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采唐柳眉微侧,冲着关清视线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正在走来的赵挚。

关清冲她摆摆手,没再说话,带着春红离开了。

宋采唐看着赵挚,这人出现的时机很微妙啊。

赵挚看着她,眸底荡出墨色,话音相当深沉:“我还以为,你得向我求助。”

“我倒没这么想过。”

关清处理的很好,她走出来,才发现这动作有点多余。当然,如果关清处理不好,她也自有办法应对,还真没想过要求助赵挚。

但眼下这个并不重要,刚刚经历过的事,得到的收获才重要。

很明显,刘掌柜手里有个东西,可以威胁到卢光宗。并不仅仅是曾经亲眼看到过的事,可言语对峙,他还有物证。而这个物证很重要,他非常小心的在保管。

曹璋知道这个东西,或者……曹璋根本就什么都知道,但他一直冷眼看着,暗暗关注着整件事的进展。

“要不然……”宋采唐突然上上下下打量赵挚,“你去试着拿拿这个东西?”

这个拿,意思就很深了。

刘掌柜秘密似的藏着,不可能交出来,怎么拿?自然是小心观察试探,然后不告而取。

赵挚挑眉:“我又不是小偷。”

宋采唐摊手:“那没办法,只能麻烦祁言了。”

赵挚沉默了。

半晌,才哼了一声:“他现在还是案件相关人,有杀人嫌疑,怎能接触物证?算了,还是我去吧。”

宋采唐打量他:“不嫌丢人?”

“这就点事?”赵挚剑眉挑的高高,眼梢翘出个促狭的弧度,话音也有些意味深长,“宋姑娘看来不够了解我。”

宋采唐大方承认:“是啊,你我认识才两个多月,也并不常见面,了解不可能深。”

赵挚脸色直接憋黑了。

宋采唐突然觉得,欺负赵挚很有意思。

她不甚清楚赵挚心里都藏了什么,但拿话堵赵挚,看赵挚瞬间黑脸,恨恨看她又忌讳着她是女人不能随便动手收拾的样子……

非常好玩。

不过这种调皮,时不时来一下就好,时间长了别人真的会生气。

宋采唐立即调转话题:“最好还是让刘掌柜吐口的好……”

“呵呵,他不会说的。”

这话不是赵挚说的,而是来自不远处的其他人。

宋采唐立刻看过去,第一眼差点没瞧出来——是牛保山。

牛保山头发梳的整齐,胡子也刮过,穿着一身干净短打,除了阴郁的眼神,哪哪都很端正,不复之前邋遢酒鬼的样子,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出来。

今日高家办花宴,规模非常大,宴客非常多,家里仆妇下人肯定是不够使的,宋采唐看了看牛保山手里提着的桶,猜到他也是过来帮忙的。

可高家即便请人,也该是有章程的,照牛保山之前的表现,应该不会被纳进来才对。

牛保山视线停在宋采唐裙角良久,方才缓缓掠向赵挚,声音里似含着什么隐意:“他不会说的。”

不用谁提醒,二人就明白了,这牛保山,肯定知道点什么。

牛保山没有停留的意思,很快提着桶转身离开,留给他们一道背影。

只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没有任何凭证,官府不能抓牛保山,甚至不能在高家花宴上节外生枝。

赵挚拨开花枝,抬脚往前:“走吧,去别处看看。”

二人身影从花间分出,一前一后走在青石小径,看似有段距离,实则气氛轻暖,默契十足。

凌芊芊站在月亮门侧,看到这一幕,眸底火焰熊熊燃起,手一用劲,掐断了垂在旁边的柳枝。

半晌,她方才用帕子擦了擦手,转身往回:“走!”

……

赵挚寻找着曹璋。

他和宋采唐一样,觉得曹璋应该知道些什么,若机会合适,可以谈一谈。

可惜这一次,曹璋并不想再被看热闹了,身形连着闪了几闪,晃入复杂巷道,赵挚若想跟,一个人可以,带上不会武的宋采唐,就不行了。

宋采唐正要和赵挚打手势,说你自去没关系时,又听到两个耳熟的声音。

“怎么,小卢大人不装了?装不下去了?也是,你爹死了,什么都没给你留,你气愤恼怒,到处找人撒野碰瓷很正常。”

“姓庞的!我爹都死了,你嘴里能不能干净点!”

正是本案的两个相关人,曾被卢光宗占过位置,有些仇恨的庞谦,和卢光宗的儿子卢慎。

“小卢大人,官场不好混,除了正儿八经装乖外,还有一点,你且记着,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想当官,想往上爬,就直说,别咬牙忍着,否则你难受,我看着也难受。”

庞谦似乎很乐于挤兑卢慎,大约是之前受卢光宗挤兑惯了,总想从当儿子的这里找回来,声音里带着满满的讽刺与恶意:“至少你爹留下的钱,够你买几个官了,别老哭穷,没意思。”

“你瞎说什么!我要真有钱,早就——”

“呵呵,”庞谦嗤笑几声,“我说小卢大人,你可长点心,争点气吧,好好把你爹留下的东西找着,否则可就都便宜了别人了!”

卢慎气的不行,干脆不和庞谦说话了,卷袖就走。

万能管家鲁忠只得苦着脸,过来和庞谦赔罪:“我家老爷走了,少爷心里难受,说话做事就有些不注意,还请庞大人千万不要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那老不死的死了,我畅快的很!”庞谦一双眼睛幽幽落在鲁忠身上,轻笑,“鲁管家不也是?卢光宗早就该死,你们谁心里没谱?死他一个,造福我们大家,这是好事,我为何要介意?”

……

宋采唐听着这对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几个人,似乎谁的话里都有诸多隐意。

她戳了戳赵挚的腰,凑过去小声道:“这庞大人和管家,也得盯着点。”

赵挚盯着她嫩白纤长的手指,眼神微暗:“我要去看看曹璋和刘掌柜。”

“那就把温元思叫来,他最擅长应对这些人了……”

宋采唐想了想,看向卢慎的背影,眼神眯了起来:“速度还要快,我可以趁机做点事。”

赵挚同样看了看卢慎背影,剑眉扬起:“你是想——”

宋采唐微笑:“所以,还请观察使大人马上行动。”

“赵挚。”

“啊?”宋采唐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赵挚突然叫自己的名字。

赵挚抿着唇,下巴紧绷:“我叫赵挚,不叫观察使大人。”

宋采唐:……

“好吧,赵挚,麻烦你快一点,行不行?”

赵挚这才点头:“好。”

“还有甘氏那边……”宋采唐提醒,“我担心祁言一个人搞不定,你若有空,可去看看。”

这一出出事下来,她细细琢磨着,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甘氏那些举动,隐瞒什么,保护什么,是不是都是其次,她是不是想借助这些,淡化什么……

如果是这样,目的方向猜错,祁言攻略起来可能很有难度。

赵挚眼梢微翘,明明自信,偏把话说的漫不经心:“什么事都派给我,嗯?”

宋采唐就笑:“能者多劳嘛。”

赵挚似乎对这句话,或者对宋采唐的态度很满意,神色微缓:“你一个人可以?”

“卢慎又不会武功。”宋采唐十分淡定,把刚刚赵挚的话还了回去,“我的本事,你也并未全部见识到呢。”

赵挚:……

宋采唐剪水双眸折射着阳光:“卢慎的底,我会摸清!”

赵挚看着她,久久,方才再说话:“那你小心。”

“你也别戳着了,倒是快点!”

赵挚咬牙:“宋采唐,你对我客气点!”

宋采唐:“刚刚是谁说我可以不客气一点的?观、察、使大人?”

赵挚:……

赵挚走后,宋采唐就开始准备接下来的事。

她让青巧去打听了卢慎的去处,在哪里,干什么,都有什么人,表情如何,说了些什么话……

大概分析出卢慎的心情,接下来最想干什么。

然后让青巧把各周边地形,景致描述给她听,挑选了一处略偏僻的,卢慎经过率很高的廊角,快速走过去,找到一处石桌。

青巧回话,管家鲁忠正在温大人说话,一时半会儿过来。

看来布置起了作用……

宋采唐眉眼弯弯,让青巧去问高家下仆要了壶茶。

茶刚刚摆上桌,青巧就从不远处跑了过来,朝宋采唐用力点头。

宋采唐便知,时机到了。

她坐在石墩上,幽幽叹了口气。

“都说我会剖尸,襄助官府定能破案,破案哪有那般容易……”

她似在和体己丫鬟说话,又似自言自语,带着点无人能懂的寂寥与倔强:“不做这个,还能干什么……我总得让别人看到我,知道我的存在,我不想做平凡人……”

这几句话,宋采唐是考虑过的。

她学过审讯学,微表情,套话技巧中有个套路,很适合今天。

成长在父亲光辉下,卢慎的心理状态可以稍稍解读,加上近来卢慎的表现,宋采唐认为可以这样。

相似处境,引发情感,产生共鸣。

女性自带的无攻击气质,类似示弱的现状,也能软化卢慎提防,让他放下戒备,好好说话。

至于是不是‘共鸣’……等一等,就知道她猜没猜对。

宋采唐早就想这么干试试,可惜工作时编制分工明确,一直苦无机会,没想到来了这里,倒正好合适了。

这时候其实能掉两滴泪,效果会更好,可惜——

宋采唐无奈的看着帕子,她到底没张氏的本事,哭不出来。

她调整声音,继续说话:“别人能做,为什么我不可以,只因为……是女人?”

说到这里,她看到青巧眼睛眨了眨。

很好,卢慎上钩了。

卢慎脚步顿住,看着宋采唐的背影,轻轻一叹,似是十分感怀。

宋采唐安静了一会儿,卢慎正要抬脚离开时,她才又说话,带着铿锵之力:“纵使要输,我也要试一次!”

卢慎眼神复杂的看着宋采唐背影,脚步再也抬不起来。

他早认出了宋采唐,可他没想到,宋采唐竟隐隐与他知心,每一句话,似乎都正正好撞在他的心口……她肯定能懂他!

可为什么一定是宋采唐,为什么是这个女人……

宋采唐不用青巧提醒,也知道时机到了。

她站起来,‘不经意’的转了身,看到卢慎,‘惊讶’道:“小卢大人?”

卢慎看到宋采唐,稍稍有些尴尬。

早前为了不剖父亲尸身,他对宋采唐出言无状,似乎有些过分,若再无交集,他自不会在乎,可宋采唐刚刚那些话与他的心情太投契,他就有些不好意思。

他“嗯”了一声,低头就要走。

宋采唐的话拦住了他。

“卢大人之死,我觉得不是小卢大人做的。”

一句话,轻轻缓缓,却似有万钧之力,直接将卢慎震在原地:“你——”

不用继续演自怨自艾,宋采唐更加自信,微笑似乎都有了温度。

她纤纤素指一抬,指向石桌:“我观小卢大人眼底略有疲惫,可愿坐下,饮一杯茶?”

卢慎犹豫了一会儿,方才走过去。

宋采唐心下一定。

只要肯坐下,她就成功了一半。

另一半……

就靠审讯心理和微表情了!

96.微表情

宋采唐斟酌着卢慎的心理状态, 以特殊表现方式诱他留下,尽量减少他的提防和警惕,初步尝试成功。

但她擅看尸, 襄助官府破案人尽皆知, 存在本身就容易让人心生抗拒。

还是得再弱化。

坐下后,她卷袖抬手, 给卢慎倒茶, 动作如行云流水:“我虽习仵作技艺,辅助官府断案, 但本身并非主官,亦不会在外做多余之事。此处乃高家花宴, 意义非常凡,卢大人可松缓随意。”

氤氲水汽漫开,鼻间满是新茶清香,茶水入杯的声音如潺潺流水, 不知怎的, 卢慎的心,静了下来。

他知道, 父亲新死,如今时机敏感,应该随时保持警惕, 人心隔肚皮, 谁知道里里外外的人准备谋算着什么, 最好谁也别亲近, 谁也别信。

可……他太累了。

他看向宋采唐。

宋采唐眉目清婉,衣裙柔软,是个女人。女人,能力再强能强到哪去?还不是有种种烦恼……和他一样?

且不说高家花宴,场合不对,不能做太出格的事,宋采唐就是襄助官府,也没有问供的权力。

所以,他似乎真的不用担心,可以在这里放松的歇一下。

他深深吐了口气,捧起茶杯,一口一口,慢慢品茗。

期间,宋采唐一直没说话。

直到一盏茶将要饮尽,她方才缓缓开口:“卢大人去世,你一定很伤心。”

卢慎喝茶的动作停住,看向宋采唐,嘴角微微下撇。

人伤心时,嘴角就会有一定弧度的下撇。

宋采唐低眉弄茶,声音清浅:“溺死是很痛苦的,窒息,呛水,痛苦会将这个时间拉长,外人看只是一小会儿,甚至几息,本人却似经历恶鬼地狱……”

“动手的人,很残忍。”

“庆幸的是,卢大人手脚没有挣扎痕迹,是在深度昏迷中经受这些。”

宋采唐看似专心致志的继续茶道,实则一直在注意在卢慎。

卢慎视线一直跟着她。

她们之间,眼神碰撞一直没有断。

人与人交流时,眼神与说话的时间有一个平均值,大于百分之六十,就证明对方对你的话感兴趣。

卢慎……并不介意这个话题。

应该是很久,没有人同他聊起生父卢光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