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祁言手中玉骨折扇‘刷’一下收起,眸色透着阴寒,光线打在他侧脸,半张阴暗,半张清晰,感觉同之前大为不同,很有些冰冷。

他声音也压的十分低沉:“祸从口出,庞大人,你可千万小心些。”

86.时间线

祁言脸色骤变, 不似之前留给人们的印象,变的强硬又犀利,不知怎的, 庞谦竟没继续往下怼, 而是怼起了别人。

比如一直追着他咬的卢慎,比如看起来就是个软柿子, 特别好捏的甘四娘。

卢慎把他当成凶手, 肯定不愿放过,不管他怎样, 都要拽紧了怼,生怕这‘凶手’逃离。

甘四娘就嘤嘤哭。

大概大部分男人都看不得女人哭, 尤其甘四娘这种特别美貌的,刘掌柜瞧不下去,跟着说了两句,正好卢家的管家鲁忠也不愿气氛如此, 和他一起打圆场。

话赶话的, 气氛越发热烈,牛保山就又人来疯了, 坐地狂笑,骂所有人都不是好鸟,男盗女娼, 怎么脏怎么骂, 整个厅堂乱成一团。

所有相关人员里, 漕帮帮主曹璋最为安静, 没有参与任何一方吵架,安坐一边,不掺和,也不说话,就捧着茶凉凉观看,狭长目光时不时掠一遍,唇角挑起讽刺弧度,也不知道心里在笑话谁。

如此一来,此次相关人问讯活动就要及早结束了。

也不算不顺利,至少大部分该问的问题都问了,再往深,就不是这种面对面干问的状况能挖出来的。

温元思请示了赵挚的意思,就安抚众人,全部放回去,言明近日不可出城走动,一旦案情发展有什么需要,官府会再次相请帮忙。

这期间,没什么重要信息,宋采唐便没仔细观察,而是看着手里的茶,低眉沉思。

在场人物看似错综复杂,其实好像都有不同的线串连。

比如甘四娘母子和牛保山,似乎都很在意十多年前的事,对卢光宗有心结。刘掌柜和曹璋,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想赚钱。具体往深里探索,应该还有官商之间的事,比如什么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新的制度,招来了一定麻烦,需要同官员走关系什么的……宋采唐想,接下来赵挚和温元思的排查应对,应该能查出些端倪。

庞谦,是为了官,仕途晋升,几乎是每个官员心中的执念,就像商人那边,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截断别人苦苦追求,为之努力的晋升路,庞谦不可能不恨。

卢慎,为人子者,父失悲痛,可有关卢光宗的失踪过程,存疑很大。可时间过去太久,痕迹难查,这一段要理清楚,怕得需很久。

眼下,宋采唐想的是,庞谦在指责卢慎对卢光宗有敌意时,卢慎除了立刻反驳,眼神中似乎滑过了一抹慌乱。

这对父子,的确是矛盾的。

但这矛盾有多大,足不足以够成杀人,还不一定。宋采唐看着卢慎所有表现,感觉他对父亲去世的伤痛,是真真切切的。

管家鲁忠和祁言的存在感就有些微妙了……

看不清,前者像是职责所在,必须跟着小主子处理各种突发事件,后者感觉只是偶遇,碰到了,完全没有任何杀人动机。

宋采唐指尖下意识在杯沿摩娑,纤巧的白和润滑的青,颜色搭配非常醒目,安静沉姝,很有股惑人之感。

她自己却全然不觉,心里又理了一遍时间线。

时辰什么的,太麻烦,她干脆在心里换算成她习惯的时间。

傍晚后七点,卢光宗在小酒馆出现。因他穿着打扮实在另类,与平日不同,哪怕栾泽人都认识穿官服的那张脸,当时的样子,所有人也没认出来。

小酒馆开在巷子里,客户来源本就复杂,只要给得起银子,掌柜也不会嫌卢光宗仪容不整,甚至因为经营酒馆,各种各样的人早见惯了,并没有特别关注卢光宗,觉得他哪里不对。

众人也是,顶多在卢光宗进来时看一眼,之后大约也不会太关注。

甘四娘说卢光宗坐了很久,才认出他,照她的描述,这个很久,大约是半个小时。

之后,是牛保山和刘掌柜。牛保山因旧事恨卢光宗,也因旧事喜欢酗酒,对卢光宗和甘四娘存在很大情绪,看到了二人‘眉来眼去’,可没喝多少他就醉了,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之后的事,全然不知。

刘掌柜说不知道此人是卢光宗,但与他说了话,因为他换第二种酒时,卢光宗碰掉了他的酒壶,这个时间,大约是八点过。

之后不久,曹璋就到了。

曹璋是应约而来,但是进门先看到了一个美女,就上去调戏了两把,才来到卢光宗身前。

可还没怎么坐,就有下属来报,说帮里有出了要事,需得他亲自处理,所以他请卢光宗稍候,这边急事处理完了会立刻转还。卢光宗答应了,便继续坐在桌前,独自饮酒。

因为心中有事,面有愁苦,他虽叫了酒,却并不怎么饮,一直关注着窗外,非常期待别人赴约。

九点半,甘四娘卤味卖完,准备收难归家,可她的儿子因为腹痛去了恭房,半晌未归。她不知儿子状况,心下担心,就进了小酒馆,想让人帮忙看一看,正好遇到从里头出来的卢光宗,卢光宗告诉她甘志轩没事,她方才放了心,谢过后回到摊子边。

此后不久,甘志轩就出来了,但因为蹲久了腿麻,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缓了缓,才收摊回家。

这期间,母子二人并未关注卢光宗。不知卢光宗是否还在,遇到了谁,有没有出意外。

但后巷转弯时,甘四娘看到了穿着官服的庞谦。

而贯穿本段所有时间,祁言一直都在。

他喜欢看热闹,到小酒馆很早,走的也很晚。卢光宗打扮奇特,他注意到了,但视野不好,他没认出来。他看到甘四娘母子,看到了刘掌柜,看到了曹璋,也看到了庞谦。

可毕竟娱乐为先,看这些都是顺便,他最大的兴趣,便是喝酒,所以卢光宗到底遭遇了什么,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并不知情。

他只是确定一点,大概十点半的时候,他想起来,往卢光宗位置看去时,人已经不在。

庞谦却并不承认自己当时在。

他言下午的确在那里喝过酒,但晚上没再去过……

宋采唐凝眉,现在所得,只是这些。

这个时间线很清晰,九点半,甘四娘证言,卢光宗还活着,十点半,祁言说已经没再看到卢光宗。这个时间点,与尸体表现相符,如果不出意外,卢光宗一定死在这个时间段。

嘈杂环境,光线昏暗,是谁无声无息带走了卢光宗,将其杀害,并抛尸猪圈?

是先将人杀了,扶着‘酒醉’的卢光宗离开,还是先将其骗离,再施狠手?

杀人手法是什么?为什么尸体表现是溺死?用的哪里的水?

不在场证明最关键的是两两印证,祁言和甘四娘并不相识,现场证言,不存在串供,两人都说穿着官服的庞谦存在,那么这个人,一定存在。

是谁?

庞谦自己,还是有人假扮?

这个人就是凶手,还是凶手本人故意制造出假象,选定了背锅人?

今日这些案件相关人,有的说了谎,有的有隐藏,有的……套路很深。

说在场的,就一直没离开么?说不在场的,就真的没去过么?

……

案件相关人全部离开,祁言却没走。

凌姑娘也没有。

祁言不知从哪打听到,府衙现在有一具白骨,宋采唐正在验,温元思今日正好想拿验状,就怎么都不走,赵挚赶也不走,厚着脸皮蹭:“我也要看!没剖尸验骨也行啊,我就想看看宋姑娘的手艺!”

说着话还猴子似的蹿过来,扇子一下下扇的尽显风流,还朝宋采唐抛飞眼:“宋姑娘长的这么好看,肯定不会介意哦~~”

宋采唐都能听出那销魂的波浪线了。

凌芊芊也不愿意走,她在听到‘尸骨’两个字时,面色白了一瞬,显是不怎么感兴趣的,但——

她看了眼赵挚。

面颊绯红。

不管什么原因,只要能留在赵哥哥身边就好。

她过来抱住宋采唐胳膊,小脸扬起来,笑容纯真灿烂:“我也想看!宋姐姐就答应人家嘛!”

宋采唐眨了眨眼,宋……姐姐?

好吧,她年纪着实不小,被叫声姐姐很正常。以前只是宋姐,习惯了,没想到再加一个姐字,竟然这么甜腻,都有点肉麻了。

她看了看赵挚,又看了看温元思,二人都没明确拒绝,她就点头应了:“好啊,你们随我来。”

祁言兴奋的‘嗷’了一声,扇子都不挥了:“我今天要开眼界了!”

凌芊芊也小手拍了拍脸,给自己鼓劲,想在赵哥哥面前多加表现,别失了态。

结果梦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一进停尸房,看到黑洞洞眼眶‘盯着’门口的头骨,凌芊芊就尖叫一声,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做为表哥,祁言有些尴尬。

他接住凌芊芊,讪讪道:“小姑娘家,身子有点弱气,没关系,睡一觉就好,你们别担心。”

还好带的丫鬟够,也有力气大身怀武力的,吩咐一通,丫鬟就将凌芊芊抱走,到温元思安排的厢房去休息了。

宋采唐这边么,当然继续。

十多年过去,土里起出来的尸骨不可能是完整一具,本身接连良好,有承重力,它们一根一根,全部是分开的,还沾着潮湿泥土,很脏。

宋采唐接手后,将所有骨头清洗,按照顺序一一摆开,现在,这些骨头,已经排列整齐,还很干净。

祁言跳过去:“哇——好厉害,这是你自己摆的么?”

宋采唐微笑:“是。”

“你怎么知道每根骨头长在哪里的?”

“学呀。”

“哇——好厉害!”祁言眼睛亮晶晶,挤开赵挚,凑到宋采唐跟前,“骨头也能验吗?”

宋采唐点头:“能。”

“可连肉都没了,怎么验,难道它会告诉你?”祁言看着白骨,一脸敬畏,“可它又不会说话。”

“我不是说了么?”

宋采唐微笑:“它不会说话,我会。”

“你看这里,它的盆骨,高而窄,骨面粗壮,骨质重,骨盆上口纵径大于横径,形状像人类心脏,骨盆腔亦高而窄,形状像漏斗,耻骨联合高,弓角角度——像我们人类手指,中指与食指伸出来形成的角度……”

“它在用一切可能告诉你,他是个男人。”

宋采唐说完,手指又指向头骨,缓缓往下:“再看这头骨基底缝,刚刚开始愈合;锁骨,肩胛骨,髋骨,股骨,所有骨骺已经愈合……再加上牙齿磨损情况,它在告诉你,他的年龄在二十到二十四岁之间,基本无误差。”

祁言眼睛瞪圆,愣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找回声音:“伤呢?怎么验?一块骨头,没血没肿的,怎么看?”

“那方法就多了。”宋采唐打开窗子,指着外面光线,“向日照,仔细辨认,骨伤会有血荫;可以秘法煮骨,亦可灌油验骨,骨上若有伤,颜色会有相应变化,透光看更清晰;亦有更方便快速者,比如——”

宋采唐随手拿起旁边摆着的毛笔,晃了晃:“以笔蘸墨涂之,再用水清洗,骨裂处定有黑痕。”

祁言半晌无声,似是佩服的不行。

良久,他才重又抬头,声音有些艰涩,不知是太过震撼,还是终于有点怕了:“那……死因呢?他叫什么名字,是谁,都能找到吗?”

宋采唐目光深深,点了点头:“每个人骨相皆不同,生前经历影响很大,若此人有非同寻常的特征,辨认起来就很更容易了。”

87.寻找尸骨身份

宋采唐看着祁言, 觉得这人此刻给她的感觉有点怪。

不复之前浪荡活泼公子哥的表现,也没有认真起来威压逼胁庞谦的样子,此刻的祁言, 有些敏感, 有些脆弱,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切。

宋采唐不得不产生这样一个联想:祁言经历过类似的事。

可能他有认识的人, 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

验尸一行知识体系很深, 触及各个方面,三言两句是说不清的, 但看着祁言隐隐闪着光的眼睛,宋采唐还是尽量说了很多简单易懂的辨骨道理。

说完, 又用面前尸骨举例:“比如这一具,根据他的年龄,骨骼变化,磨损情况, 可以推测出他生前的工作, 必定大量使用手部,指节关节都需要很灵活。这样的骨骼磨损, 不是别人逼压能做到的,他应该很勤勉,对自己要求很严格, 没人管时自己也会督促自己, 做大量练习。”

“所以要想确定他的身份名字, 把时间往前推十至十三年, 关注当时二十至二十四岁之间的男子,工作偏向手工活,且做的很好,或者做的没那么好,却非常勤奋,让大家夸奖的人,一定会有收获。”

“哦,还有一点,你看这里——”

宋采唐顿了顿,指着死者小臂内侧桡骨的中间部位:“看到这个骨痂了么?骨梁增粗,密度与上下不同,很显眼。”

祁言挤开赵挚,弯身去看:“看到了,很清楚!”

“这是骨折后愈合的痕迹。”

宋采唐道:“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实则骨头的生长重建期比这个要长,骨折之后,它大概要一两年,才能长回原来最初的样子。这个骨痂的出现,证明此人在死前一年内骨折过,死亡之时,骨折外部症状早已好转,可以正常工作,但骨节内部,还未完成痊愈。”

赵挚眯眼:“二十出头,勤勉上进,做手艺活的男人……很容易给人留下好印象。如果突然骨折,吊着胳膊什么也不能做,持续三个月之久,周围的人不可能注意不到。”

“是。”宋采唐点头,长长眉梢卷着灵慧之气,“调查方向朝此调整细化,应该会有所收获。”

……

祁言对尸骨非常好奇,问了很多,宋采唐也不嫌烦,一一回答,有时还拿起骨头,给他介绍。

时间一点点过去。

祁言看向宋采唐的目光越来越灼热,情绪越来越兴奋,最后,终于问到了死因:“那这人是怎么死的呢?”

“这个,不方便说。”

赵挚突然插话,身体也跟着一晃,横到宋采唐身前,看着祁言,剑眉高扬,狭长眼梢吊起:“卢光宗的案子,你可以参与,这个——不行。”

祁言一愣:“为什么……不行?”

赵挚微笑:“那个案子,你是现场目击者,案件相关人,这个,对不住,你不是官府的人,能让你看看骨头就不错了,什么都告诉你,你不小心泄了密怎么办?”

“我怎么可能会泄密,你明明知道我——”

“我不知道。”

赵挚截了祁言的话,冲他摆手:“祁少爷,再见!”

说完手腕一转,拎着祁言的后脖领将人扔到门外,顺便‘哐’一声关门,拍拍手,转身,若无其事的看向宋采唐:“你继续。”

宋采唐:……

祁言在外面挠门好半天,无奈赵挚十分铁石心肠,说什么都不放他进去,没办法,他只好去转头去看表妹,看看她有没有好一点。

凌芊芊只是一下子看到白骨太刺激,有些适应不了,本人身体是没毛病的,睡了会儿就好了,醒来还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没表现好。

她不像一般的姑娘,觉得害臊丢人就捂着脸一边哭一边跑开,她认为刚刚在赵哥哥面前表现不好,必须圆回来,不能给人留下坏印象,就这么走了!

于是凌芊芊拉着祁言,又过来找赵挚了。

这个时间,正好宋采唐和赵挚温元思说完尸骨具体情况,从停尸房离开。

凌芊芊一看,这下不用看白骨了,更合适,扑过来就要拽赵挚的胳膊:“赵哥哥——”

赵挚当然是不让她碰,早早就躲开了。

凌芊芊咬着唇,深深吸口气,握着拳头表示自己不在意,扬起笑脸邀请赵挚:“我表姑高家七日后为我设花宴,赵哥哥一定要来呀。”

赵挚视线滑过又往宋采唐方向凑的祁言,声音有些冷:“没空。”

凌芊芊似是习惯了赵挚这种态度,还是没生气,撒着娇求:“怎么就没空了,又耽误不了多久,赵哥哥去嘛,去嘛去嘛……”

这边祁言跑到宋采唐跟前,宋采唐顿了下,修长柳眉扬起:“还想问尸骨?抱歉,官府有规矩,非涉案人员不能透露细节,我不能和你说。不过死者身份确定,立案调查,肯定要公布的,到时你还是会知道,只时间会晚一点。”

祁言挠挠头:“没事没事,我就是瞧着你好厉害,想同你交个朋友。”

这个宋采唐倒是可以做主,眉眼弯弯,笑容灿烂明媚:“好啊。”

凌芊芊邀请赵挚未果,顺着赵挚目光看到宋采唐,眉梢皱了下。

她不再缠赵挚,而是跑到宋采唐身边,笑容灿烂:“宋姐姐,难得有缘相识,我表姑家七日后设赏花宴,我正好能跟着熟悉栾泽闺秀,交交朋友,你一定要来呀。”

高家花宴,早早放出了风声,栾泽贵圈皆翘首以待,炒到现在,已是一帖难求,凌芊芊竟然亲自邀请她?

这个大家都想要的机会,宋采唐反而不怎么重视,后宅应酬什么的,她真的不喜欢。

可有时候,别人好心邀请,你却拒绝……是不友好,是结仇。

宋采唐不愿和小姑娘过不去,笑着应了:“多谢凌姑娘抬爱,如有时间,我一定去。”

“那说好啦,我回去就使人给你递贴子!”

说完话,凌芊芊也不再纠缠,拉着祁言就走:“表哥走啦,陪我去打首饰!”

祁言只得朝宋采唐摆摆手,跟着她离开。

马车从府衙离开时,凌芊芊纤长指尖挑着车帘,目光在高墙流连,久久不去。

“表哥,那位宋姑娘……是不是真的很好?”

祁言狂点头:“非常特别!我从未见过如此聪明漂亮又有才华的女子!”

凌芊芊眯眼,声音很低,很安静:“所有男人,都会喜欢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