她们看过正东门那边的植物,走到一半就朝正北门那边出去,去看看她专门开辟出来给自己当试验田的百草园,没想一半的一半都没走到,近十位夫人当中有一大半皆已气喘吁吁,更有甚者,要被人搀扶着才能挪动步…

宋小五本还想着多坚持一段再说,但走了不过百丈,见后面有不少人已相互搀扶,她已知今儿这参观算是结束了,她左右看了一下,见附近有出去的小门,便与她们道:“看完了,出去歇会罢。”

她上世所在的时代都以柔弱为美,这世更尤是,尤其是活在深深庭院里的贵女子们,一生走动的时间,兴许还没有一个农妇一年农作活动的时间长,能跟着她走上小半个时辰,算是不错了。

“多谢,多谢王妃娘娘…”晏地城府六门将军之一的守德将军夫人这厢朝宋小五道了谢,楚楚可怜的小脸上粉泪汪汪。

她这一谢,夫人们便忙接二连三道谢起来。

“谢娘娘好心,妾身着实走不动了…”

“娘娘,妾身羞愧,一生从未曾走过如此多的路,实乃挪不动脚了。”

说着话的夫人们皆都诚惶诚恐,但一抬头,见站于她们之前的王妃娘娘一脸冷酷,眉头微敛看着她们,她们这刚火热起来的心就像大冬天迎头被人泼了一盆冷水,瞬间遍体生寒,害怕得忙垂下头颅,不敢与德王妃直视…

宋小五没想为难她们,但夫人们一打蛇上棍,就有些无奈了,眉头情不自禁地敛起。

她知晓这世不少女子被观念所累,以为娇弱点就能多得一点怜爱,说来这话兴许有点真实度,可怜会滋生同情,尤其对男人来说,可怜的美人别有一番美态,但老病着就不见得有那么可爱了,而对女子来说,娇弱更不是什么好事,娇弱只会让人力不从心。

像身强体壮的农妇熬死了丈夫还有时间能再嫁一两次,娇弱容易生病的贵妇人们皆是早死等丈夫们再娶的命,陪丈夫熬过的苦,皆成了后来者的风光。

“以后多走动走动,对身体好。”宋小五道了一句,见众夫人们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无奈道:“走动对身体好,多活些年头,莫要与人有同甘共苦的心,却没有能享福的身子。”

说罢,朝小门那边的小径走去。

她行步如流云,步步生莲,夫人们没来得及多想,见王妃已快步如流云而去,有那相互搀扶的面面相觑,不敢多言,苦笑着小跑着跟上。

王妃所行所言,她们没有一个有料得着的,如若不是身边的人还是之前那个相识的人,她们都要以为身在妖界了。

宋小五把人带到近处的亭阁,那些夫人们只有喘气的份了,等杨柳带上送上茶水点心,这些夫人们足足歇了小半柱香的气,方才用上茶水。

等宋小五说不留她们时,这些夫人们热泪盈眶,险些要下跪大拜谢恩,等宋小五起身一走,这些夫人们已顾不得像来时那样相约着三三两两来那样回去,而是作那出林鸟,一出王府就各奔自家而去。

她们需要回去缓缓气,安安神,没有那三五七日,不想再回想今日之事。

至于儿女?儿女自有儿女福,由得他们去了。

第222章

宋小五自知她与这个朝代的格格不入,她也一直深居简出,刻意维持着这种格格不入,她不想被周遭环境同化,更知道自己于这个朝代的奇怪,是以她一敞开些自己,就把各家夫人们吓着了之事,亦在她意料当中。

说来,没来得及带夫人们一块儿下地小小劳作一番,她还有点失望。

她本意是想让她们看一看她的“王妃”生活的。

她前世所在的年代,无论权及何位的人都有自理能力,不像这个朝代,说保守,女子保守到在外多余一寸的肌肤都不能露,但又可不保守到连沐浴都可以让丫鬟婆子伺候,现在晏地人少,宋小五身边就十个人维持她身边的调度,其中包括负责处理她的内务和公务,未有一个闲散之人。

她有她的工作,生活上也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浪费多余的人力,这在后世,是每一个成年人生存的基本能力,但在只要是权贵就会被奴仆围绕的年代,家中侍候的人越多,就越显尊贵,这是不可打破的藩篱,而她孤身一人在这个时代,能按本意生存已是有运气加持的结果,能改变身边人和身边环境更是她意志坚定加运气的原因,再多就超出她能力的极限了,她未存要去改变德王府以外的人的心思,但如今想来,如果这些人想向她靠近,她也不必太遮遮掩掩,毕竟,也有人可能会受她影响,会改变一二。

她认为“德王妃”这张皮,会有一些引领效果,但现实是她还未踏到让人看到她这个“王妃”亲自劳作的这一步,贵夫人们就败在不能长时间途步这一环了。

宋小五有点遗憾,但一想这些身娇肉贵的女子们走几步路都受不了,看到她下地真正劳作不知要如何花容失色,这点遗憾便没了。

罢了,她们有一个惊世骇俗的领主夫人已够惊心动魄,要是让她们跟着她干,那无异是一场天崩地裂的灾难,还是不为难她们了。

宋小五心放得宽,倒是中午两夫妻碰面,德王取笑王妃:“王妃娘娘今日可找到志同道合之人了?”

德王甚是了解自家王妃,知道她带人去种植地,可不是单纯带夫人们游玩去的。

宋小五无视他取笑,摇头,“她们与我,皆受了惊。”

她的不按常理吓着了她们,她们的柔弱也吓着了她,非要总结今天的会面,那就是两败俱伤。

闻言,今儿被人抬了一路,在众人后面看了一路动人景致的杨公公“嘎嘎”夸张大笑…

宋小五看了他一眼。

杨公公差许笑岔气,笑得口水都喷了出来。

喜宝小心地偷瞄了王妃一眼,小心翼翼地拿手绢擦掉公公的口水,在他耳边偷偷摸摸地耳语:“师傅,您收着点。”

好在,王妃看了一眼就转过头,看王爷去了。

“算了。”下次就不做这事了,她与这些女人们的鸿沟在今生今世怕是难以填平。

德王憋笑不已。

王妃看着他,未动。

德王不敢笑了,忍下笑,卖乖道:“还是我受教,听王妃的话。”

她说什么就做什么,一时不懂也照做,讨她芳心。

不过是另一种昏君罢了,不过没他的昏,就没她的位置,这一点无庸置疑,是以宋小五颔首,“要常常保持。”

德王腆着脸上前,也不管公公和侍仆还在,笑道:“那有赏吗?”

王妃有赏,当着屋内所在的人的面,眼带温柔,抬手温温柔柔地轻抚着他的脸。

她抚得德王的脸都红了,下午回了书房,一想起王妃那只带着薄茧的手抚在他脸上的感觉,他就痴痴地笑,笑得满房的幕僚们起了好几次一身的鸡皮疙瘩。

**

王府多了几十个孩子,第一天他们就是一块儿玩耍,第二天再玩一场“官兵捉贼”的游戏,德王与宋小五皆不出面,但这些孩子的所作所为,当夜就会出现在夫妇俩的案头。

深夜,德王揽着王妃,一道看呈上来的各家孩子的文禀,就听外面起了开大门的声响,不多时,就见寝殿门边有了明显的脚步声。

“承儿来了。”宋小五道。

德王亲了她一口,松开她放下公文,起床去了门边,打开门对着外头的小子道:“我们都睡了。”

“孩儿过来请安。”

“怎地不跟他们一道玩?”德王弹了下他的鼻子。

“玩过了。”世子一本正经淡道。

“啧。”无趣得紧,德王让开了身子,让他进来,把门关上,朝床那边道:“王妃,跟世子说说,这一日两日的不请安不打紧。”

别老来扰他们夫妇俩的就寝,长大了还当讨债鬼。

“母妃,孩儿过来给你请安。”他话落,已走至床前的世子单膝跪地,朝靠坐在床头的母亲请安。

世子许久没这么晚跟他们请过安了,一家人没什么事是要一道晚膳的,是以那请安也在晚膳那一并当做了,这几年世子就越发地很少在子夜出现在他们寝室了,孩子大了,亲近的机会越来越少,宋小五拉了他起来,想了想,就掀开了被子,想让他像小时候一样挨着他们躺一会儿。

关于这一点,只要给他,世子就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躺一会儿就会乖乖告辞而去。

就是因为一直太懂事,宋小五的心总被他牵着,无法不挂怀。

“脏。”眼见自己的地盘要被儿子占了,德王冲了过来,但被王妃横了一眼。

世子未进,直挺挺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嘴,淡淡道:“孩儿沐浴了一番,换了衣裳过来的。”

他身上还带着沐浴过后的松香味,是王府里专属于世子,独一无二的香味,是王妃特意让皂匠为世子制的。

冲过来的德王闻到了,哼了一声,不满道:“你已是十周岁的人了。”

不是小孩子了,怎还能与母亲同盖一被?

德王说罢,还跟王妃不服气道:“你不是老说,孩子是孩子,我们是我们,不要老混为一谈?”

德王非常计较王妃溺爱孩子们一事,他也喜爱他的孩子,但就是不想他们上只属于他的床,这一点是要分清楚且要坚持的。

王妃朝世子和他皆看了一眼,尔后跟德王道:“你先过来。”

德王马上冲了过去,上了床就把她挤到了床里头,把她跟世子隔得远远的。

“杨柳,拿床被子过来。”

“是。”进来的杨柳应道。

等世子坐躺下,是在他父亲身边了,独盖一被,德王还显得很大方与世子道:“今儿是我们想和你说说话,才让你坐坐。”

世子眉头轻轻地皱着,不太高兴的样子。

德王不以为忤,伸手抱他的肩,遭到了世子闪躲的拒绝也不在意,强硬地抱住了,道:“白天都是你们的,晚上还不能归我了?你不高兴,我还不高兴呢,她可是我媳妇。”

德王特意加重了“我”字。

世子很不高兴,垂着眼冷冷道:“她还是我母亲。”

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那也是我娶了她才有你…”

“哼!”世子冷冷地哼了一声。

“不服啊?不服给我忍着,谁叫我是你爹!”德王长臂圈着世子,喜滋滋地抬起下巴往他头上一搁,乐道:“本王从来没如此这般高兴过生出你来!”

世子被他气得直翻眼。

宋小五看着他们父子斗嘴,这厢见世子被无赖父亲逗得满脸郁色不得发作,嘴角勾了勾,方才出声:“好了,别逗承儿了。”

“母妃。”世子闷闷地叫了她一声。

“今儿玩得好吗?”今天世子没去书房,跟差不多同年龄的孩子在一起了一天,宋小五见过世子跟同龄的孩子在一起的场景,世子从小就喜欢冷眼旁观,就跟当初会悄悄站在她身边观察她一样,他的心思很重,但无论哪个孩子总是带着些天真的,世子觉得他们不成威胁的时候,就会放下心防跟他们玩在一起,是难得不作多想的时候。

世子现在也还喜欢观察他的母亲,宋小五也常暗中观察她的孩子,最初让臣下孩子进府,一半想的是为北晏选择未来能同行的伙伴,另一半就是为了世子。

关于一道玩之事,母亲叮嘱妹妹的是要友善照顾来府里做客的小客人,对于他,每次说的就是让他好好玩,起初世子想明白母亲的意思心里有股热流流过,现在却有些乏了,但他不喜说真心话,仅道:“尚好。”

尚好,就是不怎么好了,宋小五便道:“今儿跟谁一道玩了?”

德王已拿过文禀,翻了两页,把册子往她眼前一放。

记录中写:孟子乾、丁维、易仲任紧随世子不放。

世子被人跟了一天。

这三子,皆是武将之后,宋小五越过德王,看着儿子,道:“不喜欢被人跟着?”

世子心怀不愉,在母亲一再追问之下也不掩饰了,他点了下头。

“就一天,无甚大碍,”德王大力揉乱了世子的头发,“他们要跟就让他们跟。”

“阿谀奉承,根骨不正,还是武将之后。”世子颇为不齿。

德王与宋小五对视了一眼。

宋小五只教世子一点文治这一方面的事,而兵武一道,世子跟德王学的多,德王的第一批死士是他皇兄以“忠”渡过给他的,等到了他手里,他治下以“德”以“义”,手下皆是一群毫不思索就能为主公断头的死士,其忠肝义胆,是主公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还真未有几个会“阿谀奉承”之辈。

这三位,其中两位,还是这样的死士之后,宋小五一看不对,仔细看了那一行字几次,这才心里有数。

“何为阿谀奉承,根骨不正?”宋小五问世子。

“只会说奉承话,赶都赶不走。”还颇费了一些功夫才甩脱他们,被缠了一天,世子甚是不喜,见母亲口气不对,世子心中猛地一疼,心中一紧,装作不在意看向她。

“你跟孟护卫和丁护卫说过什么吗?”宋小五转头问向德王。

德王顿了下,点了头,“说过几句往后之事。”

“燕都?两个人都已说过?”

“嗯。”德王脸色沉了下来。

宋小五看向世子,明言道:“孟子乾、丁维乃你父亲第一批死卫之后,跟无可跟才在我们的安排下离开以另一种面目面世,你父王给予他们的不止是命,他们想必也想让儿子忠诚于你,他们应是受了家中之命,在刻意接近你。”

她没给世子缓冲之地,接道:“至多一两年,皇帝就会想方设法让你进都城当质子,我不放心,上月开始,已让你父王在死卫后辈当中挑选几个愿意跟随你进都之人…”

进都?当质子?

要离开晏地,离开他们?

世子不敢置信,猛地一一看向父母。

他双手握紧,眼睛赤红,见父亲面容沉肃,母亲一脸冷漠,他闭上眼,紧握着双拳,一行眼泪无声地从他的眼里掉了出来。

这厢,有双手越过来抱住了他,说:“早晚的事,是我不想先告诉你。”

她安抚地拍着他的背,“抱歉。”

可这管什么用呢?世子在她怀里号啕大哭,绝望地喊:“为何你总是不要我。”

第22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