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雪:“嗯,烟家?”

“这个烟家啊,为了保证血统的纯净,历代都是女子掌家,她家的女子每人可招数名夫侍入赘,男子却只能打扮得花枝招展,居于内宅打理家务。以至于她们家的女儿才备受重视,男孩反而用来联姻外嫁。你说好笑不好笑。”

穆雪心道,这有什么好笑。这是烟家的老传统了,当年烟家家主还差点把她的小公子硬塞给我做夫侍呢。

魔灵界,浮罔城内。

落着雪的庭院,上了年头的陈旧大屋微微亮着灯。

屋内一灯如豆,灯下有一男子,手持精细器具,借着灯光静静拼接一件结构精密的法器。

屋门处,卡兹卡兹的走路声响起,

一个茶杯大小的铁皮傀儡,高举着细长的手臂,溜达到了男子身边。

“何事?”男子头也不抬,专注手中工作。

“主人,烟家家主送来名帖,有一要紧之事请您出山相助,她们说愿以上古大神东岳大帝所留魂器相赠。”

男子顿时抬起头,转眸向它看去。

第16章

暖黄色的灯光映出半张令人叹息的俊美容颜。

如果这时候化育堂那些女弟子在的话,她们一定会惊声尖叫起来。

灯下的面容,正是近来受到女修们热情追捧的话本男主角,传说中的魔灵界第一强者,岑千山。

此刻的岑千山挽着袖子,伸出缠绕着白色绷带的手臂,接过那封印着烟家家徽的精致名帖。

修长的手指分开扉页,一道柔美温和的女音从那烫金的帖子中传了出来。

“难事无解,唯君能助。明日午时,十妙街旧址相约,愿以东岳古神所遗魂器为酬,望万赴约,翘首专盼。”

岑千山听罢,合上名帖,放回傀儡的铁制小手中。转回头拾起刚刚放下的尖头笔刀,继续他的做业。

小傀儡等了很久,没有听见任何回复,于是轱辘轱辘的退出门去。

它跟了主人很长的时间,即便是人工制作的大脑也能总结出几条关于主人的规律。

主人如果不同意某事的时候,会明确说一个“不”。但同意某事的时候,却时常用沉默来代替那个“可”。

傀儡咔呲咔呲的脚步声远离。

陈旧的屋子恢复了寂静,只剩灯下那唯一的身影。

这间屋子很大,设备陈旧,屋内摆着两个宽阔的工作台,相比起岑千山眼前这张整整齐齐的桌面,另一张宽大的工作台却略显凌乱。

在那上面摆放着一个制作了一半的法器,干干净净的尖头镊子和手钳分别摆在左右两侧。仿佛它的制作者才刚刚离开片刻。

直到夜深人静,坐在灯前的年轻男子,停下手里的工作。他将桌面所有器具收拾整齐,站起身来,拿了抹布和扫帚,开始细细打扫这间宽大的屋子。

掸尘,抹桌,扫地,一丝不苟。

擦拭过那张摆着加工了一半法器的工作台之时。他小心拿起上面的每一个工具和设备器皿,仔细清洁干净,再原样放回原位。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神色平静,动作娴熟,仿佛早已做过千百次了一般。

冰冷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庭院中。砖木结构的屋舍显现出被时间浸泡的腐朽感。

屋门之外的街区早已经坍塌损毁多年,徒留一片寂静无声的废墟。

在这样黑洞洞的废墟中,只有这一间院子透出唯一昏黄的光线,一点黄光之外,整个世界是黑沉沉的一片死寂。

然后,那唯一的灯光也被吹熄了。

唯有纯白的夜雪无声无息飘落大地。

……

十秒街曾经是浮罔城十分繁华的地区。

百年前的兽潮突然来袭,几乎摧毁了整个浮罔城,也摧毁了这附近的建筑。

人类的修士很快在不远之处重修了高大的新城。如今还居住在这废墟之中的人已经很少了。

那些荒草丛生的断壁中,横躺着残缺的巨大雕塑和破碎的精美琉璃,彰显着此地曾经有过的喧嚣繁华。

正午十分,天空依旧昏暗不明,无数眼神锐利,身形矫健的魔修藏身在断壁残垣之后。手握着法器符咒,神色紧绷,如临大敌。

在她们的围护中,一块稍微平整的空地上站立着一位容颜秀美,气势凌厉的女子。那女子轻轻把玩手中的折扇,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她是浮罔城中大名鼎鼎烟家的掌家之人,人人都尊称其一声烟大掌柜。

在她的身后站着两三位容貌于她相近的女修,其中一人开口说道:“母亲,我们烟家何时求过男人。即便再厉害,男人又能成什么事?只要母亲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

烟家家主抬起白皙的手掌,阻止了她愤愤不平的话,“你一定什么?那地方就算是我亲自去,都毫无把握。人最重要的是认清自己的实力,就算是我们烟家之人,也不应以性别论英雄。”

正午淡淡的日光中,慢慢踱步走来一个身影。那人身量修长,披着厚重的斗篷,肩头停着一只小小的铁皮傀儡。

随着他轻微的脚步声,所有暗处的护卫都登时紧张了起来。

烟掌柜合起扇子,站直了她的身体。

男人走到她的面前,保持了十分远的社交距离,拉下了遮住半张面孔的斗篷,露出了一张肤色苍白的俊美容颜。

线条精致的眼睑,纤长迷人的眼睫,冰原一般冷清的眸色,凝固着淡淡愁思的眉梢。明明是一副极为迷人的面容。

但在场几乎所有的女性,面对这样美丽的容貌时,都只流露出紧张恐惧的神色。甚至有不少人悄悄后退了一步。

烟大掌柜迎上前,伸出手打招呼,“岑大家,多谢你特意过来。”

岑千山没有接她的手,冷淡地说了两个字:“何事?”

烟大掌柜也不以为意,她自然而然地收回手,打开了扇子:“数月之前,我们发现了东岳古神神殿遗迹的入口打开。我们花了巨大的代价,探查到神殿之内有一个无生无尽池,那池水之中育有一朵碧落九转黑莲。”

岑千山并没有接话,沉默地等着她说完。

烟大掌柜继续道:“那碧落九转黑莲对我烟家至关重要。只可惜我们能力不够,无论如何也取之不得。只能请岑公子加以援手。”

岑千山淡淡道:“古神遗迹,抑制仙魔两道,即便得证天魔,入了神道之后,也和初入修行之门的弟子无异。”

烟大掌柜看他一眼点破其间最为危险困难之处,也就不再隐瞒:“在数月内,往那神殿去的人,不知凡几,但大部分都只能在神道打个转,连神殿的门都摸不着。”

神殿是属于神灵的世界,那里的天地法则不同,所有高深的术法,高阶符箓在那里一应无法应用。只有一些不太依赖灵力驱动的低阶傀儡和低阶法器,反倒略微能起些效用。

烟家家主知道请岑千山出手的惯例,她揣摩着岑千山的神色,从随身的乾坤袋中取出一个紫金龙纹引磬。

此磬紫金钵体上绘制着云龙布雨纹,底座四面有鬼头托举,下接一细长古朴的檀木手柄。另配一条上圆下扁的紫铜磬棰。

这法器一取出,正午的日光为之暗淡了一瞬,天地间隐隐传来悠悠一声龙吟,引得所有人心神为之一颤。

岑千山终于抬起眼来,看了那铜磬片刻,从斗篷中伸出束着白色绷带的手掌。那意思就是这个活他接了。

烟家家主笑道:“此神器是从东岳神殿所得,可引阴魂,聚残魄,是极为强大的魂器。我家愿以十万灵石做订。等拿到黑莲之后,再将此物奉上为酬,何如?”

岑千山没有说话,凝在空中的手掌并不收回。

烟大掌柜身后越出一位女子。

此人单名一个凌字,乃是烟大掌柜的长女,烟家的大小姐。

此刻她一脸怒容:“为了这个上古魂器丢了我烟家数条性命。你事情尚未替我们办上一点,就想先拿神器?未免也太狂妄了!”

神色冰冷的男子,平静地说,“我岑千山的规矩向来如此。你们既叫我来,事情我也接了,东西就得留下。”

烟凌大怒,“若是不留,你难道还想强抢?”

岑千山抬起眸看她,肩头的傀儡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动它的铁皮脑袋,有些呆萌的面孔变幻为面目狰狞的模样。

大地突然轰鸣晃动,大部分人难以稳立,纷纷祭出了飞行法器。

冥冥间樊唱声四起,一尊六臂三目,面目狰狞的大黑天神缓缓在半空中现出时隐时现的虚影。

魔神的威压铺天盖地,直逼烟凌,压得她几乎站立不住,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烟掌柜出手将女儿护在身后。

“有话好说,岑大家素有信誉,我们自然是信得过的。”

她想不到岑千山这个人,一言不合,说翻脸就翻脸,简直不可理喻。

作为一家之主,烟大掌柜极少被人这样下过面子,心里十足恼怒,只是她城府极深,当忍则忍。

岑千山曾和烟家结怨,以一己之力毁了烟家小半基业。是她百般斡旋才缓和至此。实在不想再一次给自己家族竖立这样强大的劲敌。

烟凌被护在母亲身后,一身冷汗直冒。

她是烟家大小姐,自小嚣张跋扈得惯了。只是这一刻,对面之人比自己更为霸道强悍,蛮不讲理。

看着那站立在恐怖魔神巨大虚影前的高挑身影,她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悔意。后悔当初被他人随便挑衅一下,就得罪了这么一个棘手又强大的男人。

烟凌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岑千山时的情形。

那时候自己还很年轻,而这个恐怖的男人也只是一个瘦弱无助的男孩。

那是在一次大型的晚宴上,素日里一起厮混的连家姑娘把那个精致漂亮的男孩指给她看。

“看到没,就是那个人,只是贱奴出身。我在雷家不意间瞧见了,不过是传他到小宴上侍奉一二。他却看不上我等,拿三作四地不肯。半路一把抱住穆大家的腿,攀上高枝,哄着人家收做徒弟去了。”

那时的烟凌喝了酒,加上年少轻狂,跋扈惯了。也顾不得什么木大家,土大家的,带着几个人就把那个男孩堵进了一间无人的小黑屋。

“给我往死里揍。弄死我担着。”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架着脚,洋洋得意地坐着,醉醺醺地指挥几个跟班把那个年幼的魔头按在地上欺负。

那个岑千山其实从小就狠,三五个大汉压不住他,越揍得厉害越拼命反抗,像是一匹疯了的小兽。

“还挺凶的小崽子,不愧是弑父之事都干得出来的下流胚子。”连家的女儿站在身后冷笑了一声,

“竟然还有人收你做徒弟?”

疯狂反抗的岑千山突然就不动了,他仿佛一瞬间就怯弱了起来,咬住牙既不出声呼救,也不再做任何抵抗。

“哎呦,这是怕了?”性格扭曲的少爷小姐们嘲笑着,有人弯下腰,给了他一脚,“要不要我们去告诉你那位师父,看她还敢不敢要你这个漂亮的小徒弟?”

蜷缩在地板上的瘦小身躯明显得僵硬了。

在浮罔城内,修真者依家族血脉凝聚在一起。

对家族来说当然是子嗣越多越好,但越到了修为高深的境界越不容易留下血脉,或者得到的后代不够优秀。

这时候有的人就会选择领养义子义女,或是收一些小徒弟,以便迅速扩充家族实力。

在这样的世界,父权和师尊被看得极重,比天还大。

岑千山这样失手害死养父的人,是绝没有人愿意再收为徒为子的。

屋门被人一脚踹开,脸色铁青的穆雪出现在门外。

酒气上头的烟凌这个时候才想起,这位穆大家虽然素日为人低调,却是浮罔城第一的炼器师。即便是母亲都时常交代,要和她处理好关系。

烟凌刚刚站起身,大大咧咧地同穆雪打招呼,想让她卖自己些面子,“穆大家别在意,一个小奴隶而已,玩坏了,我十倍赔你。”

话音没落,穆雪双臂瞬间覆盖上玄铁鳞片,一拳已经轰到她的脸上,把她重重摔在墙壁,撞翻了一片桌椅。

等烟凌从一片狼藉内爬起身来的时候,她带来的人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怒火中烧的炼器大家一手抱起自己的小徒弟,握紧铠甲峥嵘的拳头尚且不肯罢休。

烟凌怒气冲冲地冲她喊:“你连烟家连家的女儿都敢动,就不怕我烟家饶不了你吗?”

“饶不饶得了我不知道,但我现在就饶不了你。”穆雪的拳风远远冲击过来,要不是有人拉了烟凌一把,当场就得给她开了瓢。

宴会的组织者急冲冲赶来,好说歹说,生拉硬拽,死死劝住了穆雪。

“嗨,你大概还不知道吧?”烟凌喊住穆雪,带着点幸灾乐祸,“你这样宝贝的徒弟,其实是一个犯下弑父大罪的恶毒之人。”

周围涌进来的围观者,顿时嗡地一声,开始议论纷纷。

“大逆不道之徒。”

“忘恩负义之辈。”

“这样的人合该处以极刑。”

“为什么他还能出现在这里。”

“穆大家想必也是被此人魅惑了。”

人群中的岑千山,脸色一瞬间白了。在嗡嗡一片的议论声,和鄙视嫌弃的目光里。他僵着瘦小的身躯,咬紧了嘴不说话。

穆雪在他身边蹲下来,伸手摸了一把他柔软的头发,问道:“怎么回事?”

或许是那一点抚过头顶的温度给了他勇气,

岑千山苍白着双唇,开口解释:“不是这样的,师父。那个人他……他经常打我。”

人群中立刻有人喊道:“狂悖之徒。那是你的养父,再怎么揍你,你也合该受着,为人子嗣,不得违逆君父。”

岑千山双目只盯着穆雪一人,双唇微微颤抖,“他先前只是没日没夜地虐待我。等我大了些,他却总对我动手动脚,想……做些奇怪的事。我不愿意让他得逞,告诉了养母。养母和他吵了起来,争执间养母失手将他错伤。”

眼眶通红的少年,死死看着穆雪,仿佛想从眼前之人最细微的表情中,看出她对自己的厌恶,

“最后,他们说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定了我弑父的罪。将我卖为贱奴。”

穆雪想起岑千山那一背深深浅浅的伤,那些是遍布在年幼身躯上经年累月的痛苦。

她叹息一声,不再多问,把自己的徒弟抱起来,分开人群向外走去。

烟凌不甘地喊她:“你收留这样一个肮脏的家伙,迟早要为他付出代价。”

穆雪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他并不肮脏,他比你干净得多。你母亲有你这样一个女儿,才是迟早要付出代价。”

烟凌还记得,当时那被师父抱走的小魔头,软得像一只清白无辜的小绵羊。

当他师父分开人群向外走去的时候,双手抱着师父脖子的小绵羊,透过师父的肩膀看向自己,那恶狠狠的眼神,分明就是一只记仇又凶狠的狼。

穆大家还活着的时候,这个魔头从未暴露出自己的本性。直到穆雪去了,这只野兽才露出他狰狞的面目,疯了一般四处报复。

收养过他的岑家自此消失,贩卖过他的雷家一蹶不振。就连烟家也被他冲击得几乎抵挡不住。

如若不是百年前恰巧兽潮冲击浮罔城,大家不得不放下成见一致对外,再加上母亲的百般周转,只怕至今还解不开这个死结。

烟凌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母亲和岑大魔头已经谈好了协议。

他们将那东岳古神留下的上古神器一分为二,钵体作为定物留给岑千山,击捶依旧放在烟家,等事成之后再行奉上。

岑千山此人为人孤僻狠辣,只有这信誉一向极好,收钱办事从未失言。倒也不算太令人担心。

看着岑千山接了东西就走的背影。烟大掌柜突然喊住了他,“岑先生,忘了告诉你。东岳神殿的遗址可是个双生神域。”

……

仙灵界,九连山上的化育堂内。

刚刚痊愈的穆雪坐在位置上,正提笔记下四个字“双生神域”。

今日台上的讲师是掌门丹成子,白发苍苍的掌门亲自给弟子们讲述着修仙界的历史。

掌门亲自授课的机会很少,今日前来旁听的师兄师姐们特别多,学堂上济济一堂,坐满了人。

“帝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通天。①从那之后,天地间灵炁不再充沛,古神们飞升上界。人间只留下他们曾经居住过的神殿和传说。”

丹成子捻着胡须,摇头晃脑背诵古籍上的内容。

“上古时期,仙魔两界本为一体。后有的大能,将世界一分为二。灵气充沛,妖魔从生之地,是为魔灵界。安泰祥和,灵脉稀缺之所,是为仙灵界。两界虽分隔远离,但古神们的神殿却各安自己的法则,依旧还留在原处,因而出现了双生神域。”

丁兰兰坐在穆雪身边,凑近她耳朵说了一句,“也就是魔灵界和仙灵界之人可以同时入内,却只能各自出来的神奇地方。”

“啊,这是什么意思?”夏彤悄悄问道。

“比如魔灵界有一个伏羲神宫,仙灵界也有那么一个,明明离得那么远,进去以后却会发现竟然是同一个地方。”

“但这种地方的入口都有神道隔俗世,时隔许久才偶露出一点空隙。平日根本进不去。”

第17章

岑千山步行在白雪覆盖的街道上,道路两侧的石质建筑大多崩塌损毁,荒废多年。

偶尔有一两个衣衫褴褛的身影从那些崩坏的石屋里冒出个头来,看见有人路过,又迅速地缩回那些漆黑的石窟中去。

如果不是穷困潦倒,或是躲避仇家,谁还愿意生活这样荒芜的废墟,而不是搬进不远处那雄伟坚实的新城居住?

这里曾经是一条十分热闹的街道。承载了岑千山太多的回忆。

岑千山慢慢走在雪地里,街道上仿佛又响起当年的那些声音。

卖冻梨和糖雪球的老汉推着推车沿街叫卖。踩着飞行器的魔修从头顶上咻一声路过。孩童们在雪地里嬉闹。双手收在袖子里的普通人缩着脑袋顶着风雪行路匆匆。

在某个角落,有一个瘦小的男孩被几个强壮的皮孩子拦住了,推挪着进了小巷。过了片刻,那个小男孩却一个人从污黑的巷子中探出脑袋来。他左右看看无人,仔细整理干净自己的衣服头脸,露出了一张人畜无害的天真笑脸,高高兴兴向着家的方向跑去了。身后的巷子里传来一片痛苦的哀嚎声。

岑千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

“师尊,师尊,等等我。”小小的身影兴奋地一路飞奔,前方有人转过身来,带着世界上最动人的笑,牵住了他的手。

“师尊这是什么,给我吃的吗?”

“这是买给我的吗?我,我其实不用新衣服的。”

“师尊,那里是什么地方?”

“师尊,师尊……”

那一年,有人把一身污秽的他从炼狱中扯出来。不嫌他肮脏,不介意他恶毒。将虚弱得快要死了的男孩裹在毯子里,好像对待什么值得珍惜的生命一样,抱在怀中,慢慢走过这条雪路。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的温暖,第一次知道自己也值得被珍惜以待。

岑千山走到了道路的尽头,走到这条街区唯一被保存完整的住宅,推开屋门,走进静寂无声的院子中。

“主人,又得到魂器了,又要试一试吗?”肩头上的小傀儡开口。

主人没有回答,只是停下了脚步。

没有说话就是可以的意思。

小傀儡千机从主人的肩头跳了下来,在院子的地面上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帮忙升起隐藏在青石板下的一个秘银法阵。

法阵上布满了晦涩的符咒和诡异的图文,全部是用极为昂贵的秘银绘制,那些细细的银丝宛如浮雕一般立体,层叠交错构建出繁杂阵法。银色的厚重阵图,隐隐带着一种撼动天地法则的强大力量。

此阵乃是失传已久的幽冥万像聚魂阵,岑千山百般寻觅揣摩,耗费多年心血凝聚所得。

烟家的人或许不知道,魂器虽然只给了一半,但有此法阵加持,他也尽可以提前一试其功效。

岑千山取出紫金龙纹引磬,坐在法阵边缘,用一块软布细细将古神遗留下来的魂器擦拭干净,认真看了看,慢慢把它摆放进法阵的中心。

随后,他拆开手臂上的绷带,用一柄锐利的刀尖划破肌肤,在手臂上割开一个十字型伤口。鲜红的血液沿着手臂落下,流入秘银银白的凹槽中。

灼眼的红色顺着银色的符文渐渐在阵法中扩散。

秘银独特的冷沁被鲜血的生气激发,给整个庭院笼上一层幽暗的蓝光。魔阵启动,天地无光,阵法中心那些银色的线条宛如被赋予了生命一般,慢慢游动、鼓起,最终从那里站起了一位银线勾勒的魔神。

那魔神手中持一银杵,以极其缓慢的动作举起,缓缓在那紫金引磬上轻轻一敲,

叮——

那一声轻响仿佛从幽冥深处传来的招魂之音。又像是儿时母亲的轻声呼唤,宛如故乡中令人感怀的乡曲,勾得听者心神迷醉,恨不能寻音追随归去。

召回师父穆雪被天雷劈散的魂魄,助她重塑肉身。

这件事百年来岑千山尝试过无数次。在那手臂上纵横交错的无数十字疤痕,像是一本厚重的陈年的账本,记录着他无数次荒唐的行为。

每一次都抱着强烈的期待开始,带着巨大的失望结束。

磬音一声一声远远传开。

赤红的鲜血源源不断被法阵吞噬。

直至施术的人肤色逐渐苍白,无以为续,那灵力强大阵法中心,依旧没有一丝于往日不同的征兆。

岑千山收回阵法,沉默地坐在庭院中,慢慢给自己受伤的手臂一圈圈束上绷带。

小小的傀儡转到他的身前,侧头看他的面孔。

也不知道这个人工制造的傀儡,从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孔上领会到了什么,吭哧吭哧地开口说话,

“主人,你今天分外地不开心吗?”

它不太能理解自己的主人,主人总是日复一日做着这样无用功的事,又莫名其妙地陷入情绪的低谷。

“你,还记得你的第一个主人吗?”主人突然开口同它说话。

“穆雪大师吗?不记得了呢。听说在她渡劫的时候,我和她一起被九天神雷劈碎了。”千机转了个圈,展示了一下自己被重新组装的老旧身躯,“是主人你捡回我的残躯重新制作了我,我已经没有曾经的记忆了呢。”

它想了一想,又说道:“但我的明灯海蜃台里有存着穆雪大师的影像,所以我知道她的样子。主人你要看吗?”

主人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