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言:“那可不一定,如果是个胆小的,估计会怕。”

“是啊……”凌芊芊呐呐有声,“可赵哥哥怎么会胆小呢?”

……

栾泽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宋采唐给出的尸骨信息十分明确,张府尹和温元思为官也尽责,户籍工作做的很好,不管盘查,还是四处走访,都非常顺利,三日之后,结果竟然出来了!

这个效率,震惊了所有人。

莫说栾泽小地方,汴梁城,京畿要地,出现类似尸骨,寻找确认身份都要很久,他们从发现尸骨,到确认身份,连十天都没用到!

而且——

这个人的身份,很是出乎意料。

竟然是牛保山十一年前失踪的儿子,牛兴祖!

牛兴祖当年失踪,牛保山遍寻未果,不知想了多少办法,就是找不到人,而今被带到尸骨面前,人仍然是懵的。

他不敢认。

他心里仍然存在期盼,想着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儿子万一没事,只是离家出走,或是不小心去哪撞到了头,前尘往事尽忘,等想起来就会回来……话本里不都这么写的么?

除了这心底执念,还有一点,尸骨……只是骨头,没有血肉,没有发肤,没有熟悉的脸,他要怎么认?

他认不出来!

可宋采唐所验结果,样样和牛兴祖相符。

牛兴祖是木工,七八岁就拜了师父学艺,可运气不好,师父去世的很早,他有了底子,却没有成熟的技艺,这样的人,没师父带着,自己不好接活,想再拜师,别人已经有了忌讳,不会收。

他便日以继夜,自己研究技艺,从未懈怠。

牛兴祖非常孝顺,对父亲牛保山非常好,知道牛保山养大他不容易,自己能干活了,就反哺父亲,不愿牛保山受累。

那时牛保山脾气还没这么暴躁,还没这么酗酒,酒虽也喝,但并不过量,父子二人关系很是和谐。

牛兴祖的胳膊,也是为牛保山折的,那段时间牛保山受了寒,病了很久,总是咳嗽,怎么都养不好,牛兴祖辛苦问来秘方,独自去上间采药,历经凶险,不小心把胳膊弄折了。

因小臂骨折,木工活儿很久没接,不能按时交货的,也都赔了钱。他此举是为全孝道,平日里也是个勤快的小伙子,大家对他印象很深。

很多人到现在还记得牛兴祖当时胳膊吊在胸前,单着一只手,仍然为父亲做饭煎药的样子。

再加上宋采唐根据尸骨推测的其它可能,比如小时候的成长历程,哪磕碰过没长好,牙齿同一般人不一样,腿骨一边稍稍比另一边长,有点高低脚,但一般看不出来,只有跑的特别快时才有些感觉……

每一样每一条,都跟牛兴祖对得上。

牛保山终于不再醉熏熏,看谁都斜着眼,他的手颤抖着,摸上了停尸台的腿骨,然后,抱着骨头嚎啕大哭。

“我的儿……我的儿啊!”

他声嘶力竭,眼睛通红,拳头砸到停尸台,将骨头狠狠怀在怀中,就像想嵌进自己身体一样。

可是骨头是散的,不能被他全部抱起,他一揽,“哗啦啦”,细小的骨头散落下去,有的还磕到地上,撞的特别狠,似乎激起了烟状骨尘。

就像骨头要被撞坏了一样。

牛保山有些不知所措,抱着骨头,求助的看向宋采唐,通红眼底满是哀求:“宋姑娘……求……求你……”

一个两鬓微白,瞬间充满老态的人,抱着儿子的尸骨,手足无措……

宋采唐看着有点心酸。

“没关系,我会重新帮你把他拼好,如你不介意,我可寻骨针将其骨节连好,方便你行后事安葬。”

牛保山扑通一声跪下,‘砰砰砰’三声,硬硬的头狠狠磕在地上,磕完最后一个,似乎已承受不起这悲痛,半天没直起来,声音也哽咽压抑:“牛保山……代我儿一起,多谢宋姑娘敛骨恩德!”

宋采唐忙侧身避开,可也没去拉牛保山。

她看的出来,这个男人需要一个释放空间。

她叹口气,转身走出房间,顺手关了门,让父子两个单独相处一段时间,聊慰失亲之痛。

她本以为,牛保山痛过之后,人会冷静下来,可她错了。

在别人都没看到,谁都没想到的时候,牛保山干了两件事。

头一桩,他去卢家大门口泼了粪。直接拉了车去的,时机还找的特别准,泼的很多,很臭,很打脸,短短时间,整个栾泽都知道了!

第二桩,他去堵甘四娘母子的门,一边扔臭鸡蛋,一边用最脏最恶心的话,骂了甘氏母子整整一天!

88.谜团

牛保山的行为, 让人大开眼界。

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牛兴祖音信全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大家可怜你, 看着你对别人谩骂挑衅,不好有半点意见, 可现在你儿子找到了, 死了,你最该关心的, 最该干的,不是好好求官府查一查你儿子是怎么死的, 凶手是谁,能不能报仇么?

为什么正事不干,还是来缠这两边?

大部分人不理解,小部分人心里开始有各种嘀咕, 这牛保山该不会确定儿子的死, 跟这两边有关系吧……

大闹现场,宋采唐没有看到, 是听的赵挚转述。

她夜醒的毛病还没好,赵挚夜里逛的习惯也还在继续,关家的护院巡卫对赵挚来说就是小儿科, 根本不用费多大工夫, 赵挚逛着逛着, 随便一脚, 就能停在关家,停在宋采唐窗前。

“芙蓉酥。”

他随手朝宋采唐桌上扔了一包点心。

嗯,带吃的东西好像也成习惯了。

宋采唐没有拒绝。

最初赵挚带东西来,她因为正在帮忙查案,收的很是心安理得,东西不贵重,赵挚行为也并没有半点暧昧或裹挟。后来感觉和赵挚应该算朋友了,虽然不怎么相合,两人好歹还‘同生共死’过,赵挚救了她的命,她也救了赵挚的命,吃他点东西,算得什么事?

尤其是这东西……

不知赵挚从哪弄来的,味道越来越好,越来越对她的胃口。

她让青巧出去买,从来找不到对的东西,家里除了关婉妹妹亲自下厨的手艺,再没有谁做出来的东西给她同样的感觉。

宋采唐拆开包裹,拿一个到嘴边,咬一口,眼睛就眯起来了。

好好吃!

还是以前没吃到过的品种!

赵挚看着她贝齿轻咬点心,目光渐渐幽深,不似以往毒舌,只是别过头去不再看,抱着胳膊靠在窗槅旁边的墙上,仰望空中圆月。

然后慢慢的,把这两桩大热闹说了。

当然,因为宋采唐在吃东西,他先说的,是牛保山找甘四娘闹的事。

“甘四娘?”宋采唐微微侧头,绸缎般乌发搭在在肩上,夜风轻拂,它们如水草般缓缓滑动摇摆,似染了月华灵气,“她被牛保山骂出来哭了?”

“不。”赵挚摇头,侧脸剪影映在窗上,鼻挺唇丰,很是俊逸,“她没在家,被堵着门骂了一天的,是甘专轩。”

“甘志轩会干?”

虽了解不深,但仅凭几次见面,宋采唐也能感觉出来,这少年是个倔强,自尊心有点强的人。

赵挚想起当时场面,笑了一声:“甘志轩骂不过牛保山。”

若有其他人在场,哪怕多一个读书人,甘志轩都可能更有力量,他是读书人,打小的成长环境造就性格,母弱子强,他倒不会拉不下脸皮,可牛保山混迹市井,骂起人来什么脏话都有,不顾及身份环境时更是骂的脏,甘志轩敌不过。

宋采唐:“然后呢?”

“然后……”赵挚神情微变,摸着下巴,眯着眼,“甘志轩气的浑身发抖,骂不过,就放狠话,话里话外,都有等着瞧,不出多久我就能治你,治死你的感觉。”

好像确定将来一定能翻盘,一定能打对方的脸,到时候对方一定会后悔一样。

若卢慎放这话,宋采唐还能理解,一官一民,官要想整民,方式方法不要太多,可甘志轩说这话……

他虽有些资质,读书也不错,但宋采唐看过调查卷宗,甘志轩与人相处时性格并不怎么讨喜,没太多朋友,尤其有钱有权力的朋友。

凭他自己,带着一个名声不好的寡妇娘,怎么治死牛保山?

这甘志轩,是不是太过自信了点?

宋采唐吃完糕点,拍拍手,狐疑的看向赵挚。

正好赵挚也看了过来,眸底情绪同她一样。

“甘志轩母子,有秘密。”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案子从发生到现在,不只,这十几年,甘四娘突然出现在栾泽,一来就是个寡妇,独自带孩子,可孩子不可能是凭空来的,甘志轩的生父,是谁?

甘志轩这般笃定,是不是同这个有关?

甘四娘真是个寡妇吗?

如果不是,她为什么宁愿这么辛苦,也不向甘志轩生父求助?

“还有牛保山——”宋采唐目光微闪,“为什么找甘氏母子的麻烦?”

为什么在这个时间?

赵挚指尖敲了敲窗槅,剑眉挑高:“我没说么?因为他觉得甘氏母子是害他儿子的原凶。”

宋采唐:“证据呢?”

赵挚身体微微往前探,看着宋采唐眼睛:“没有。应该只是‘觉得’是。”

月华流转,二人侧影在墙上相迎,距离近到不分彼此,十分亲近。

宋采唐却并没有看到,长眉微微蹙起,垂眸思索:“这个甘氏,谜团很多啊。”

赵挚点点头,又说起卢家门口被泼粪之事。

同一个人,前后脚的时间,两种不同行为,说明了什么?

宋采唐:“牛保山觉得牛兴祖的死,和卢家,或者说,和卢光宗有关系,哪怕卢光宗已死,他仍然恨意难消。”

赵挚颌首:“我感觉解开这个谜,本案会有相当大的进展。”

“那就努力吧,观察使大人。”宋采唐倒了杯茶,越过窗子递出去,面带笑意,声有调侃,“以后别半夜跑了,还休息什么啊,整夜跑吧。”

这话听着本应该不入耳,让人不愉,可她声音抬高了一点点,调侃的语调透着亲切,反倒拉近了距离。只有朋友,允许亲近的人,才会这样开玩笑,陌生人之前不可能这么说。

赵挚看了宋采唐一眼,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不等宋采唐反应过来,他已接过纤纤素手递来的茶,一饮而尽。

全程没有说话,没有不满,也没有毒舌反击。

“其它的呢,可有线索?”宋采唐问,“刘掌柜到底抓了卢大人什么把柄,两人有没有见过面,这个把柄有没有被使用,还有漕帮帮主在小酒馆里遇到的女人,可知道是谁?”

除此之外,庞谦和卢家也需要深查……

赵挚懒懒靠着窗子,茶盅被他拿在手里接抛着玩:“刘掌柜和漕帮这边,我去查没那么多掣肘,这几日应该会有结果。庞谦和卢家,我让温元思去了,他不是最擅长玩心思,正好给他表演。”

可一个人分不成两半,着重一头,另一头就会有疏漏,甘氏母子与各案件相关人的关系,一时半会儿就难有结果了。

偏这个很重要。

赵挚动作停下,眉宇间凝着沉思。

宋采唐给了他一个主意。

她问他:“祁言这个人,你很熟?”

赵挚斜眼看她,表情有些奇怪,不知是警惕还是不高兴:“你对他很好奇?”

“不,”宋采唐摇头,“我只是觉得他看热闹的水平不错,如果你与他相熟,觉得他可以信任,挖甘氏母子秘密这件事,可交于他。”

事实上,用看热闹水平不错来形容祁言,还是太小看他了,他其实是个相当厉害的八卦达人!

赵挚想了想,还是觉得公事为大,派人去请了祁言,结果根本不必他说请字,听懂话音,祁言就拍着胸脯跳起来,让赵挚务必把这活儿交给他干,他=保证尽快出结果!

事实证明,祁言的本事的确不错,结果来的比赵挚温元思都快!

结果还很震撼。

“某四娘不是没动过再嫁念头的,她当年看上了牛保山的儿子牛兴祖,想嫁来着!”

宋采唐这日在府衙,祁言自己抄着个茶壶就过来找她了,屁股往凳子上一坐,一边喝着茶,一边和宋采唐说查出来的事。

“甘四娘初来栾泽那几年,因身上银两慢慢减少,搬了好几回家,十一前年,正好搬到了牛保山家隔壁,当时她的儿子甘志轩将将只满四岁。”

“寡妇门前是非多,甘四娘历尽苦楚,独自撑家,孩子又小,怎么会不想有人靠?牛兴祖脾气好,人也可靠,来来往往的人都夸,又对她有意,日子久了,她怎能不动心?”

祁言靠近宋采唐,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当时这二人已经谈婚论嫁了!”

宋采唐配合着他的表情,适时露出好奇的表情:“果真?”

“果真!”

祁言一拍大腿,继续滔滔不绝的往下说:“可惜世间之事,忠爱两难全,任何事都不是那么顺利的!牛兴祖为了甘氏名声,同她交往一直保着密,关心照顾也避着人,那甘氏受够了名声之累,婚事未说定前,也不想公开,两家是邻居,只隔着一道墙,来往又方便……可方便了他们,也方便了牛保山窥探此事!”

“牛保山好容易把儿子拉扯大,眼看着有出息了,可以娶个踏实柔顺的姑娘过日子了,结果儿子猪油蒙了心,非要娶一个带孩子的寡妇!这寡妇名声还不好,招来一堆男人,事忒多!牛保山就不同意,说什么都不同意——”

“家丑不可外传,这件事,牛保山不会在外面露,有风声还会帮儿子圆,在家里就和牛兴祖闹,说二人要是不分开,他就自杀。”

“一对儿鸳鸯,就这么被分开了啊!”

祁言一番唱念做打,好不热闹,自己一个人,又扮男主又扮女,扮配角还能扮孩子,把一出戏唱的是淋漓尽致,表现力十足。

完事还不累,好像那个围着屋子转了数不清多少圈的人不是他似的。

宋采唐叹为观止。

“这些……你是怎么打听到的?”

“嗐!难着呢!你得小心跟当事人接近套话,深入民众体查整理各种细节,大大小小可疑的,好笑的事……然后,拼凑事实!”

祁言指尖挑着扇子,转的飞快,意气风发,十分骄傲:“据我的经验,这样得出来的故事与事实基本一致,相似度非常大!”

“宋姑娘你信我!”

宋采唐当然相信祁言。

如果甘四娘和牛兴祖有过一段的话……她似乎可以理解牛保山为什么那么恨甘四娘了。

根据刚刚故事的细节,牛保山认为甘四娘是扫把星,带不来好运气,沾上一定倒霉,偏儿子什么话都听,这件事上有点轴,父子关系发生了很大分歧,偏偏这种敏感时候,牛兴祖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迁怒甘四娘,很正常。

祁言摇着扇子,扇面遮了半张脸,神秘兮兮:“传言,这段时间里,卢光宗的确与甘四娘有过接触,还没避人,气氛似乎有那么点暧昧。还有,当时牛兴祖手艺好,揽了笔极赚钱的生意,主顾就是卢光宗。”

宋采唐瞬间反应过来:“牛兴祖是做木工活儿的……他要给卢光宗打东西?”

“听说是个檀木盒子,不过东西还没做好交货,牛兴祖就失踪了。”

祁言说着话,一个抬腿,蹿到椅子上蹲着:“说起来这个盒子也是奇怪,牛兴祖手艺好,可他穷,买不到好料,这檀木料,包括图纸,都是卢光宗给的,可牛兴祖失踪后,这些东西,就都消失了,哪哪找不到。包括檀木上锯下来的下脚料。”

“牛保山找不着,以为交货了,卢光宗却说没收到,二人在这件事情上扯皮很久,没有答案。”

89.祁言的主意

总结祁言得到的所有信息, 宋采唐可以得出结论,牛保山恨甘四娘,也恨卢光宗。恨卢光宗的理由不只是因为儿子失踪时卢光宗没帮忙, 他还隐隐觉得, 卢光宗与他儿子的失踪,有关系。

那个檀木盒子, 他觉得可能是什么机密。

祁言就更激烈了, 直接拍大腿:“本案凶手就是牛保山,没跑了!”

宋采唐:……

“你想啊, ”他凑进宋采唐,言之凿凿, “遇到这样的事,心成执念,怎么会不想报仇?甘四娘一介女人,再厉害, 能力有限, 不可能单独一个害得了牛兴祖,只是能招惹事端罢了, 卢光宗可不一样,他是官,有权有钱, 想干什么事, 不是忒容易?”

宋采唐就问他:“那为什么牛保山早不动手, 晚不动手, 非得捡这时候动手?”

“因为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忍不住了啊!而且他是民,再怎么计划筹谋,离官都远的很,卢光宗出入皆有人保护,哪有落单的时候?他想杀也杀不了啊,只能以各种挑衅行为发泄怒火。”

“但这回不一样。卢光宗不知因为什么,穿成那样子去了小酒馆,身边没人,本身也没什么精神,一副要死的样子,机会难得,怎么能错过?”

“遂牛保山干脆一做二不休——”

祁言手掌比着脖子,做了个杀人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