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宋采唐意外的是,卢慎的微表情,额头表现非常多,肌肉移动明显,有细小纹路随之产生,变化。

这种情况,说明卢慎心里在悲伤,忧愁,焦虑,或者……有负罪感。

悲伤,宋采唐能理解,焦虑,也可以,毕竟案子没破,可负罪感……

是为什么呢?

还是她没看清?

宋采唐眼睫微垂,看着桌上天青色茶盏:“两月前在天华寺,我曾与卢大人见过面,感觉他是个严于律己,规恪方行之人。他平日对你要求高么?可也是很严格?”

卢慎嘴唇微微抖动,似乎有些委屈:“是。望子成龙,父亲希望我能站的直,走的远,比起别人,他对我更严格,希望我能好好的走这条仕途路。”

“我没有父亲。”宋采唐眼神清幽,“同在栾泽,卢大人许听说过我,我傻了很久,醒来后脑子一片空白,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关家于我,很是陌生。我有时会有点怨恨父亲,为什么没好好照顾我,为什么离开那么早,为什么让我寄人篱下……”

“卢大人有过么?”

卢慎顿了一下:“嗯?”

宋采唐看着他,眼眸清幽通透,一字一句:“怨恨父亲。”

卢慎表情僵住,顿了顿,才苦笑道:“父亲总是罚我,我这般年纪,还像管教小孩子似的管我,有时旁人都觉得过分,可我心里明白,他这是为我好,怎么会怨恨?”

他捂了脸,声音里满满都是悔恨:“生活中争执难免,但那都非我真心,想起父亲失踪之前,我还同他吵过架,现在竟连吵架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在撒谎。

宋采唐眼睛微微眯起。

代表撒谎的微表情有很多,比如摸鼻子,眼神飘乎,耸肩,说话时语气改变,嘴唇不自然上扬等等,非专业人员误判的可能性很大,宋采唐便根本不去注意细节,都哪哪都变化,而是注意了质量和时间。

表情是有质量的,比如真正的笑,嘴唇眼周都会有纹路表现,且很对称,假笑之所以让人觉得不舒服,除了皮笑肉不笑,没入眼底之外,它的面部表现肯定是不协调的。

真正的情绪变化是一瞬间的事,持续并不长,如果同一个表情持续很久,就很可能是装的。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人一定是先产生情绪,才会有因情绪说出来的话,比如你如果生气,一定是表情上先带出来,然后才开始骂人。如果一个人先骂人,之后才出现愤怒表情,那就很可能是演的。

当然,这个先后顺序其实很快,不学专业知识,做专业训练,根本不可能掌握。

宋采唐注意到卢慎的表情变化非常多,他对父亲的死,伤心难过都是真的,但他对父亲,明显也存在着怨恨,并不像他说的,一直理解父亲是对他好。

亲近的人之间因特殊情境偶生怨恨,并不难理解,但试图掩藏,就是画蛇添足,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宋采唐不得不怀疑卢慎对卢光宗心存恶意,且并不止怨恨那么简单。

他在心虚。

很心虚。

他很可能……做了些什么。

宋采唐大脑迅速转动,卢慎对卢光宗做了什么呢?

吵架……显然不是,这层次太低,卢慎做为混迹官场的人,心智不缺,阀值应该更高,同父亲吵架,忤逆,都不至于要这般隐瞒应对,甚至还有负罪感。

她得继续往下诱导。

宋采唐眼神流转,似星辰光华流动:“你同你父感情这般深,当初听到消息,一定非常接受不了。”

卢慎指节捏的咔咔响:“是。”

他的表情很愤怒,一点都不掺假。

宋采唐想了想,声音浅下去:“我醒来一片空茫,没有以前记忆,父母亲人全部去世,再无音信,天地间只剩我一个。有时我会有点害怕,会想,为什么只剩我一个,家人的离开,是不是我害的,他们是不是为我牺牲了什么,我是不是背负着极大罪孽。”

今日所有话,她都是带着目的说的,大部分是演的,但这一句,多少带着真心。

宋采唐是真想过这个可能。

因为真正想过,这句话说的就极为真实,极为真诚。

卢慎看着她,难免又代入了自己……

瞬间,他瞳孔放大,眨了下眼,干笑出声:“你怎么会这么想,不可能嘛哈哈……”

宋采唐眯眼。

卢慎在恐惧,心虚,他抗拒这种说话。

所以……

宋采唐心中砸实了一个无比大胆的猜测。

她跟着往下问:“你觉得你父亲是个好人吗?”

卢慎愣了愣,喉头抖了抖,方才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宋采唐细细看着他的脸,他好像很惊讶,但这惊讶是装出来的。

“庞大人指你父亲利用职责,做了很多不耻之事,牛保山指你父与甘氏有染,近来小道消息又言……”宋采唐一样一样指出,面上笑意清浅,“所以随便问问。”

卢慎:“我不知道,父亲行事,从不同我商量。”

他眨眼的次数太多,大概是眼球太过干涩,眼球干涩,则是注意力太集中,瞳孔放大过多……

而注意力集中,瞳孔变化,是因为紧张,害怕,愤怒,或者心虚情绪。

很明显,这个问题,已经戳到他的心了。

宋采唐没有放过,时机正好,她接着往下:“一点都没注意到么?同住一个府里,书房对你也并不设防。”

卢慎精神已经绷成一张弓,听到书房两个字,反应很大,立刻道:“书房里什么都没有!”

话说完,他自己就知道不对了,他这岂不是变相承认自己搜过书房!

对上宋采唐黑幽幽,似乎能看透一切,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心下更是一凉,对方太敏锐,他不过稍稍犯了点错,人家已经知道了!

聪明人说话,不用往深里去,彼此心知肚明。

再怎么撒谎似乎都圆不回来,卢慎吞了口口水,转着眼珠,想办法往回找补:“父亲的事,公务还是私交,我都不清楚,他从来不说,有钱没钱,我也不知道。但之前有个大好机会,只要三万两银子,我就能补到一直想要的缺,可我求到父亲头上,他没应我,说没钱。”

他低下头,语速有些快:“我父为官一直清廉,家里积余不多,可紧一紧,借一借,应该能凑到,父亲却干脆利落的拒绝,不愿为我奔走。他不愿助我升迁,我只得自己想想看办法……”

言下之意,他承认了,因为这个,他去搜看了卢光宗的书房。

男人的书房是重地,常会修个暗格什么的,没准哪里就能放点钱。

宋采唐便明白了,为什么卢光宗失踪案报后,温元思发现书房被动过。

而那时,卢慎没有说实话。

“谁知父亲突然失踪,之后又这般离世……”卢慎用最大努力证明着自己清白,定定迎上宋采唐的视线,“我只是想当官,最后银子没凑到便罢,还要丁忧。”

他在说,他是有点小心思,有个好机会,卢光宗不帮他,他心里也的确有了怨恨,但他不会想弑父,除了伦理道德,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卢光宗死了,他得丁忧,丁忧,就什么官都当不了了。

这与他预期不符。

宋采唐听着,唇角微扬:“唇齿相依,哪会完全不磕碰?卢大不人必解释这么多。”

一阵风吹过,微暖。

有花叶在风里打着旋落下,落在草地石径,发出簌簌声响。

卢慎看着宋采唐裙角随风轻扬,少女脸庞融在光影里,似蒙了层金纱,耀眼又通透。

事到如今,他哪里会不明白,宋采唐是个聪明人,既然偶遇,就顺便朝他套话了!

可意外的,宋采唐这般问话,他并不排斥。

或者很早之前,他就有了倾诉的欲望,他一直想有个人,听他说这些话。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卢慎搓了搓脸,长长叹气。

宋采唐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知道对方能说的大概只有这么多,便不再问他,而是提起了另一个人:“我观贵府管家鲁忠很是贴心,他是你家的家生子么?”

不问自己,卢慎放松了很多,喝了口茶,摇摇头:“不是,十多年前,他遭遇山贼,家人死绝,自己也将命尽,我爹正好经过,救了他,还顺手收拾了那群山贼,他无处可去,又感恩我爹,就投奔了我家。他能力不错,脑子也好使,还非常忠心,我爹瞧着喜欢,就带在身边,慢慢的,他就成了我家的大管家。”

宋采唐:“他是哪里人?”

卢慎:“说是真定底下的小县。”

“可曾回过祖地?”

“家人尽亡,他心如死灰,十年来一直跟着我爹,从未离开。”

“也没托话回去?”

“这个……我不清楚,大约没有吧。山贼一事,他很伤心。”

宋采唐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鲁忠说什么说是什么,身世来历,卢家并未去查证过。

因为觉得没必要。

“你父亲的事,鲁忠都知道?”

卢慎怔了怔,才答:“全部知道不可能,我父亲是个严厉又谨慎的人,但管家日常伺候父亲,知道的应该比我多。”

宋采唐看着卢慎,猝不及防的,问了句极有深意的话:“你觉得,你父亲失踪一事,同鲁忠有关系吗?”

卢慎目光闪烁,下意识答:“应该没有吧……”

答完,他手捏拳,眉头微皱,嘴唇紧紧抿起。

这是后悔了。

后悔说话太快?还是什么别的?

宋采唐指尖摩娑着茶杯沿:“你父回来那日呢?鲁忠有没有去过小酒馆?”

“我不知道。”卢慎摇头,“晚间无事,下人们的行动,我并不了解。”

“那你觉得,鲁忠有没有杀机?”宋采唐声音很慢,“对你父亲。”

卢慎这次是真迷茫了,摇着头:“我……不知道。”

“他去过你父亲的书房吗?”

卢慎:“没有。”

这一句,他答的声音略大,算是自信。因为他想办法弄钱,一直盯着书房,鲁忠若去,他应该会看到。

不料宋采唐指尖敲了敲桌子,一个提醒意味深长:“我说的是,你父亲尸体发现以后,鲁忠有没有去过。”

卢慎现在懂了:“你是不是怀疑他?”

宋采唐摇了摇头:“没有确切证据之前,每个案件相关人,我们都需要了解。”

卢慎垂眼思考,片刻后,将所有自己知道的,注意到的细节和宋采唐说一遍。

宋采唐认真倾听,积极思考。

卢慎突然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宋采唐是真的在用心办案。

刚刚宋采唐有窥探他内心的嫌疑,可他并不讨厌,只要……

“你能破案吧?”他看着宋采唐,眼神前所未有的平静。

宋采唐笑容在妩媚春光中绽开,那般亮眼,那般自信:“当然!”

将卢慎送走,宋采唐理了理衣裙,准备去找赵挚。

她知道下一步做什么了。

97.引诱

赵挚和宋采唐分头行动, 想要在今日花宴上找出点东西。

花宴很隆重,很热闹,人很多, 这种时机似乎不利于寻找案件证据, 可往往就是在这些时候,人们会犯错, 会遇到意外, 会露出些平时不愿露出的东西。

温元思摆脱了关蓉蓉,赵挚想了想, 将庞谦鲁忠交给他,让他先拉住鲁忠, 再试探庞谦,这两个人,肯定藏了点不一样的秘密。

而他自己,则是继续去盯曹璋和刘掌柜。

除了刚刚那一遭, 曹璋似乎并不想彰显存在感, 非常低调,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甚至时而运起轻功于树墙间穿行,不欲被别人看到。

可这难不倒赵挚。

他身影比曹璋还飘乎,来去起跳皆不声息, 像只矫健的大猫, 似乎天生就会隐藏, 谁都发现不了。

曹璋去找了几个栾泽地面上很有份量的官员, 攀谈间熟稔自然,关系似乎非常好。

这些官员,比之卢光宗地位并不低。

人脉资源好成这样……这个从刀山火海里趟过来的新晋帮主,并非寻常人。

曹璋似乎没必要同刘掌柜做生意,朝着卢光宗使力。

赵挚一路冷眼看着,记住与曹璋打交道的人,时不时还想办法试探曹璋,可曹璋表现滴水不漏,哪哪都没有问题。

刘掌柜却不一样。

长廊亭子之后,张氏被关清送回家,刘掌柜因不是关家人,不受约束,还在花宴里。这场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刘掌柜与曹璋又偶遇了三次。

第一次,真是意外,偶遇,后面两次则是曹璋故意。

曹璋似乎很不待见刘掌柜,每每照脸,他都不吝表示对刘掌柜的嘲讽与威胁。

或邪笑,或眯眼,或以掌刀比脖子,一重重惊吓,愣生生搞的刘掌柜对曹璋有了生理性害怕,一见到就头上渗汗,身体紧绷。

曹璋很稳,不愿配合官府办案,却也不出错,让你抓不着,逮不住,刘掌柜却不一样,心理变化太明显,正是好攻破的时候。

赵挚果断放开曹璋,分派手下去跟,自己则开始尾随刘掌柜。

失去张氏这条线,刘掌柜似乎想找关清修复关系,可关清是女眷,活动范围不一样,他找不着。他也知花宴机会难得,想打开更多局面,到处找有实力的人攀谈,可惜运气不济,总不能顺利。

被曹璋吓几次,他有点像惊弓之鸟,风吹草动都要抹把汗,四处提防,什么人脉机会,他根本连精神都没办法集中!

细细回想琢磨之前曹璋与刘掌柜的几次碰撞,曹璋深稳悠长似带着某种暗示的笑容,赵挚觉得是时候了。

他亲自出手,在一阵风起时运起轻功,随着风一起,卷到刘掌柜身边,迅速摸走了刘掌柜袖间一样东西——

是一个非常小的荷包。

刘掌柜一直下意识摸这个东西,这东西一定很重要。

刘掌柜连人影都没看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心中紧张,想要摸摸袖间东西时,东西没了!

丢了?

不,不可能,他的袖袋并不松,并不可能掉,掉了他一定能察觉。没察觉……

肯定是有人偷拿了!

想想漕帮帮主那得意的气人的,似藏着什么暗示的笑,刘掌柜暗暗磨牙。

如此规格,如此档次的花宴,不可能有小贼,除了漕帮那不懂规矩的野汉,谁有这份心,谁又有这份本事 !

想到这里,刘掌柜不免担心。

与曹璋谈这笔生意,从始至终,曹璋似乎都没有很紧张,无可无不可似的,卢光宗死后,曹璋也没担忧害怕,反而明里暗里欺负着他玩……

如此自信稳的住,肯定是有原因的。

曹璋是不是把他那个要命的东西偷走了!

他知漕帮本事,计划开始时,就提前把东西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一直没去看,就怕别人发现顺手牵羊,现在……

刘掌柜身上瞬间起了层层密汗。

不行,他得过去看看!

主意一定,刘掌柜就从高家离开,拐了几个弯,悄悄去往一个地方……

反正今天不顺,花宴上办不了事!

赵挚站在树梢,一边手里接抛着荷包玩,一边看着这一切,慢慢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