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挚颌首,眸底滑过凛冽锋芒:“及至晚间,亥时末,云念瑶梦醒,招丫鬟要吃的,丫鬟按其要求,去做红豆糕。”

宋采唐眉目灵慧:“便是这个时候,凶手趁机入室,给云念瑶带了酒酿圆子,以示拉近距离——”

赵挚:“之后趁云念瑶不备,施以巧思,将其杀害!”

二人一人一句,语速语调几乎一致,片刻间,就整理出了死者前后大致的时间线,竟是相当默契!

张府尹一直侧立在旁,根本没插得上话,脑子还得时刻保持注意力集中,方才能跟上二人思路。

他眨眨眼,又眨眨眼,看看赵挚,再看看宋采唐,眸底满是狐狸疑。

这两个,投契此致,真的只是才认识,没任何前缘?

温元思突然插话:“宋姑娘前番有言,蓖麻籽有滑胎之效,所以这下毒者目的是什么,可与此有关?”

赵挚挑眉看了温元思一眼,又看向宋采唐,抱着胳膊,笑的意味深长:“谁知道呢,许是嫉妒别人有的他没有。”

宋采唐略沉吟,这个问题,她还真答不了。

她只能根据尸体检验,提供确实的证据线索,不能剖析犯罪者心理。

根据人物社会关系,行为特点,一些动机可以推测,但是不是正确,仍然需要查证。不确定的东西,她还真不能随便往外说。

尤其这里,是尸检现场,温元思正在书写的,是她的验尸格目。

此时此刻,最重要是真实,是切切实实砸在人们眼前的东西。

孙仵作此刻已然回过神:“等等,她说这东西是蓖麻籽,就是蓖麻籽了?她说蓖麻籽有毒,蓖麻籽就真有毒了?仵作一行从来没记载认准的事,怎能如此武断!”

张府尹当时就翻了个白眼。

温元思也保持不住君子之姿,叹了口气,看向孙仵作的眼神略带怜悯。

赵挚更直接,用鼻腔哼了一声,给出一个看智障的眼神。

宋采唐根本不用谁帮腔,直接微笑着问孙仵作:“孙仵作若不信,要不要试试?”

孙仵作瞪着那小东西,心说老子才不要!

万一真是毒,把老子毒死了怎么办!

“也是不巧,今日这毒我正好认识,我愿教,孙仵作却不愿信,实是可惜。”

宋采唐眉眼弯弯,一句话说的慢条斯理:“其实毒这种东西,与其它不同,最好验证,孙仵作不愿试,捉只老鼠来,一喂便知结果。”

孙仵作意识到自己一时心急,犯了个傻,气的牙齿咬的咯咯响。

这种场合,宋采唐不可能撒谎,这毒……肯定是真的!

宋采唐理了理染血的手套,微笑着看孙仵作:“孙仵作怎么不动?可是逮老鼠也太难?”

“噗噗”两声,张府尹和赵挚都没忍住,笑出了声。张府尹还捋着胡子,笑道:“孙仵作要是身手不好,逮不住,我手下倒有不少好儿郎,愿意借出来帮忙。”

孙仵作一张脸涨的通红。

这脸,丢大了!

现场丢人,技不如人,再加上那个赌约……稍后可如何是好!

宋采唐饶有兴致的看着孙仵作脸色变化,心内十分愉悦。

能打一打这瞧不起女人的老脸,真是浑身舒畅!

内宅里掐架斗气,争针头线脑有什么意思?破坏这些大男人自以为是的骄傲才好玩。

停尸房,是她最熟悉的战场,可以让她一展所学,可以让她解谜究源,可以帮助真正有责任感的人破案,可以帮枉死的人伸冤,还可以狠狠踩封建直男癌的脸,多有意思!

这里带给她的满足感成就感无与伦比,她这辈子,都要干这个!

胸腔腹腔脏器已经看完,没有更多的线索,宋采唐便开始着手将其缝合。

剪下来的小肠,剖开的胃袋,缝合好后放回原来的位置,血管,组织层,肌肉层,一一连接……

最后是皮肤层。

她做这些的时候,身边的人也没闲着。

温元思凝眉思索:“这蓖麻籽剂量似乎不大,下毒者是对其毒性拿不准,还是只想促死者滑胎,并不想要其性命?”

失误,还是刻意,断不准。

赵挚却思考凶手更多:“心脏痉挛,周身无利器伤,是受到了巨大惊吓?”

后一个问题事关尸检专业,宋采唐答的很痛快:“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是局部小伤,体表留不下伤痕的那种。死者瞬间心脏骤停,精神受损,刺激肯定不小。”

赵挚一边看着宋采唐纤长手指拿着针线,在尸体血肉上翻飞,一边凝神思考:“所以这个案子,我需得注意两点,一是二月初八晨间,谁动过云念瑶的早饭,二是当日晚间亥时末,可有目击者看到凶手些许动静。”

宋采唐提醒:“一般来说,下毒者不管怀有怎样的目的,都会关注中毒者状态,比如有没有中毒症状出来……观察使大人可重点关注一下下毒者,可能会有意外收获。”

赵挚立刻了悟:“我可能有个目击证人!”

宋采唐点头:“若下毒者本意就是想要死者死亡,结果死者一直没反应,下毒者心急——”

赵挚眯眼:“下毒者就会是凶手本人!”

好聪明的女人,太聪明了!

赵挚看着专注缝合,头都没抬的宋采唐,突然觉得这个姑娘长的很好看。

头发很黑,阳光下润着光泽,似上好绸缎,长眉斜斜入鬓,黛如远山,人这么瘦,耳珠却很些肉,圆润白皙……跟正面严肃说话时不同,低头时的宋采唐,很温柔,透着这个年纪女孩子特有的柔软可爱。

宋采唐仍然在孜孜不倦的提醒:“不在场证明很重要。既是‘熟人’作案,观察使大人排查时不妨多注意,谁有空闲,有足够的时间原因做这些事,而不被人注意。还有那酒酿圆子,提问时可取些技巧,让嫌疑人自己说……”

“还有这蓖麻籽,认识并深知其毒性的人,应该很少。”

宋采唐学习的历史里,蓖麻是在唐朝时从印度传入,现今朝代……她看不出,但从这些时日阅读的书籍里分析,这蓖麻籽,应该还是稀少物。

少,不好查,也好查。

要么找不到,找得到的话……一找一个准。

“观察使可派人查查本地蓖麻籽的来历,流入流出情况。”

许能顺藤摸瓜,找到证据。

说了好半天,没听到回音,宋采唐抬头,看到赵挚怔忡的脸。

不似装X时贵气,也没有纨绔时桀骜痞气,呆呆愣愣的,有点像听话的大狗。

这位……崩人设了?

“观察使大人?”

“嗯,”赵挚清咳一声,剑眉斜斜飞起,手背抬起揉了揉鼻子,“春日就是讨厌,总是尘土乱飞,扰的人想打喷嚏——你刚刚说什么?继续。”

宋采唐丝毫不觉得他在说谎,毕竟春天敏感易发是事实,没多想,低下头继续缝合:“死者到底受了什么刺激,我会再次仔细察看检验,争取把这个原因找出来,观察使大人不必忧心,尽可去做调查之事。”

赵挚正要应好,外面突然乱起来了。

嘈杂的脚步,大声的呼喝,像是脾气很大的样子……

气氛很有些微妙。

宋采唐这边缝合工作还未结束,墨琉璃似的眸色停顿片刻:“这里基本结束,我一个人可以了,诸位大人有公务要忙,自可先行离去。温大人,验尸格目放在桌边就好,我会盖章收拾,稍后递交官府存档。”

她都这么说了,别人也不会硬陪。现今案件重要,外面还有两个见面就要掐的案件相关人,不管着点不行,赵挚几人道辞后,很快转身出去,停尸房里,只余宋采唐一人。

宋采唐没有理会外面动静,沉心静气,专心致志的低头缝合,争取每一针下的都很整齐,最后,还在刀口尾端打了个小小的,精致的蝴蝶结。

动作很温柔。

死者云念瑶,她之前并不认识,但短短验尸,她知道,这是个很爱美的姑娘。

指甲圆润,修剪的非常整齐,头发护理的非常好,到发尾都是光滑的,没一点分岔,衣服虽因出事有些凌乱,但不管颜色还是质地,都透着精心选择的味道……

死亡,是谁都不愿意经历的事,宋采唐不认识生前的云念瑶,却愿尽自己所能,给她送上最后的美丽。

缝合完毕,宋采唐拿来软巾,蘸着温水,将云念瑶尸体好好擦了一遍,确认处处整齐干净后,才重新为她穿上衣服……

云念瑶长的很漂亮,巴掌大的脸,弯弯眉,睫毛很长,嘴唇柔软丰盈,纵然这段日子住在寺里,有些辛苦,她身上还是透着被好好照顾着的娇贵味道。

这样一个贵女,到底遭遇了什么?

为什么身体这样状况下来到天华寺?

宋采唐一度以为,她要打一场硬仗。

世人对解剖验尸接受程度不高,云念瑶出身不俗,来自家族,利益团体的阻力必须很大,哪怕有赵挚这个混世魔王压着谋算,对方也不应该迅速答应,她当时觉得,怎么也得大闹一场。

今日这回,是不是有点轻易了?

她指尖划过停尸台,轻声低吟:“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白色覆尸布展开,卷着阳光,留下波浪般金色光影,扰乱一室寂静,隔断了亡魂和生者。

宋采唐眉目安静,发上钗子流苏轻摇。

这个案子,可能比她想象的还要重。

51.梳理时间线

赵挚一干人走出停尸房, 转到旁边,很快发现一个老头正在揪着一个年轻人吼。

非常凑巧,不管老头儿还是年轻人, 都是熟人。

赵挚看了眼温元思, 温元思眉头微皱,点了点头。

老头年近六十, 有点显老, 头发花白,但通身气质不错, 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穿着一身洗的干干净净的文士常服, 用料讲究,暗纹精致,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

在场混官场的都认识,这老头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年长者, 他是安抚使卢光宗, 年轻时一直在汴梁做官,颇得皇上信任, 三年前才任安抚使,转到栾泽。

为官多年,不管资历手腕, 还是人脉关系, 卢光宗都很厉害, 不说别人, 傲的不行的李刺史到他面前都不敢轻易造次。

卢光宗现在非常生气,吹胡子瞪眼睛,脸都气红了,拎着年轻人的后脖颈不放,周边一群人跟着劝,生怕这位老爷子出了什么意外。

他用的力气很大,旁边人又多,年轻人不敢随便使力,伤着人就得不偿失了,边上的人呢,也只敢动嘴皮子劝,不敢上前伸手强势分开,伤了年轻人没关系,要是伤了安抚使大人……吃不了兜着走。

那年轻人,温元思最熟悉,正是他手上西门纲案子里,结拜三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安朋义。

“老实点!老夫都亲自把你按在这里了,你还敢不说实话!”

“冤枉啊老大人,我怎么敢不说实话!”

“哼!你之前偷了老夫的东西,现在何处!卖了还是扔了?卖了卖的是谁,扔了扔在哪里,今天必须给得老夫一一交待清楚!”

“老大人唉,小的哪敢偷您的东西啊,您认错人了啊!”

“这是骂老无有眼无珠,认不出贼呢?哼,就是你!老夫看的清清楚楚!”

“真没有啊——”

两个人吵着嘴架,卢光宗不肯放人,安朋义不敢大力气推搡,旁边谁都不敢随便插手,现场才这么热闹。

赵挚没动,温元思官位又太小,张府尹非常有眼色的走过去,拱手笑道:“卢大人——您瞧这天高云暖的,晒晒太阳,赏个景喝壶茶比什么不好,何必跟个小子动气?”

老爷子一眼瞪过来:“你知道什么!他偷了老夫的东西!”

张府尹这两步,已经走到他身边:“哪用得着您亲自动手?您给个话,咱们这些下面人就能给料理清楚了,您何必费这个劲?不信您瞅着啊——张虎刘力你们干什么呢?还不把安朋义给安抚使大人拿下!”

这时候,卢光宗已经看清楚了周围的人,包括张府尹身后的赵挚温元思。

他目光微闪,松开手,拍了拍,任张府尹的人把安朋义按住:“那人就交给你了。”

“这点小事,您不必客气!”

张府尹手指点了点头,张虎刘力把安朋义按到了地上。

“你偷了安抚使大人的东西?”

安朋义眼珠子四处溜,白着脸缩着牙,如丧考妣:“这个真没有啊……”

“没有?”

张府尹脸一唬,官威十足,很有股子吓人气场。

安朋义眼泪差点掉出来:“小的真……真不知道啊,我们兄弟三个,干事出活儿一向是大哥二哥,我只管把风,东西拿到看都看不着一眼,怎会知道是什么,与老大人有没关系?”

他一边说,一边看温元思:“通判大人都知道的!通判大人救我!”

温元思最近在查西门纲的案子,不管了解情况还是问供,都绕不开结拜三兄弟里最小的这个。可三人中大哥石群失踪,二哥西门纲身死,安朋义的话里有几分真假,没有对照,他并不能十成十肯定。

他没有帮忙佐证的意思,也证明不了,但是这一刻,他突然冒出个想法……

西门纲之死,疑为小团体内部矛盾,出现了内讧。这样的团体,会内讧,八成原因是分赃不均,是不是有个什么赃物非常值钱,才导致了这次的祸事?

这赃物……

若是从高官贵人处谋得,不用说,价值肯定足够了。

卢光宗眼睛微微眯起:“我不管你们谁分别干什么,拿了老夫的东西,就得给老夫送回来!不知道,想不起,关几天就想起来了!”

话说完,他看向张府尹:“这样的混子小偷,惹了事,按律是能关起来的吧?”

“是,”张府尹不愿得意安抚使,而且律法确也有这一条,松紧度由官府自己调控,立刻就应道,“下官立刻让人将其关押——”

“不对,等等!”

这边动静太大,不仅吸引来了赵挚等人,在旁等候的齐兆远等人也过来了,高卓看着人眼熟,突然出声:“瑶瑶去前,好像同这个人见过面。”

众人齐齐一怔。

赵挚更是眯了眼。

天华寺这两桩命案,他都知道,西门纲和云念瑶几乎死于同一时段,这安朋义,竟也与云念瑶案有关么?

这就不能忽视了。

他抬脚走到卢光宗面前:“听说云念瑶来到栾泽,第一件事就是要拜访安抚使大人,大人怜其辛苦,没让她走动,自己来了这寺里见她,可是如此?”

卢光宗颌首捋须:“正是。”

“正好,今日我在此理办此案,尸检刚刚结束,刚好有些问题想要问相关人员——”赵挚拱手,眉眼里卷有灿灿锋芒,极为坚定,“安抚使大人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说是请其襄助,实则也有了解问话的意思。

几时来,几时走,见过云念瑶几次,可有嫌疑……

诸多问题,要一一理清。

卢光宗神情凝了片刻,笑了:“这有何难?老夫同你们坐一坐便是。”

赵挚立刻伸手,指向不远处厢房:“大人请——”

“请——”

赵挚打头,后面队伍一排,所有人一起,走到了厢房,自觉找合适的地方,就座。

打头首座,自然是赵挚坐着,次座为卢光宗,接下来是张府尹,温元思与一干案件相关人员。

郭推官孙仵作李刺史这个时候已经赶过来了,云念瑶的贴身大丫鬟玉珠也到了现场。

方才宋采唐的尸检结果,赵挚有过示意,流出来的信息有,拦了的,也有。

他也有心眼,没直接问最关键的问题,戳最重要的点,而是似闲聊般,问起云念瑶日常:“我很想知道,二月初八这一天,诸位都是什么时候见过云念瑶?”

他先点了丫鬟玉珠:“你先说。”

玉珠人如其如,身材略圆润,声音也清脆:“这一日,夫人卯时中起的床,此前付夫人曾来问,夫人尚未起床,就没见着。”

赵挚问季氏:“可是如此?”

季氏点头:“我同念瑶在闺中就是好友,大家分隔两地联系不便就算了,她来这天华寺,我来陪她,时时都有见面,并不需要下帖子,那日我想同她一起用早饭,可见她未醒,就没打扰。”

“停留了多久?”

季氏微微皱眉:“没有多久,玉珠去内室看过,回话说念瑶还在睡,我就回去了。”

赵挚端起茶盏,似不经意的问:“当时可是独自在花厅等候?可见到了什么人?”

季氏垂眸想了想,回道:“念瑶喜静,休息时不愿有人在侧,当时花厅里,确是只我一人,我没看到任何人。”

赵挚指尖敲了敲桌面,示意玉珠:“你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