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唇红齿白,此时那欢喜的模样跳脱雀跃,让他整个人一刹那间就如黑夜当中被点燃的灯火般锃亮了起来,“她不放心我。”

世子对皇帝不真心,这句话却说得真心至极,但他那副“母亲怜我忧我”的作态,让皇帝不禁冷笑了起来。

“朕怎么事先不知情?”皇帝疑惑,尔后又恍然明白,“是没跟朕说过罢?”

“父王临时起意,怜惜母亲担忧我,就准她跟随而来了,来之前日子紧促,已来不及跟皇兄请示,还请皇兄切勿怪罪,都怪臣弟…臣弟年幼,离不开母亲照顾。”说到末了,世子羞得满脸喷红,无地自容。

请示?

当真是滑稽,这父子,母子,尚还懂向他请示是什么吗?

“是罢?”皇帝形色越发地冷了,“朕听说你之前还不想来了,以为你不来了,都做好了你不来的准备了。”

“臣弟万万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只是…”

“只是为何?”

“只是臣弟一意孤行,想独自上路,不想浪费皇兄武力相护,让人以为臣弟是那等骄奢纨绔之辈,毁我皇室子弟名声,这才与御林铁卫统领将军意见相左不下,弟顽冥,请皇兄降罪。”

“哈哈哈哈哈哈…”皇帝先是一愣,之后仰头大笑,大笑过后,他擦着眼边笑出来的泪,跟世子指着手道:“你这张嘴啊,真真与皇叔当年有得一拼,说什么都占着道理,文武百臣,都城百姓,朕看谁都拿你们没办法。”

世子低头,“弟,愚钝无知至极。”

愚钝无知就可以了?愚钝无知就可以混过去了?可没那么好的事,皇帝冷笑了笑,“皇婶既然回来了,朕也有好几年未见过她了,明日就请她进宫一叙罢,这么多年没见,自家亲戚也该说说家常话,朕也好问候她一声。”

“弟,遵旨!回去就与母妃大人禀告,明日皇兄大寿,母妃也想进宫贺您万寿无疆。”世子应道。

母妃说了,她来都城,只是坏事,绝不是什么好事,该来的一样也不会少,无需闪躲。

“那便好,弟舟车劳顿,就早些回去歇息一阵罢,对了,”末了,皇帝假装不经意道:“朕昨日才听日夜兼程赶回来与朕陈情的谢晋说,他们离开后皇弟还未启程,段公公还在路上呢,不知皇弟是如何进的京?也是快马加鞭吗?”

“是!”世子道。

“如此,”皇帝脸上笑意皆消,看向世子的双眼犀利冷厉无比,“皇婶一路辛苦了,竟然日夜不分快马回都与朕贺寿,朕甚恐。”

不是惶恐,而是恐怖。

她就像地狱中冒上来的往生鬼,知世间情,通晓万事万物,但不管她怎生厉害,她也是一个不容于这世间的鬼!

现在这世道已无可用她之地,她该去了!

此次不除尽这妖鬼,他妄为这人世间的至尊!

**

“母妃。”

“回来了。”

“孩儿回来了。”

宋小五回府在安福殿周遭走了一圈才坐下,一路快船快马进都,她已精疲力尽,世子回来之前,她吃了点食物打了个小盹,现眼下精神好了不少,脸上已不显疲态。

世子却是疲了,见母亲一见到他就让开臀下些许位置,他快快上前入座,脑袋自行靠在了母亲的肩膀上。

在船上,世子晕船,母亲疼惜他,一路抱着他身过来,惊涛骇浪也不放开他,这给了世子莫大安慰,已无比亲近他的母亲。

她为他来都,为他稳如大山,世子心中与她再无隔阂。

他所求者无非如此,就是想知道她亦能为他劈波斩浪,一往无前。

“用过饭了?”

“用过了,在皇后娘娘那用的。”

“她如何?”

“皇后娘娘吗?”

“对。”宋小五拆下他头上华贵的世子冠,慢声应道。

“她…见到我很高兴,知道您回来了,异常高兴,”世子赖在母亲的怀里,困顿道:“但她人不好,瘦如枯木,病病殃殃,您明日见就知晓了。”

说到这,他起身坐直了,先前的惫懒瞬息近无,“皇帝陛下让您明日进宫,说要与您叙家常,儿臣已替您答应下来了。”

“好。”宋小五点头,接过此行充当贴身侍女的若秋手中的梳子,为世子梳头,“本有此意。”

既然进了都,摊开在了众人视野当中,这一趟免不了。

“您…”世子看看她,又看了看身边充当母亲侍女的众娘子。

数位卫娘见世子朝她们望来,便朝他展颜而笑。

娘子们个高有之,矮小有之,貌美者有之,平常者有之,胖瘦亦皆有,单从外表上来看,与平常侍女毫无异处,但她们行步有风,双手粗粝,亦不是寻常女子之态。

她们身上无寻常女子身上所有的怯态,即便是见到他这个世子,神情当中也无怯懦之态,更让世子无力的是,这是他母妃特意选的,毫无伪装之意。

母妃是带着凛厉的武意来的,这行事,与世子这些年所了解的那个从不与人正面争锋的母亲截然相反。

但一想,母亲此行前来,没有父亲在,无论是俯小做低还是避而不出,该来的皆会来,世子就觉得他母亲所为乃明智之举。

就是,硬碰硬,吃亏的怕是母亲。

世子担忧,看着侍女们的脸孔凝滞了下来…

“怎么了?”

“孩儿明日怕是不得在您身边。”无法冲在她前面保护她。

“没关系,我心中有数,明日是他大寿的日子,不会出什么事。”再急,也急不到明天,皇帝一生当中就一个四十大寿,再急他也不会坏了自己的好日子。

“这些年风调雨顺,国库丰盛,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孩儿听说皇帝陛下在民间声望已胜过高祖陛下。”

“不错。”

“母后…”世子无奈看尚还有余力与他说笑的母亲。

宋小五梳好世子的头,拿发巾替他绑好垂发,道:“你还是孩子,只担心需你担心的就好,母亲的事,母亲会解决。”

说罢,想及儿子的心重,宋小五道:“母亲已做好准备了,无需怕他发难,说来,他认为天下已盛,已无用到我府之处,那是他认为。”

“可这是他的天下!”世子激动,“他说了算!母亲您不能掉以轻心。”

“我没有,”宋小五顺了顺他的背,“此事不只有我,还有你外祖舅父他们,还有…”

还有那朝廷的中流砥柱,以民为本,以天下为本的法家名下的各位大员们。

皇帝觉得够了的事情,他们可不会如此认为。

法家是所有学派当中最为执行“民贵君轻”的大家,这些年间,皇帝打压宋家一系,权力大多放到了执法严明,克己守身的法家一系身上…

法家大权在握,皇帝能对德王府卸磨杀驴,有朝一日,他也会对符家为首,如日中天的那些朝廷砥柱下手。

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皇帝的气度,撑不长百年江山。

不行的,就是不行。

第228章

是夜,快至宵禁前,宋家送来了一些东西,皆是油米酱醋柴之类的物什,第二日清晨时分,世子将将起床穿戴,就听身边的喜宝道:“世子,奴婢听说您二舅舅来了。”

来了?何时?世子扣着金丝缕衣,看向他。

“刚刚来的,奴婢来的时候听见了动静,想来不会王妃就会着人来知会您。”喜宝道。

“把衣袍拿来。”世子加快了手脚。

喜宝拿来,“奴婢帮您罢。”

“无须。”妹妹两岁就自己学着穿衣,三岁就不用身边人帮着穿戴了,世子以前尚还让下人贴身服侍,但见妹妹一丝不苟按母妃所说的去做,他亦不再放肆。

世子很快就将衣物着身,干脆利落,他往镜前一看,转身问了一句:“可有不妥?”

喜宝快快上下一打量,“回世子,妥妥的,就是…”

喜宝看向礼冠。

“我去找母妃。”世子抓过了礼冠,阔步往外。

主殿前往世子处报信的人走到一半,就碰到了世子,还未语就听世子问道:“我二舅舅来了?”

“回世子,正是,王妃差我来请您过去。”

“劳烦瑶台姑姑了。”

“岂有。”瑶台一躬身,起身速速跟在了世子身边。

少顷,世子就到了安福殿,他手抓着礼冠一步并作三步上台,很快迈进最上面那一步,快步进了透着灯光的大殿。

“母妃。”刚到门口,世子就喊。

人未至声已到,宋小五一笑,朝身边的二郎道:“周承来了。”

宋二郎欲起,宋小五见此,伸手搭上他的手臂,朝他摇头。

不必多礼。

宋鸿锋回了妹妹一个笑脸,他在海上常年风吹日晒,肤色黝黑,回都城养了两年也未见白回来一些,这黑脸一笑,透着几股憨厚。

“孩儿来了。”世子进殿,清目朝母亲一看,再看向舅父时人已快步至两人前面,顿时朝宋鸿锋握手长揖到底,“承,见过二舅舅。”

宋鸿锋忙扶了起来,世子一抬头,朝他就是一个明朗的笑,世子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这一笑,竟有黑幕之下星空绽放之彩。宋鸿锋走的时候,世子还小,未料到走时那小小的人儿现今有如此的光彩,不由有些激动,扶着外甥朝妹妹笑道:“比你少时竟还要光彩夺目许多。”

宋小五看着进都反而变得开阔明朗了的世子,双目含笑,摇头道:“不止。”

她看向二郎:“那时,你们轻易找不到我。”

她一静下来,他们就很容易忽略她,她是个暗淡无光的,且因不想被他们多扰,还要避着他们一点。

对于这世的几个兄长,她只管给他们颁发武器,从不管他们出去如何杀敌,还有伤势如何…

她认为个人的成长是不能干涉的,给予了条件后,长好长歪全由他们个人的天性,他们个人的运道。就像二郎,当年他要去看一看她所说的那个外面的天下,她只问了一声他愿意承担回不来的后果与否就再无二话,是以,他们若是想责怪她,随便找找也能找到怪罪的地方。

她于宋家,不算是个好女儿,于兄,不算是个好妹妹,于世子,更是算不上好母亲…

但好在,他们依靠自己,找到了自己。

“是了,是了…”妹妹的话让宋鸿锋一顿,随即欣慰地笑了起来。

妹妹比以前活了许多。

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灵巧鲜活,不再像以前那般如同隔着数座山,数片海遥远。

如今的妹妹,养出像世子这样的儿郎,一点也不奇怪。

“母妃。”世子这厢看向了母亲。

宋小五看了看时辰,起身让世子坐下,给世子束发。

世子与舅舅说话:“二舅舅今日要上朝吗?”

“不去。”要不也不会一早就来德王府。

“舅舅们谁去?想来外祖是必会去的。”

“你大舅三舅四舅都去,外祖是要去的,我来的时候他已起来了,叫我让你改日得空去家玩。”

“好,等会儿就能见到外祖了,我给他请安。”世子道。

说话间,殿中的姑姑们把早膳摆上了桌,食物的热气与香气在殿中缭绕,世子抽了抽鼻子,问:“母妃叫人给我烙葱油饼了?”

“嗯,等会夹些肉丝,多用一两个。”

“是了。”世子因此眉飞眼笑,他眉梢如他父亲一样有点微长,这时候带笑而起,端是气宇轩昂不已。

世子用完膳就走了,他走后,宋鸿锋问宋小五,“你何时去?”

“辰时偏后一些。”宫宴放在正午,不过宋小五要早去一些见见皇后。

能进宫的命妇们去的倒早,跟先上早朝先贺一轮的臣子们一个时间,但皇宫宫禁要到卯时中才开,她们再早,也要等到那个时候。

不过去的越早,心越诚,想让人不挑出毛病,越早越好。

这时候,皇帝皇婶的身份就显得好用了,作为长辈,宋小五晚点到,身份所致,让人无法挑毛病。

“那我再坐一会儿。”按时间来说是晚了些,但宋鸿锋从不置喙妹妹,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当下就安安心心地坐下来,与妹妹说起了他早早就想与她说的那些事情。

他回来后,本想去晏地一趟,但宋家在朝势态低落,与德王府所有的交集,不过是母亲挂念女儿,每年过年之前送去晏地的那几马车东西,他要走那一趟,不定要起风云,一想如此只能作罢。

“我所送去的种子,妹妹栽培得如何了?辣椒,土豆,花生这些成势如何?可有如妹妹之意?”前头已叙完旧情,宋鸿锋现在开始发问。

这些宋小五都是按月份,土地,施肥时间、方式等作了细致的记录,但皆未带过来,所以从栽种到收获一一道来,所说的时间颇长,还未说尽,侍女就来提醒,时间不久了。

宋鸿锋回来后被皇帝在礼部塞了个闲职,他为礼部郎中,管着皇帝祭祀上供的供品的事,且不用管事,因他手下还有两个帮他管理这事的人,还是宗族子弟,这宗族子弟不说也罢,身后有门府不说,下面还有十几个帮他们跑腿的小吏…

这职位甚至无需天天点卯,只在皇帝有大祭之时去点几天即可,宋鸿锋无所事事,就开始跟老父亲读书,种田,他是个静得下心的,不过两年,读书读出了心得,种田也种出了心得,对妹妹所说的事极为认真,没听完整的更是百爪挠心,在外面等妹妹装扮好出来,就忍不住追问先前没听全的。

他问,宋小五就答。

这样一路问到宋小五上马车,宋二郎跟无可跟,黯然道:“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妹妹。”

他来这一次,已是代全家而来,再来,有人就要多想了。

宋小五看着先前亢奋,此时黯淡的二郎,她顿了顿,还是把嘴里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她想说尽快,但她也不知道尽快是多久,不说也罢。

她放下了帘子。

“妹妹。”二郎在外面急急叫了她一声,尔后,宋小五听他道:“爹,娘在家等候你归家。”

“知道了。”宋小五回了他。

马车急驰而去,宋二郎惆怅地看着踏着路远去的马车,久久没有收回眼神。

“二爷,王妃娘娘走了,我们该回了。”长随小声提醒他。

宋二郎背手回身,苦笑道:“回了。”

年及不惑,才懂当年父亲当年空有满腹经纶却无处报效的悲愤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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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王妃娘娘来了,已进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