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掌柜一边说话,一边觑着曹璋的表情。

漕帮不好惹,尤其帮主,做出的决定一般不会改,不想自己死,只有拉别人下水了!

他指着张氏,继续道:“不然我为什么好好的掌柜不当,投奔你门下?大小姐多好的人,性子好,手腕硬,人仗义,对兄弟们多有照顾,跟着她走少不了肉吃,我傻么,抛弃大好前程,跟着你这个蠢妇,由着你指手划脚,我图什么!”

刘掌柜这一嚷嚷,瞬间吸引了很多人。

黑帮帮主,内宅妇人,不管哪个点都足够吸睛,人们视线刷刷看过来,个个满怀兴味。

张氏就慌了。

她搅着帕子,从未遇到如此无力的时候。

往常在家,不管什么事,她都很有信心,自认能处理好,可漕帮……这个曹璋一看就很危险,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还有刘掌柜,外男栽赃她,她却不能跟个泼妇似的,光天化日下跟他吵起来,否则她的脸何在,关家的脸何在?

张氏突然觉得,她好像走了一招臭棋。

富贵险中求,这话本没错,可不往深里想,看不透风险,只盼望着幸运吃肉,一旦栽了,局面会非常不好收拾。

旁人的目光,旁人的指指点点,落在身上犹如实质,张氏受不了,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就在这时,她视线茫然溜着,看到了宋采唐。

宋采唐站在大团阴影里,一如既往,平静无声,杏眼琼鼻,长眉英慧,看着她好似能看透世事。

这个瞬间,张氏仿佛听到了梦碎的声音。

她自以为很厉害,自以为能搞定一切,包括这个不听话的臭丫头,结果还没怎么对上招,她自己就把自己给作死了……

“曹帮主,生意可这不是这么谈的。”

一道清冷脆利的声音传出,跟着一条路让了出来,一个穿天水色裙子的少女走了出来。

是关清。

关清没看张氏,也没看刘掌柜,一双素淡双眸,直直看向曹璋。

曹璋眼梢眯起,似在笑,又似在威胁:“谁说我谈的生意?明明是人命。”

一边说话,他目光一边往刘掌柜和张氏身上刮,甚至还刮了下关清,森寒锋利。

关清却很淡定,一点都不害怕,眉梢眼角,哪哪都不带乱的:“曹帮主这里,人命不也是生意?”

94.五日内破案

看着从人群里走出来, 裙角流动如水的关清,曹璋手里把玩茶盅的动作停住,慢慢的, 声音里多了几分玩味:“这说法……倒也不错。”

他挪了挪大腿, 换了个姿势坐:“关姑娘想怎么谈?”

似乎觉得这坐姿太糙,看不过眼, 关清视线越过亭角柳枝, 看向远处湖面:“如今河道肃清,曹帮主贵人事忙, 正值大展拳脚的时候,官府条令, 我这升斗小民帮不上忙,货源上,倒可相商。今夏粮价,我降两成与曹帮主, 如何?”

她说着话, 视线转向张氏和刘掌柜,意义如何, 很明显了。

“你要保这二人?”

曹璋突然一边唇角扬起,露出个邪邪的笑:“五成。”

关清眉心微蹙。

曹璋邪笑不减:“关家摊子那么大,粮价少这些, 想也不会太吃亏。”

关清垂眉, 看了看腕间链子, 方才再说话。

“安抚使大人的命案, 如今正在紧锣密鼓侦破中,曹帮主是相关人,当夜就在现场,身份已足够敏感,刘掌柜的东西……您确定想要?”

她顿了顿,似是留给对方思考,之后再说话,声音依旧浅浅淡淡,不急不徐:“如果是我,肯定不愿意沾惹更多麻烦,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

曹璋听完这两句话,笑容收起,盯着关清的眼神变的锋利。

关清勇敢的看过去,眼眸更加漆黑,似黑曜石闪光:“曹帮主人面广,路子宽,想要谋事,定然有其它方法,刘掌柜于你,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不是么?”

四周极为安静。

不管是过来看热闹,还是慑于漕帮威力,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二人说了什么,大家听的清清楚楚。

宋采唐不仅听的清楚,还看的清楚。

她品着曹璋和关清言语间细微的表情变化,总觉得这二人之前见过……

这些话,怕也带着某种深意。

“关姑娘人美嘴甜,说出来的话就是入耳动听,可惜——”

曹璋鹰目紧紧盯着关清,指着刘掌柜和张氏,低沉声音里暗藏意味:“谈生意,要看筹码。这两个东西于我来说,是死是活皆不关心,倒是对关姑娘你——好像很像重要呢。”

言下所指,谁看的重,谁就要付出大代价,关清的价码,他不满意。

关清视线滑过张氏,没说话。

张氏咬着唇,手里紧紧捏着帕子,明显很想说什么,但顾虑着四周视线,或者拿不准曹璋心思,不能肯定说什么能改变局势……干脆没动。

由着关清出头。

宋采唐看着很是心酸。

张氏是关家当家主母,她后宅妇人不好说话,关清这个闺阁小姐就好说话了?

享受着关家的富贵,谋着关家的利益,算计着关家的人,关键时候永远不记得为关家人出头,目光短浅,没有长志,这样的主母……还是别要了。

宋采唐一个走神,没听到关清接下来的话,曹璋却似了生了气,嘴唇抿着,眼睛眯着:“呵,传闻关家大小姐手腕厉害,商道见识深远,无人能比,没想到却是个傻子。”

“这两个,据我所知,都不是什么好人。”曹璋指指刘掌柜,“姓刘的,心里没东家,利欲熏心,谁都敢卖,只要得不到满足,转脚就能投别人,同你作对;这个女人——”他又指向张氏,“骨头轻,自以为是,心比天高,其实干不了屁事,你这长大把年纪嫁不出去,不也是托了她的福?”

“你同我这个漕帮头子在这‘谈生意’,今后怕更没人要了,你护她,她却不护你!关清,你图什么呢?”

曹璋走到亭子边,倚着廊柱,居高临下看着关清,话意轻佻:“害怕将来没人帮你说亲?还是担心没人帮你操持出嫁,你得自己拿着红盖头喊‘吉时到,出门起轿’么?”

这话就过分了。

当着闺阁少女的面这般讽刺,太让人难堪,关清平日时再坚强不在意,再想的开,也是个未经人意的小姑娘,这样戳到脸的话,哪里能受?

“不关你的事!”

宋采唐看到关清脸有些红,手紧紧握着,瞪向曹璋的目光像在看仇人。

“关姑娘此言差矣,”成功挑起关清脸色变化,曹璋好像很得意,一边唇角再次翘起,“这不是已经关我的事了么?”

他指的是两条人命的‘生意’,可话只说了半截,无端透出些暧昧,女人婚嫁关一个男人的事——能是什么?

关清纵然生气,也没失去理智,声音冷下来:“曹帮主未免也高看自己了。”

她与曹璋对视,二人视线都很凌利,对峙之间,气势未输分毫。

但在外人看,她是女子,曹璋是男人,这已经算是被占了便宜,她不输,也是输了。

这就是封建社会的现实。

周遭已开始有人窃窃私语,目光动作皆有深意。

宋采唐看不下去,直接从阴影走出,绕过亭子,走到关清面前。

“刀口舔血的行当不好干,他人避之不及,过不上普通日子,会嫉妒别人,很正常,可说出口谩骂,就不够男人了。”

她长眉飞扬,清凌双目直直看向曹璋:“我观曹帮主是要脸的人,今日这是怎的了?若害怕同我姐姐谈生意,直说便是,我姐姐可顾着你的面子,寻个安静之所,方便你背着人哭。”

她这话落点找的好,不光攻击了曹璋,还抬高了关清。关清婚事未定,整个栾泽的人都知道,不需要找补,只要关清形象不倒,高高在上,就哪哪不输!

围观众人表情变幻都十分微妙,关清却看着宋采唐,满眼都是不赞同。

对她来说,这是她的战场,输赢全看她自己本事,她一个人钉在这就够了,没必要拉表妹下水。

可表妹是来护她的……

关清瞪了宋采唐一眼,将她拉到身后,冷眼看向曹璋:“买卖条件,我已说了,你若答应,这份粮银,闭着眼睛到手,你若瞧不上这一笔,不想挣,也没关系,我关家从不强求别人做生意。行与不行,还请曹帮主给个话!”

宋采唐下了曹璋的脸,关清脾气硬,按理说曹璋应该很生气,可他没有。

他不但没生气,还摸了摸下巴,眸底似有兴味,声音拉的长长:“你们两个,倒是姐妹情深。”

接着,他跳下亭子,走近二人,尤其关清:“不如我们来个约定?”

关清立刻起了提防,拉着宋采唐退后两步:“你待如何!”

“别紧张么,只是一个条件,”曹璋站定,鹰眸微眯,冷冽有光,“只要你们能达到,莫说降两成价,一成,我也愿意!”

宋采唐敏感的觉得,这事怕是要与自己有关。

果然,曹璋不等关清反应,已经指着宋采唐说了出来:“你这表妹,不是有一手厉害的仵作本事,可剖尸部阎王死因过往么?我们便以此次卢光宗一案为约,五日内,她若能襄助官府破案,寻到凶手,刘掌柜张氏二人,我一概不追,降一成价的粮食,我应,以后我漕帮地盘,但凡你关清大小姐要运的东西,我全部给你免两成运费!”

此情此景,宋采唐大脑迅速转动,突然觉得,这个曹璋……应该不是恨大姐关清,故意想要整关清,方才那些话,像是故意说的。

但他也不是相好相与的。

如关清所言,曹璋能当上漕帮帮主,能力肯定差不了,要个官家条令,不一定非得找卢光宗,别人也行,他可以转方向攻略。可卢光宗命案,到底是个麻烦事,如果能早点破,他那边就会早得方便。

降粮价一成,也是降了,曹璋得利;漕运系统与别的不一样,涉黑,本就成本低,要价高,就算免关清两成,他挣的还很多……

里里外外,不管怎样,曹璋都不吃亏。

关清听到曹璋条件,手重重一颤。

这个混球,当破案是点菜吃饭吗,那么简单!

宋采唐见状,手伸过去,握住了关清的,牢牢的。

她这一握,关清似乎得到了莫大力量,牙齿一咬,直接就应了曹璋:“好!”

曹璋没想到她这么干脆,怔了下,方才意味深长的笑了:“你倒是信她。”

关清仍然把宋采唐藏在背后,自己直面曹璋鹰目:“她是我妹妹,为何不信!”

说话间清凌双眸微眯,眼梢微斜,似在反问:难道要信你这个混蛋吗!

清冷美人怒目,面色变的鲜活,仿佛瞬间爆发了无尽生命力,曹璋突然胸膛鼓动,放声大笑。

他原本长的不错,只是气质有些阴森,朗声笑时整个人变的不一样,俊朗开阔,仿佛与血雨腥风的漕帮没有关系。

这下换关清怔住了。

不过也仅止一瞬,回过神,她神情更加提防,以为这不要脸的男人要耍什么花样。

曹璋却没再和她说话,看向了宋采唐:“宋姑娘呢?你怎么说?”

宋采唐笑了。

她下巴微扬,长眉下双目清澈有光:“我姐姐信我,我怎会让她失望?倒要麻烦曹帮主破费了,希望来日你对帮中兄弟能有话交待。”

“兄弟们既认了我这个帮主,自然同进同退,不劳宋姑娘担心,这点东西,我还输的起,”曹璋看着两姐妹,声音长,“倒是你们俩,要是输了……我们漕帮汉子,可不是会疼人的主。”

似是威胁,又似调侃。

曹璋说完谁也没看,大剌剌转身就走,留下一地惊叹。

当然,众人的惊叹,大部分是冲着宋采唐和关清。

这一番表现,不管宋采唐还是关清,都够自信,够狂,站在曹璋面前的姿态,男儿比之不如,尤其事关命案,敢当着众人面这么放话,别说曹璋,所有人都很惊讶。

关家……难道风水有什么不一样不成?怎么出来的小姑娘个顶个的强?

看看纤瘦腰身,青涩眉眼,明明都是闺阁少女,怎么就能这么大的能量本事?

众人目光交流,窃窃私语。

不知道谁说了句‘可惜’,音量略大。

可惜……

可不就可惜么!

这么好的人才,怎么降到了商记关家,还被逼的走成这样。

众人下意识看向张氏,因为这个女人啊。

这个女人,也是可惜了——可惜脑子没长好。

这么好的苗子,又是眼前看着长大的,拉拢过来能费多少力气?小孩子心最干净,你真心对她,她能不敬你?光看今日,张氏这般丢人,关清都出来护了,如果张氏十多年前对关清好,关清还不得掏心掏肺?到得今日,张氏还用谋什么?关清什么都能送到她面前,且等着享福吧!

再加上一个表妹宋采唐,只要张氏有心,拥有两个杀器,什么干不了,用得着怕什么?

可惜这人哪,眼瞎心黑,连自己错过了什么都不知道。

张氏看着众人投过来的眼神,就知道要糟。

今日这一出,丢人丢大发了,不说别的,她自己都没脸往外走,接下来这几个月,她怕是难再出门了。

而且关清这个人,别人不了解,她是知道的,这一出护了她,不可能不让她付出代价。

关清会撺掇着老太太怎样呢?

夺她的权?禁她的足?

不行!

张氏猛的拿帕子擦眼,眼泪落下:“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她对着关清,神态悲凄,“与虎谋皮的事多危险,我会不知道?”

“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你以为你会点做生意的手腕,就能高枕无忧么!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盯着关家么!”

“你知道,关家随时都可能翻船,只要别人一句话吗!”

95.宋姑娘看来不够了解我

张氏向来擅长内宅争斗, 唱念做打样样精通,一番话说的字字泣血,哪哪都是委屈苦衷, 配合面上悲切, 简直情真意切,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往日里她喜欢站在背后把控形势, 今日却不容许, 哪哪都对她不利,她必须毫无保留, 奋力一博。

丢点脸没关系,只要过了这出, 再慢慢找回来就是!

关清却不接她的茬,看着园中春色,目光淡淡:“人在世间,自出生一刻起, 就随时都是事, 处处皆风险,吃个饭就被噎死的人不是没有, 伯母若什么都要害怕,难为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张氏一噎, 没及时说出话回应。

关清便又继续:“我关家自祖辈行商, 遇到的风险何止一二, 哪次不可能是灭顶, 灭族之灾?我们都扛过来了。我关家从来不怕事,遇到困难危险,趟过去就是了!”

“若大伯母连这点胆子都没有,我关家怕是供不起你了。”

这话一出,不仅众人心内叫好伴着惊讶,张氏也是,心内咯噔一声,心凉了大半。

关清是什么意思!

还敢休了她么!

一个早晚要出阁的小姑娘,凭什么,凭什么敢这么说!

“我瞧着伯母神色不好,大概是旧病发了,这便回去吧,高家和凌姑娘都是大方的人,定不会挑理。”

关清说着话,一挥手,大丫鬟春红带着几个婆子走过来,直接架住张氏往外走,不容拒绝。

今日脸已丢够,在场无亲无戚,不会有人帮忙出头,张氏无法,只得暗暗咽了下这口气,多少全点面子:“我也……都是为了你好……大小姐,你还是万事小心些吧……”

她一边说着为自己找补的话,一边心惊。

这些年来,她自认做的不错,除了婆婆白氏那个院子,外面商铺的事,她插不上手,但主母位置站的稳稳的,令发即答,所有下人都不敢舍她的面子。

可今日关清大大的打了把她的脸。

关家仆妇,关清能随时调动,哪怕是擒她!

她这双眼,以往怕是白长了……

关清送走了张氏,看向刘掌柜,清凌双目里满是疏离与警告:“我的为人你知道,今日此举,保的是关家,不是你刘贵。念在你为关家做事几十年的份上,过往一切,我不追究,若你再敢有犯,我的手段——你想必也清楚。”

刘掌柜手捏拳,不敢抬头看关清的脸。

“主仆一场,我最后给你个忠告。”关清声音微冷,“好自为之。若你但凡还有点知善之心,去找官府坦诚吧。”

……

关清利落的把事情解决完,将宋采唐拉到一边,仔细嘱咐了几句小心,谨慎种种,方才松开她的手:“行了,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