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只是看看的话,足够了。”

宋采唐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近停尸台,伸手去掀覆尸布。

温元思顿了片刻。

只是看看的话,足够了?

如果光线更亮,宋采唐还想,或者说,她还能做些什么?

温元思眼梢微眯,看着宋采唐纤纤手指上前,一点点掀开了覆尸布……

小姑娘眉头皱了一下,似乎有些惊讶,却没半点害怕。

尸体什么样子,他这主官见过不只一次,知道视觉效果有怎样的冲击力,这姑娘竟半点不害怕……

意识回归时,温元思注意到自己盯着姑娘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非常不礼貌。

他清咳一声,走到宋采唐身侧。

宋采唐看到尸体,就明白了之前温元思的话。

只求帮忙确认身份,不求分析死因……

因为尸体死因太明显,是被人殴打致死。

拳印,扼痕,皮下出血,肌肉出血,弧形挫裂创,骨折,以及……

宋采唐伸手按向腹部,内脏损伤出血。

死者生前遭受了强度极高,极猛烈的殴打。可死者正值壮年,身材魁梧高大,肌肉也很丰富,什么样的人,能把他打成这样?

宋采唐眉头微蹙,看向死者的脸。

死者的脸被硬物,比如说石头,砖块一样的东西,拍打的变了形,整张脸血肉模糊,深深陷下,眉眼鼻唇分不清哪是哪,更别说看的清楚了。

大约因为此,温元思才想请她帮忙确定死者身份。

五官被砸烂,看不到死者眼睛,无法从角膜浑浊程度判断死亡时间,宋采唐拿起尸体胳膊动了动,发现尸僵已经消失,尸斑分布多在尸体枕部,项背,腰臀及四肢后侧,全是仰卧与尸台接触的位置,颜色紫红,指压不退色,翻转不转移……

哪怕尸体尚未出现腐败绿斑,她也能确定,死者死亡时间超过五天,根据眼下低温推测……七八天,也是有的。

再看了看死者的背,以及身上衣服,背有被拖拽伤痕,衣服上染有青草汁液——

与山间味道颇为相似。

她转头看温元思,目光清澈通透:“第一案发地点,可是在后山,林草之间?”

温元思眸内滑过一丝暗光,唇角带起笑意:“我祖母同你说的?”

宋采唐摇了摇头,笑了,指着尸体:“他告诉我的。”

温元思若有所思。

进房间一盏茶时间,宋采唐没说话,一直在看尸体,而且案情相关……他并没同祖母说过。祖母知道的,只是死者死亡日期,身份无法确认,以及他在发愁,具体细节,一无所知。

宋采唐那边又开了口:“我虽懂验尸,却也不是神仙,知晓凡间所有,此人,我不识得。通判大人想让我帮忙确认身份,只看尸体,怕是不够。”

事实上,在现代,查找死者身份并不是那么难,身份证,驾照,指纹,DNA,很多技术都能帮忙,可是古代不行,条件不允许。

“大人言死者身份不能确定,却没说完全没有线索,我大胆猜测,此案,有相关人员,可能认识死者,但本人不能准确认尸,可是如此?”

她眸若点漆,慧光内敛,烛光下透着灵透,似乎能看穿人心。

温元思现下笃定,这姑娘是真聪明,忍不住眸起赞赏之色:“姑娘所料不错,我已命人将其中一者提到隔壁厢房,姑娘请——”

这个案件相关者是个女子,姓马,名马三娘。

马三娘是个正值花信年华的寡妇,肤白貌美,眉眼含春,柳腰款款,很有风情。

如果能把动作里的慌张,眉眼里的恐惧心虚都去了,会更有风情。

宋采唐一看,就知道这女子有隐情,看向温元思,温元思正浅浅喝茶,眉眼肃正,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说吧。”宋采唐微微伸手,示意马三娘开始。

马三娘美眸微闪,垂下头,开始讲述。

这个案子,她是报案人。

“……我手艺不错,常接外单,半个月前,这天华寺东侧杂院,住进了三位香客,名为石群,西门纲,和安朋义。此三人是结拜兄弟,此次虔诚向佛,戒酒茹素,但嘴里还是少个味,便请我专门为他们烹制斋饭……是以,有些熟悉。”

“这个死者,有些像西门纲,又似乎不像,因脸坏了,我实在认不出……”

马三娘说话间,眼神微微闪烁,小心翼翼看温元思看宋采唐,甚至看四周,看窗外,隔壁停尸的房间,她却一眼都不敢看。

怎么看,怎么透着虚。

说话也含含糊糊的,似乎想隐藏什么。

有问题啊……

宋采唐看向温元思,就不相信这位通判大人瞧不出来。

可通判大人面色不变,神情没一丁点变化。

大约办案之时,主官必须严肃,不能被人瞧出情绪,以防被误导利用?

宋采唐不再关注温元思,面是问马三娘:“三人是结拜兄弟,如何排行,各自脾性怎样?”

“三人年纪相差不到七岁,石群为大,西门纲行二,安朋义最小。石群能力最强,令下面二人拜服,西门纲脾性急烈,若非石群压制,定会接连惹事,安朋义因身体不好,总需要哥哥们照顾。”

“你何时发现的死者?”

“初九一早,辰时初。”

宋采唐算了算,今天是十四,死者至少死了五天。

“当时就觉得是西门纲?”

马三娘抿了抿唇:“他身上……穿着西门纲的衣服。”

宋采唐顿了顿,又问:“初八晚上,你在何处?”

“我给三人送来精心调做好的饭菜,伺候三人吃完,就下山了。”马三娘舔了舔唇,眼帘垂下,“直至第二日晨间,都未来过天华寺。若非初九起晚了,想赶时间走小路,也不会看到那……尸体。”

宋采唐哦了一声,微笑看着面前人。

她好像并没有问马三娘如何择路,看到尸体。

不过么……

她想到了一个角度,目光微闪。

“你为三人厨娘,想必对三人饮食偏好非常熟悉。”

“是。”

“初八晚上,几人都吃了什么,尤其这西门纲,你且详细道来。”

马三娘有些迟疑。

宋采唐面上笑容更大,话音满是深意:“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三人瞧不上寺里的素斋,非要在外面点,这里面什么门道,大家都懂,你也莫要扯谎,这种事通判大人一查,就能查出来。”

马三娘这才咬唇,跪了下去:“非妾身不说实话,只是这种事说来总有几分……”

“好了,你说吧。”

马三娘就将当日情况说了。

“要说这三兄弟,口味非常不一样,石群喜欢大肉,各种卤的酱的煮的,都喜欢,就着酒,别的都不碰。石门纲喜欢油炸的东西,那日我做了很多油炸花生米,炸骨脆,春卷,炸丸子,那碟炸骨脆,就摆在他一人面前,他自己吃。安朋义身体不好,喜欢吃点清淡的,一直在素菜,凉拌菜……”

马三娘一边说,宋采唐一边问问题,问几个人习惯,相处特点,说了什么话,马三娘虽不明白,但看看温元思的脸,还是有问有答,一一都说了。

这些,大部分她都同通判大人说过的……

说到最后,她美眸含愁,带着恳求:“我同三人只是认识,真的不太熟……那安朋义得了风寒,还在寺里养病,姑娘若愿意,可请过来仔细问问,他知道的定比我多。”

只说安朋义,为何不说石群?

宋采唐眼神微闪,她不信有其他证人在,温元思不会想办法。最终仍然不能确定死者身份,说明这问题绕向了死胡同,无解。

不过没关系,她已经有了确认身份的方法。

让马三娘下去,宋采唐看向温元思:“我已经知道怎么确认死者身份了,只是这方法,有点吓人,大人可敢一试?”

温元思面色变的肃正,疏朗眉宇里透出坚毅之色:“只要能破案,谈何敢不敢?”

宋采唐就笑了。

她眼梢微翘,眸底似能映出深邃星空,神秘又宽广:“我要剖尸。”

26.我想剖尸

急风忽至,吹的烛光剧烈一摇,几欲熄灭,小小火苗挣扎半晌,方才重新缓过来,慢慢聚拢明亮。

一如温元思此刻的心情。

“姑娘方才说什么?”

剖尸?

他没听错吧!

宋采唐下颌微扬,烛光下颈部线条柔美漂亮,说出的话,却很直接,很有力量:“通判大人没听错,我方才说的,就是剖尸。”

温元思眉头皱起,面色慢慢变的肃然:“这种事,闻所未闻。”

宋采唐心内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没这么容易。

这些天,她看了很多书,知道现在是大安,建安二十五年,历史上她从未曾听说的朝代,她来的这个世界,和她熟悉的,学习过的世界不一样。

但有相似。

这个大安,就类似于她所知道的宋朝。

经历过女皇临朝的盛世,女人地位有一阶段大幅度提升,来到大安后,也许是男人被压制过后的强烈反弹,也许是历史车轮的无情碾压,近些年,礼教对女子管束,越来越严。

往前几十年,女人还能当家立户,学习各样本事,在大街上怎么走都没关系,现如今,已是不能抛头露面,女戒女德各种规矩压下来,女人似乎只要管名声贞节,嫁人生子就够了,旁的事,多做一件,都是错。

必须处处谨慎,步步小心,女子无才便是德。

正常普通事做来都有难度,何况验尸看死?

宋采唐一个女人,敢进这行当,已是出格,而温元思,敢用她,已经是大胆,担了责任的。

如今她又说什么?剖尸?

这样前所未有的事,便是温元思,也不会轻易答应。

宋采唐想了想,问:“通判大人对人的身体有多少了解?”

温元思没回答。

宋采唐也知这话不好答,并没等温元思,继续往下,试着解释她要解剖的原因:“我们的胃,对不同食物,消化的时间过程不一样。死者死前吃过很多东西,照马三娘证词看,还相当有特点。如今死者面部痕迹特征被毁,无法确认身份,若我将他的胃袋打开,看看里面都有什么……他是谁,便呼之欲出了。”

温元思目光一顿,这样的话……好像不无道理。

宋采唐还没说完:“近日倒春寒颇为严重,山间气温更低,我观死者尸斑痕迹,似乎一直没被移动过,保存的相当好,还很新鲜,想来尸体内部腐蚀也不严重,胃部情况,完全可以为证。”

温元思垂眸思索良久,仍然没给出回答。

宋采唐叹了口气:“这个案子,我听的不多,马三娘该是隐瞒了什么,那得了风寒,一直在养病的三弟安朋义,大人应该也请他认过尸,可还是不能确认,肯定有特殊原因。死者死因很明显,社会关系好似也不难查,只要身份确定,案情就会明了。非我推诿或自夸,这确认死者身份,再好的仵作,不认识死者,也是难办,我这剖尸,于本案而言,却可以做到!”

“且这剖尸,其实并不可怕,就是把死者肚腹打开,取出胃袋,割开,再将里面未消化完全的食物取出看一看……”

宋采唐本想安慰温元思,表示真的不可怕,结果说着话,就发现温元思表情越来越不对,立刻停住了。

她垂眸清咳一声,看向手中茶盏:“我提醒大人一点,死者已死五六日,温度再低,时间却未停止。尸体一旦开始大幅度腐败……大人见识广泛,无需我说,也能预料到会发生什么。”

温元思眯了眼。

是啊……他知道。

随着时间拉长,尸体不再新鲜,会开始有绿斑,气泡,会慢慢胀大,流出血水……

所有地方,都是血水。

胃里的食物?

不可能分辨的出来。

“留给我剖尸的时间,并不多,”宋采唐娥眉淡扫,目光清澈,“留给大人破案的机会,许就这一个。”

温元思眯眼:“你真的……能做到?”

一般人,莫说小姑娘,就是胆子大的壮汉,看到表征特殊的尸体的都会害怕,剖尸?真的不会被吓晕么?

血,还有味道……

一般人身体不舒服,吃完东西吐出来,味道都难闻刺鼻,尸体的胃,不用想,也该知道,与这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

宋采唐却笑了。

“有一句话,我同李老夫人说过,今日,也送与通判大人。”

她眉卷英气,目若点漆,只是坐在这里,就似乎蕴足了天地灵慧:“只要你敢用我,我就能让所有人拜服你的眼光!”

温元思一怔,这小姑娘,好强的自信,好大的勇气!

宋采唐见温元思已有意动,但还不够坚定,决定再加把火。

“我知道——”她眼梢微翘,透着几分狡黠慧色,“大人这般年轻,就坐到这个位置,肯定不容易,上下都透着压力,不知道多少人想给大人小鞋穿,有些事,可以勇敢独断,有些事,却不能莽撞。官场之事,我虽不懂,也明白,有敌人……就有朋友,大人何不眼光再放开些,为了自己的业绩理想,再拼一把?”

温元思这次是真的对宋采唐刮目相看了。

闺中女流,小小年纪,见识却非凡……有敌人,就有朋友,意思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提点他?

他忍不住一笑。

姑娘家尚有此锐利锋芒,自己如何比不上?

而且这事,的确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温元思目光微闪。

许这剖尸,真的可以?

不但能助他破案,还能助他打开官声,更上一层楼!

宋采唐见温元思表情变化,知道他听进去了,不再多言,起身告辞:“我言尽于此,大人好生考虑,天色不早,我先告辞——”

起来动作太快,不小心袖子带到了茶盏。

她伸手欲拿,不想温元思动作比她快的多,不但拿走了茶盏,还没让杯中茶水溅出来沾到她,哪怕一滴。

宋采唐愣了愣。

她起身的动作很快,温元思能如此……是一直下意识注意着她?

思虑大事之时,也能如此体贴,看来是习惯了。

这位温大人,倒是和了他的姓氏脾气,温柔又细致。

温元思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动作有何不妥,十分君子,干干脆脆就拱手道了别:“宋姑娘慢走,明日一早,我再来请你。”

宋采唐目光一闪,立刻明白了,这是在给她承诺。

明日一早,就能让她剖尸!

宋采唐心中不由惊讶。

帮助官府验尸断案,是要留验尸格目,负责任的,不可能悄悄的来。验尸便罢,剖尸一事,事关重大,温元思肯定要同上官沟通,何况她还是这行当里少有的女子。

仅一个夜晚,就能做到?

她似乎……小看这位温大人了。

……

宋采唐回去就睡,夜里,再次被月光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