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夫人呢?”

“下山了。”

“你一个人在这里?”

“嗯,走散了。”

赵挚眯了眼:“宋采唐,我发现你真的胆子很大。”

他话还没说完,宋采唐鼻子动了动,视线下移,看向赵挚的腿,长眉微微蹙起:“你受伤了?”

“男人的事,女人少管。”

赵挚语气相当不客气,宋采唐却没介意,围着赵挚转了一圈。

然后她发现,赵挚身上衣服有很多破处,血渍不少,细看都是细长形状,乃利器所致,不是刀剑就是剑伤。可大多都不算重,唯有两处不同,一在腰侧,赵挚用布巾紧紧包扎,隐隐透出药香,该是重伤,还有一处是腿,他的左腿,似乎已不能灵活活动。

“你这是……遇到事了?”宋采唐蹲下去,试着去捏赵挚的腿,判断他的伤情,“和我一样?”

赵挚却躲开了她的手:“你这女人,矜持点行么?”

宋采唐气的拍了下他的腿:“疼不死你的!”

这下显然很痛,赵挚脸色瞬间惨白,可他嘴唇抿的死紧,没发出任何声音。

末了,还能回过劲,调侃宋采唐:“你以为我是你?几个软脚虾都能逼死?”说着好像又不高兴了,嘲讽一哼,“宋采唐,你再不长点心眼,早晚英年早逝。”

“我可谢谢你了!”

宋采唐仔细观察着赵挚的动作神情,发现赵挚情况还好,并没有什么性命危机。

想来腿上的伤他也做好应对了,不让碰就不让碰。

宋采唐心里想,赵挚武功很高,刚刚那几个黑衣人,照面就被他杀了,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那他受这么重的伤,遇到的情况肯定非同反响。

他明明已经离开,又突然回来,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并不正常。他一定遇到了很难的事。对付他的,会是更狠更厉害的人。

那么这里……肯定不安全。

体贴赵挚受了伤,宋采唐伸手去扶他的胳膊,还好心找了合适借口:“死人血腥味重,会招来野兽,我们赶紧离开。”

赵挚却往后跳了一步,避开宋采唐的手,十分傲娇:“我自己会走。”

于是宋采唐就看着他跳一下,再跳一下……

竟然单腿蹦着走!

累不死你的!

情况特殊,她是女人都没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他大男人倒好意思矫情!

宋采唐抚额,赵挚的毛病她治不了,现在时机特殊,人家还救了她一条命,再不满意,也得尽量体贴点。

她按下想收拾赵挚的冲动,看了看周边,发现运气还不错,旁边树下落了一排枯枝,都是直长条,大小也均匀。

她把树枝拉过来,解下身上披风,扯成长条形绳子扭在一起,递给赵挚:“绑结实点,你总会吧!”

赵挚狐疑的看着她。

宋采唐额头青筋差点跳出来:“你这么跳什么时候是个头?不让我扶,就做个小板子,我拉着你走!”

虽然这会有点累,但谁叫这位观察使祖宗救了她呢?

赵挚看了看绳子,看了看木枝,恍然大悟,没一点推却的意思,干脆应道:“也好。”

宋采唐:……

感觉赵挚像个男人的时候,下一瞬,他就会打破你想象,感觉他不像个男人吧,他本人又有相当的英雄气概,也实打实做着保护弱者的事。

总之,一言难尽。

走是走不了,手上活儿还是能干精细的,赵挚速度很快的把树枝拼一拼,绑成了个板子,大小合适,还很轻便。

宋采唐问过赵挚,知道他想的也是下山后,就更放心了。

往下拉板子,总比往上拉轻松。

事实也证明她是对的,往下有坡度,尽管板子坐上赵挚这么壮的一个汉子,拉着也并不费力。

走了几步,宋采唐开始有心情聊天了。

“你来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挚没说话。

没说话,就是不想说,或者不能说。

宋采唐也不追问,顾自往下:“安抚使卢大人失踪了,你知道么?”

“卢光宗失踪?”赵挚声音低沉,带着疑惑,宋采唐没回头都能脑补他皱着眉的样子,“什么时候的事?”

“就最近,你真不知道?半点风声也没听到?”

“不知。”

宋采唐就把近来消息同他说了一遍,包括李老夫人说的细节:“你说卢大人失踪,同云念瑶案有没有关系?”

赵挚还是那两个字:“不知。”

宋采唐回头看他:“和你呢,有没有关系?”

月光下,少女目光清亮,似能看透人心。

赵挚沉默了。

良久过去,还是没说话。

宋采唐却有了答案。

赵挚手上,有一封云念瑶案留下的密信,同汴梁谋逆说有关。这事太大太重,赵挚此番遇险,时机微妙,很可能与此有关联。卢大人失踪之由,赵挚答不出来,如果没有,他会直接说不是,他不答,就是有。

或者,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不知道。

宋采唐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轻轻叹了一句:“今晚的月光真好。”

如水银泻地,温柔的不像话。

这里是山腰往下,东面有个不大不小的悬崖,往下看去,角度刚刚好,能看到不远处的梨花。

不是正正经经梨花沟,梨花成片的美景,却也足够好看。

花朵簇簇如雪,微风拂过,花树微摇,花瓣飞扬,其景之美,人间难见。

宋采唐几乎觉得,那花瓣挟在风中,卷向了自己,身边处处都是梨花淡香。

赵挚没有看远处梨花,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宋采唐的背影。

宋采唐将与木板绑着的绳子拉在肩上,裙角翩飞,发丝轻舞,钗间流苏映着月光,轻轻抖动,发出如夜间溪流般的怡人脆响。

她细瘦的身躯似能迸发出无穷力量,如同那春日绿草,就算头顶有大石,也要拼命顶出生长。

接下来的路,两人都没说话,气氛非常安静。

安静,却并不尴尬,二人都很从容。

可是接下来……气氛就变了。

木板毕竟只是木板,宋采唐走在前头,没法准确掌握木板方向,木板的路,和人走效果完全是两回事,宋采唐很轻松走过的路,木板不行。

“唔。”

赵挚腿被旁边石头碰到了。

“嗯。”

赵挚被狠狠颠了一下。

“啊。”

赵挚被从木板上甩了下来。

如此数次,赵挚发火了:“宋采唐,你是故意的吧!还有这是什么路,你往哪儿走呢!”

宋采唐也懒的同他讲道理:“你闭嘴!绳子在我身上,我想往哪就往哪!”

她想着,反正她和赵挚身后都有追兵,追兵也有思路,会思考,肯定会设身处地猜想她们往哪跑,然后跟过来。走对的路才是傻,像她们这样,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往哪儿走,敌人不是更摸不着头脑?

绕也能绕死他们!

绝对不承认自己不认路,又迷路了!

也不知道赵挚是不是认命了,真的闭嘴了,没再说话。

直到……

第五次被甩出来。

好死不死甩到一片石子堆,石子又尖又细,划破了他的手。

“老子自己走!”

他放弃了木板,又要单腿跳着走。

宋采唐心内有些歉疚,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要不要我扶?”

她对着赵挚深沉的目光,无情宣布:“最后一次机会了。下山的路还很长。”

赵挚板着脸,似是在思考什么人生中极为重大的事,神情非常严肃,良久,才将胳膊搭了过去,言简意赅:“走。”

宋采唐有些意外,却也没揪着这话头得意,沉默的扶上赵挚,往前走。

尽管胳膊搭过去借力,赵挚身体却尽量离远,与宋采唐保持距离。

两人都以为,这次应该顺利了。

结果宋采唐忘记了,赵挚个子很高,非常高,几乎能高过她一个头。

她能顺利走过的树下高度,赵挚不能。

她能从容穿过的石堆群,赵挚不能。

于是——

“砰”一声,赵挚撞到了头。

“砰”一声,赵挚又撞到了头。

偏她速度很快,赵挚又似乎有点神游,呆呆怔怔的,每一次都没反应过来,每一次都没躲过。

赵挚捂着自己头上的包,以及撞出来的血,咬牙切齿:“宋、采、唐!”

宋采唐只得乖乖认错道歉:“对不起啊,我只想着看路认路,忘记你这个头了……”

“就你这脑子,能认得路吗!”

“那也不能不努力啊。”

“你不能消停点!”

“所以你要自己走吗?”

赵挚:……

接下来的路,两个人仍然走的磕磕绊绊。

赵挚被宋采唐坑的一脸血,还是得认命跟着她走。

下山……半天没到底,宋采唐根本不知道自己绕了很多路,最后累的不行,见前方正好有一条河,边岸宽敞平坦,准备停下休息。

宋采唐知道赵挚怕水,没想着离水很近,远远就停住了,谁知赵挚这么没出息,见到水,没喊没叫,他直接昏过去了……

宋采唐叹为观止。

然而还是得休息,她是走不动了。

她到河边取了些水,喂给赵挚喝下,自己也喝了点,身体缓过劲来,才开始检查赵挚的伤势。

同她猜测的一样,大部分是皮肉伤,重伤在腰,伤口很深,走了这么久,血已经浸满绷带。腿倒比预料的轻很多,伤口很浅,愈合也会很快,只是这伤处颜色带青黑,好像……沾了毒?

还好赵挚心细,随身带的有药,宋采唐想了想,把染满血的绷带取下来,给他换药,重新换布包扎。

一通忙完,她双手往后拄,想要长呼口气,去去疲惫,结果……

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

75.尸骸

宋采唐摸到了什么东西。

坚硬, 冰凉,略滑,带着水的潮湿和土的腥气。

她眉头皱了下, 慢慢挺腰坐好, 回过头,借着月光打量刚刚碰到的东西。

果不其然, 那种特殊的触感……她没感觉错, 这是骨头,人类的指骨。

指骨大半埋在土里, 只露出一小截,带着浅浅泥渍, 月光下透着惨白,仿佛在无声倾诉着什么可怕的事。冰凉夜风拂面,各种夜兽低吼充斥在耳边,眼下场景很能打击人心底的脆弱点, 不尖叫着仓皇而逃已经是很克制。

宋采唐却不怕。

这么多年, 她看到最多的就是尸体,各种各样, 一截指骨,还吓到她。

但她觉得,这大约……不是一小截指骨的事。

她小心后退, 用手拂去地面浮尘, 略往下挖了挖, 果然, 一整只手骨出现。

四下观察摸索,在指骨附近,又发现一片略浮的土,轻轻一挖,不用多深,就看到了另一块人类骨头——颅骨。

宋采唐皱了眉。

这里是河岸,宽敞平坦,没有坟包,土质各种也一样,没有新土。这只手骨,应该在这里被埋了很多年,也许地势被人踏平渐改,也许地底活动的小动物挖坑做窝,土质松动,把这骨头显露了出来。

她并不是圣母,天底下所有死人的事都要管,比如方才追杀她的黑衣人,被赵挚暴力一招解决性命,她就没有什么特殊想法。

每个世界,都有游走在黑暗面的亡命之徒,这个大安朝,赵挚除了贵族阶级身份,还是个执法者,行为亦为救人自卫,黑衣人的死,她主观上并不觉得有错。

可是这具尸骨,不一样。

非正常死亡,非一般形式的入土安葬……

这是桩命案。

正想着,一边晕过去的赵挚有了动静。

“唔……来……我这里……不怕……”

他紧紧着眼,眉毛皱的死紧,脸色十分难看,似乎在梦境里经受着难以言说的危机。

他声音很低,很含糊,宋采唐听不真切,只是隐隐觉得,他在保护一个人。

非常重要。

赵挚身体微微颤抖,手突然乍起,在四边摸着找着,宋采唐来不及反应,被他摸到了手握住,然后,整只手生疼。

赵挚的力气非常大,握着她的力道非常紧,好像害怕失去她,好像下一瞬,她就会消失不见。

奇怪的是,抓住她的手后,赵挚神情放松了一点,不再咬着牙整个人绷着劲,像下一秒就会失控的弦,他将她的手郑重放到胸口,轻轻摩娑:“我在,你不会死……”

宋采唐看着赵挚,眼梢微抬。

你不是讨厌女人吗!伸手照顾一下都左扭右捏不肯靠近,现在怎么敢抓女人的手了?

胆肥了啊!

宋采唐不知道赵挚把她当成了谁,手上已经疼的发麻,知觉渐消。

但她犹豫了片刻,并没有甩开赵挚的手。

当然,她也甩不开。

赵挚神情渐渐平静,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宋采唐看着看着,发现赵挚闭着眼睛的样子温和多了。他相貌本就不错,剑眉高鼻,轮廓深邃,骨相五官都非常出色,没了平日里尽显骄矜桀骜,时有锋芒的眼睛,这张脸多了股优雅君子的感觉,似幽兰空谷,带着上位者贵神秘味道。

纵使脸上有很多细小伤口,额头还两个包,隐隐露有血丝,也并不影响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