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大家,和您请教一下。”程宴拿着那本从穆雪手中借来的《妖物志》凑了过来,翻书给岑千山看,“这是我们那编译过来的《妖物志》,也不知有没有错漏。比如这里说食胧族的妻子在新婚之夜,会把丈夫吃进肚子里。我就觉得不太可能。”

那厚厚的书籍上写满了批注,字体俊逸洒脱,粗看和曾经完全不同,若是细细看去,笔划之前全是当年案牍之前那人手记的模样。

岑千山单手接过,一页又一页地往下看,看了许久,突然合起书,“没错,确实很多疏漏。建议改看《妖兽通考》。”

他利索地从储物吊坠中取出一本厚厚的书籍,递给了程宴,崭新,厚实,装饰华美。

随后理所当然地就将穆雪的那本《妖兽志》收进自己的储物空间内。

程宴得了魔灵界正版的《妖兽通考》,再也不用担心遇到自己感兴趣的妖兽时无处查阅资料,高兴得两眼放光。

兴奋地摩挲了好久,才突然想起来自己那一本《妖兽志》不是自己的,不应该这样送给岑千山作为交换。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岑千山说:“不好意思啊,岑大家,刚刚那本《妖兽志》不是我的,是小雪师妹借我的,还要问问师妹……”

莫名,那位岑大家看向他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冰冷。看得程宴几乎下意识就要运转金刚不坏法决护身。直到那位岑大家按捺了许久,压住了那阵古怪的怨气,程宴才觉得略微好了一些。

他取出了一本书页陈旧的古籍,亲自递给了坐在身边的穆雪。

“用这一本……和你换。”白皙的手指微微在那陈旧的封页上摩挲了一下,“行不行?”

那是一本百年前出版的《妖物志》,穆雪翻开书页,发现上面同样密密记着笔记。那字迹初时稍显稚嫩,后渐成熟。

这本书,好像是小山小时候自己给他的书?

穆雪终究想了起来,当年收小山为徒,第一本教他看的书,便是《妖物志》。那时候自己从书架上取下这本书递给他,教他细细通读,教他做好笔记。

虽然不知道小山为什么要拿这本书和她换一本仙灵界出版的书籍。

但穆雪并不介意,爽快地答应了。

甚至还就着这一点怀念,借着火光翻看起了旧书。

她不曾注意到,坐在篝火边的男子面色微红,略有些局促了起来。

那书页的空余处用各种颜色的墨汁密密写满了文字,甚至还画了一些涂鸦。有的地方看得穆雪忍俊不禁。

“某年某月某日,在青丘捕获白狐一只,献于师尊。狐化而魅之,师不喜。逐。”边上画了一只丑了吧唧的小狐狸,还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记错了吧,当年那只小狐狸变化成一个有着狐狸耳朵和尾巴的小小少年,自己还挺喜欢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那狐狸就不见了,听小山说是他自己逃跑了。

“某年某月某日,杀红龙,献红龙骨血于师尊。因伤重瞒而不报,师怒,言明罚掌掴十次。又怜我体弱,记而未罚。至今赊欠。”

“某年某月末日……”

那位鹄人少女从鸟巢的边缘探出头来,和盘坐在矮树下的萧长歌说话,她柔软的长发微微搭在萧长歌的肩头。

萧长歌说了几句什么,引得那位少女轻声笑了起来。

那少女从嫩绿的枝叶中伸出翎羽洁白的手臂,捧过萧长歌的脸,轻轻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谢谢你,我喜欢你,人类的少年。”

萧长歌自小得空济的教导,古板又青涩,哪里见过妖族这样直白热情的表达方式。

他瞬间彻底涨红了面孔,一下站起身来。

周边看到这一幕的人哄笑一片。

“妖族和我们可不一样,她们素来单纯,对待任何感情都是热烈而直接,从来不会逃避退缩。”

穆雪说笑着摇头,低头继续看书,

书页里掉下一支风干的桃花,

“某年某月某日,得萤火桃花酒一盅,同师尊共饮于月下,师尊醉,面如桃花,许我一世相守。”

第57章

穆雪看见这句话的时候, 篝火对面正好响起了一阵哄笑声。

正是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年纪,又没有长辈在场,看见年轻的女妖精亲了萧长歌一下, 都忍不住要起哄。

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那里, 也就没有人注意到火光这一边穆雪的呆滞茫然。

篝火摇曳,暖红色的光芒模糊了视线。

从前的记忆, 在这一瞬间变得异常清晰。

那时也是在这样的一簇篝火前, 自己和小山举杯共饮。

头顶一般的苍穹辽阔,明月高悬。

萤火族酿制的桃花酒乃是酒中珍品。那琥珀色的酒液微微带着一点苦涩, 苦涩之后又透出一股香甜来。初入口时觉得酒意清淡,后劲却又浓郁得很。

甜苦滋味交错绕在舌尖,酒色动人,心头悸动, 血脉勃张, 余韵绵绵难舍。

从未尝过这样滋味的穆雪, 忍不住就喝多了。

她熏熏然靠着小山的脊背, 摇了摇手中酒盏,“想不到这样冰天雪地的地方,竟然也能喝到桃花酿的酒。”

“若是师尊喜欢桃花,我想办法折一支回来给师尊看便是了。”身后的人轻轻说。

什么时候小山都长得这样大了, 已经有了这样坚实的脊背, 可以让自己靠着他的后背了。

“好呀, 等你带桃花回来。”穆雪喝了酒,身上暖,心里也暖, “小山你真好,我怎么就那么幸运, 能遇着你这么个徒弟。”

身后靠着的肩头微微动了动,那人似乎回过头看她。

穆雪醉眼朦脓,已经看不太清楚了 :“本来打算就这样一个人把这辈子过了,虽说也没什么。只是有时候我这心里太安静了,静得我难受。现在有了你,真是好……好多了,”

“那小山以后就永远陪着师父,好不好?”

“好……好啊。”

“一辈子,都只有我们两个,住在这里。”

“当……当然。那还能有谁?”

“那就约好了。”

“嗯,约……约好了。”

那时的夜空高远,桃花酒醉人,便是冰封多年的心,也裂开了一条自己都不知道的缝,透出了那么点酒后真言。被那个少年牢牢握住了,固执地死守这么多年。

篝火前的穆雪微微伸手想要捡起那支桃花。

一只手掌从旁伸了过来,拾起那支掉落在地上的干花。

精纯的灵力在指间萦绕旋转,枯死多年的花枝奇妙地重新圆润饱满了起来。枝头先是冒出一个花苞,随后春花吐芯,绽放出一朵妁妁其华的桃花。

“从前有一个人,生在冰雪的世界,名字里也带着雪,喜欢的却是春天里的花。”岑千山中持着花枝,把那一朵桃花递在穆雪面前,“你大概也和她一样吧?”

穆雪愣愣的接过花枝,茫然抬头看去。

眼前的人眸色深深,映着春华,映着火光,也映着自己的影子。

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他总是用这样湿润的眸子看着自己,像在期待着什么,又像在无声地谴责着她。

那纤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就有一只蝴蝶轻盈飞过穆雪的心头,在那里轻轻的一撩。

穆雪仿佛听见了初春的时候冰雪消融的第一声。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穆雪的脑袋乱成一团,有了片刻的空白

回到丁兰兰身边的时候,她手中还拿着那朵盛开的桃花。

“哎呀,这么冷的地方哪里找来的桃花?”丁兰兰看了她一眼,“快快快,帮我一把。最后的传感连接了。”

萧长歌那边还闹哄哄的,程宴正兴奋地翻阅自己新得的典籍,不久前还悄悄说着不敢睡觉的几个女生们已经打起了呼噜。

千机一溜烟跑回了岑千山身边,攀上膝盖,爬上他的肩头,背着人给他比了一个大拇指。还风骚地背了一句不合时宜的古诗,“桃花羞作无情死,一片幽情冷处浓①。”

以为不会搭理他的主人沉默了一会,突然开口问他,“我……刚刚怎么样?”

主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千机无端地感觉到有一种强烈的紧张情绪传来,那是偶尔会从主人身上传递过来的心情。

千机很少体会过这种情绪。紧张和欢喜是最少出现在主人心里的情感。在那枚血肉组成的心脏里,大部分时候,都只有悲哀,孤寂和麻木。

因为这份情绪,他不敢再像平时那样插科打诨,开始努力调集自己所有的知识,给主人提供帮助。

“可以的主人,你做得非常完美。”千机说道,“穆大家不是把花接走了吗?我看书上说,姑娘家只要愿意拿你的花,那这八字就算撇了好几撇了。”

“八字总共就只有俩撇。”主人竟然破天荒地勾起嘴角笑了,伸手把他从肩头拿下来,放在自己的腿上。

“主人,我觉得您应该和我一样,多看看那些男女之间互述钟情的话本。和里面那些郎君学一学怎么讨女子的欢心。”小千机积极地给主人出谋划策,“这年头女郎们不喜欢青涩呆滞的男人,都喜欢经验丰富能讨她们开心的人呢。”

岑千山果然犹豫了,“看,看话本可以的吗?”

“当然,我就是看多的话本,才学到了很多有用的知识。”小千机难得被主人询问,高兴地挺起胸膛,“我这里有魔灵界古往今来,几乎所有话本。主人要不先从这几年最热门的几本开始看起?”

岑千山抿住嘴没有说话,没说话就是可以的意思。

千机积极地取出了几本封面香艳撩人的小册子。被岑千山一把扯了过去,飞快地收入怀中。

一天之内,历经种种波折,众人免不了神思疲惫,营地里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陷入了梦乡。穆雪躺在营地中,有些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安心入睡。

那个正坐在篝火边看书的身影,就像黄庭中的那只水虎,哪怕不刻意去看,也能清楚地知道他在哪里。

他就坐在篝火前,五官俊美,轮廓分明,有着结实的肩膀和修长的腿。他正借着火光在看一本书,微微颦着漂亮的眉头,不知是否因为篝火的晕染,那脖颈和耳垂都仿佛泛着一层诱人的粉色。

他看得会是一本什么书呢?

那被油纸重新包了一层书皮的书本,肯定是一本值得珍藏的好书吧?

穆雪叹了口气,索性坐起身来打坐运功。入静之后,黄庭之中沃土坚实,心湖澄明,天空中斗转星移,璇玑自行。这是十年里,穆雪日月运行胎息诀为自己奠定下的坚实基础。她早已视之如常。

只是令她吃惊的是,今天,那个日日都在心湖玩耍的那个“岑小山”此刻竟然不见了身影。不知去了何处。

天空燃起烈焰,焰中飞出火龙矫矫。火龙在空中盘旋一圈,引颈清鸣一声。澄明的心湖底下,便跃出一只耽耽猛虎。

那火龙看见白虎,兴奋异常,一口叼住虎颈,红艳艳的龙躯盘卷虎身。龙虎交战,互相吞啖,一时间黄庭中阴阳相交,日月合光。

水火发端,阴阳聚会,大地上土壤破开,生长出一支惹人心喜的嫩芽。

黄庭之内一时间浑浑噩噩如迷雾未开,纷纷扬扬如同冬雪弥天,一切变得混沌不清,只看得见这一株生机勃勃,昂然勃发的黄芽。

穆雪只觉体内涌起一股暖意,四肢身躯热烘烘软绵绵,一种难以言诉的奇妙感觉于体内首次萌发。

她知道自己终于到了“天人合发,采药归炉”的阶段。

拜入山门之时,师尊留给她的心印在此刻被触动。她脑海中悠悠响彻一段修行口诀,

“采取天地未分之气,夺取龙虎刚交之精,及时采到黄房中,炼成至宝②。”

穆雪端坐黄庭之中,伸手将那初生的黄芽采摘下来,归炉炼为金液,终得了一点大药之根元,金丹之基础的第一步。

穆雪睁开双目,心中欢喜。

十年之前她因为龙虎不能相交,固守境界不前,只能转为潜心修行胎息诀,淬炼几身,牢固根基。那时候她也曾请教恩师,何时进阶有望。

师尊那时只是摸摸她的脑袋,“大欢喜时得大智慧,初识真性情时,阴阳自调,坎离相合,龙虎相会而生大药。”

“不必心急,到了那一日,你自然便开窍了。”

到了这一刻,虽然还不太明白因为什么缘故而得到了契机。但自此之后,丹诀路上终于可以前进。可以慢慢采夺大药,归炉还丹,金丹大成有望。

天色渐明,众人收拾行装准备继续上路,萧长歌起身为所有昨夜受伤的人员更换药物,在出行之前做最后的伤口检查。

他快到穆雪身前的时候,穆雪不知道哪来的一阵心虚。她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林尹的身边,举起战斗中烧伤的手臂给林尹看,“林师姐,你帮我换个药,施一遍雨润诀吧?”

林尹拿眼睛瞪她,“你脑子坏了吗?我怎么可能给你治疗伤势?为什么不找萧师弟?”

穆雪:“很疼的,师姐,你快一点。”

林尹吹胡子瞪眼,最终还是挨不过软绵绵的穆雪,勉为其难地给她换了药,连施了几遍雨润诀。

队伍开拔前行,丁兰兰困顿的不行,几乎想挂在穆雪身上走路。程宴站在一块岩石上,大声清点人数。

那位鹄人族少女并不因为昨夜之事羞怯,化身为一只羽翼纯白的小鸟,叼着萧长歌的袖子摇晃,请求他带自己走上一段路。她的目光清澈,声音婉转,又残缺了半边身躯,当真楚楚可怜。老好人萧长歌不得不红着面孔同意她暂时以鸟兽的模样停歇在自己的肩头。

年轻的队伍,热闹喧哗,准备随队启程的穆雪回头看去。只见那一抹茕茕孑立的黑色身影沉默地站在冰天雪地之中。

在神道上,自己跟着师兄师姐走了。这个身影是这样站在黄昏中,沉默地目送自己离开。

在神磬第一次响起的那夜,这个身影是这样站在门槛前,嘴唇微颤,看着自己渐渐消失。

桃花酒醉,自己曾许诺同他彼此相伴。

而如今自己的世界这样热闹,温暖,什么都有。

只是把小山给丢下了。

站在晨曦中目送她的人看起来很强大。他肩宽腿长,纤腰坚韧,提拔如松。被称为魔灵界最强之人,随随便便拿出一个名头,就能吓退敌人。

或许只有穆雪才知道,越是看起来这样坚强的人,心里越有着他人所不知的脆弱。

“他的心中有一个不能触碰的地方,轻轻一碰,他就哭了。”

岑千山站在那里,看着那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向前方走去,自己一个人被留在了原地。

那或许是一个特别好的地方,所以师尊选择了那个世界,而把自己给舍弃了。

“没事,还有时间。我们慢慢来。”他转过头,安慰耷拉着脑袋,沮丧地趴在肩头的小傀儡。

小傀儡没精打采地,只发出了一些没有意义的吭哧声。

“岑道友。”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空中响起。

岑千山抬起了头。

半空中悬着一朵柔软的白云,红衣的少女盘腿坐在云端,她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你要往哪个方向走?如果不介意地话,要不要和我们同行?”

“不介意,不介意,当然不介意,”小千机瞬间恢复了活力,一下蹦Q起来,“我们本来就想跟在……呜呜。”

他的嘴巴被主人施术封住了,呜呜说不出声音来,心里急得个不行。

主人你不让我说,你自己倒是说话啊,你以为谁都和我一样知道你不说话就表示同意了。

“那好得很,我们又可以同行了。”白云上的少女笑了起来,“走吧,我已经和伙伴们说好了。”

第58章

崩塌的岩土石墙上, 开了一朵颜色绚丽而巨大的花朵。

程宴走上前去,“我告诉你们,我昨天在《妖兽通考》里看过。这种叫大王花, 是魔灵界特有的……呜。”

他的话还来不及说完, 那花的五片花瓣突然合了起来,把他整个包在里面, 只剩下两只脚在外面乱蹬, 发出呜呜的叫喊声。

卓玉放出一团火焰灼烧花朵,火克木系植物, 那花朵十分不满地把人呸了出来,嫌弃地说了一声,“呸,难吃。”

随后它竟然贴着石壁迅速地向上移动, 很快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那不是大王花, 是一种花形的妖兽。名为花目。”穆雪说。

“奇怪, 我看错了吗?”程宴沮丧地清理残留在身体上黏糊糊的溶液。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话他。

就在此时, 队伍的最后传来轻轻的一声提醒,“来了。”

是那位跟随在队伍最后的那个魔修,他一声淡淡的提醒,令所有人条件反射地绷紧身体, 祭出武器, 对着前方浓雾弥漫的道路凝神戒备。

不多时之后, 远处的浓雾之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声。众人屏住呼吸,凝神以待。

白茫茫的雾气之中先是伸出几只毛竹般粗细的步足,随后是八只红色的眼睛。一只巨大八脚花背蜘蛛从浓雾中显出身形。

林尹呕了一声, 连连摆手:“老天,这东西我不行。”

程宴已经使出法天象地, 肌肤泛起金光,身躯巨大化,向着那恐怖的妖魔冲去。

油绿的藤蔓破开土地,疯狂生长,缠绕住那妖魔的众多附肢。洪焰涛涛张天而起,烧得那巨大的妖物挣扎尖叫。

穆雪红色的身影出现在蜘蛛尾部,忘川剑出,霜雪一怒,剑气亮起一道长阔的寒光,凌空斩下,直直斩断了那蜘蛛的腰部。

含着剧毒的绿色血液溅了一地,被火焰一烧,蒸腾起一片毒烟。

身躯分为两截的妖魔蜷缩起长长的步足,在满地的烈焰中滚了几滚,渐渐火中传来一股烧焦的臭味。

“发生了什么?你的剑意又提高了。”卓玉看着穆雪道。

穆雪提剑在手,立于云端,此刻胸中战意未消,心于剑相通,胸怀畅快,恨不能长啸一声。

“哇,这么快就解决。我都还来不及出手呢。”丁兰兰高兴地鼓掌道,作为女孩子,没有几个不怕这种蜘蛛,能不战斗最好,“果然配合默契之后,大家都大不相同了啊。”

众人还来不及高兴,浓雾之中再度传来那种悉悉索索的声响,穆雪回首望去,只见数只和之前一般的巨大身影,慢慢从雾气中现出身形来。

小傀儡千机在一堵矮墙的墙头不安地跑动,眼前战况激烈,不少人都挂了彩,主人却只抱着手,站在这里,默默观战。

“我们真的不用出手吗?主人,他们好几个人都受伤了。”

“不必,实战才最锻炼人。”岑千山淡淡地说。

战场之上,林尹的飞行法器被一抹蜘蛛丝黏住,猝不及防从空中摔落。一朵流云掠过,穆雪伸手拉住了她。

“用不着你救,谁要多事了?”

“哦,那我放手了。”

林尹低头一看,一只浑身长毛的长足妖怪,正在她脚下冲着她张开那恐怖的口器,

“不不不,快飞,飞快点。别放手。”林尹尖叫一声,死死抓住穆雪的手。

穆雪拖着林尹在满天魔怪的附肢中穿行,避开一篷黏性极强的白色蛛丝,挥剑斩断两只抓到眼前的螯肢,断肢处绿色的毒血迎面飞溅而来。穆雪举臂遮挡,心知这一下多少要付点小伤。

一道黑色的身影瞬间出现在她的身前,单手张开一个红色的圆阵,挡住了漫天飞溅的毒血。

那人侧过眼,上下打量她一遍,脸上徒然就有了煞气。

小千机正在墙头上说话,“也是哦,这些人估计生活得太安逸,看起来都好弱,是该锻炼锻炼。”

话还没说完,主人的身影突然就不见了。

啊,原来不是受点伤没关系,是除了穆大家之外,其他人受点伤没关系。真是的,也不说清楚点。

千机抱怨着,从墙头跳了下来,向战场冲去。

林尹跟着穆雪一道从映天云上下来。

她异常惧怕蜘蛛这种生物了,为了不让大家看扁了自己,咬着牙和这样巨大化的蜘蛛战斗,腿都几乎要吓软了。

刚刚烟尘障起的艰难战场,此刻已经变成的单方面的屠杀。谁能想到那只一路卖萌的小小铁皮傀儡,摇身一变,变为了一个六臂三目,面目狰狞的大黑天神。

满面怒容的机械天神,站在浓烟之中,眉心的天眼中射出一道凝而不散的强光,将那些滚滚烟雾中的巨大蜘蛛尽数切割绞杀。

“我发现了,这位岑千山一路走来,谁也不会管,就只护着你一个人。”林尹说道,“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

“是啊,十年前跟着付师兄去东岳神殿的时候认识的。”

十年前的穆雪才六岁呢。林尹心里有些不太是滋味。

她和穆雪同届上山,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上几岁的师妹看上去性格绵软,其实一肚子坏水。但凡自己想要欺负她的时候,最后倒霉的总是自己。

偏偏她运道还特别好,师门中不论师长,还是那些师兄师姐们都特别地护着她。

如今,就连这位大名鼎鼎的魔修都这般维护于她。

林尹心里嫉妒,就想着,我再不搭理这个家伙了。

偏偏穆雪还拉着她,给她看自己手背上被毒液溅到的一个小点子。

“这,这么一点伤都要拿出来吗?”林尹没好气地跺脚,但终究还是施了两三遍雨润诀,把那一处肌肤恢复如初为止。

天空之中,一点阳光透过云层射向大地,驱散了混沌不清的浓雾。

战场上硝烟散去,留下一地山岳般的巨型尸体。化身修罗,诛杀群妖的男子收刀入鞘,慢慢从那尸山血海中走回来,在他身后那面目狰狞的大黑天神收缩身形,化为一只小小的铁皮傀儡,蹦蹦跳跳一路跟随。

归源宗的弟子们,第一次真正见识到魔修的实力,也算是第一次见识到战场之上真实的杀戮和果决。

“岑大家,像您这样的实力,猎杀妖兽的时候只怕是所向披靡,魔灵界恐怕没有您绞杀不了的妖魔吧?”休息的时候,程宴找岑千山说话。

“你会说这样的话,是因为你没有见过魔灵界的战场。”

他们已经来到城墙附近,高耸入云的城墙缺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丝丝天光透过那个缺口照进来,那一片光影混和之地至今还堆积着大量半风化的兽骨人骨。可想而知,当年妖兽破城之时,战况的惨烈。

岑千山抬眼望着那残缺的城墙,“在这里每一天都有很多人死去,再厉害的修士也有可能在下一刻陨落在战场。我之所以有那么点小名气,那不过是因为还没有战死而已。”

程宴沉默了,他自小就喜欢阅读关于各种妖兽的书籍。想象那个人类和精灵共存的世界是有多么地多姿多彩。

直到真的到了这里,他才有些明白每一天都面对那样巨大而恐怖的妖魔,每一天都参与刚刚那样生死一线的战斗,是怎样艰难而辛苦的生活。

从前,铁柱峰的师父喜欢安排他们去山下的冲虚观里值值班,看看面馆。年轻的他们总觉得这样的任务过于无聊。此刻他反倒怀念起面馆中的舒适飘香的气味来了。

岑千山翻手取一支长萧,眸波微不可查地向某个方向动了动,举萧就唇。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从,如清泉冷透,似坐雪怀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