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四娘满头冷汗,用尽一身的力气,方才避开牛保山这一掐:“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杀兴祖的……”

她眼角微红, 眼泪一个劲往下掉, 哭的梨花带雨, 我见犹怜。

换做任何一个男人, 在如此美色下都要顿上一顿,起码会下不去手,牛保山却不一样。他恨这个害了他儿子,坏了他家的□□,平日看到都要指着鼻子骂,如今毒妇亲口承认杀人,他怎么可能停的下来!

“啪——”

一巴掌重重的,打上了甘四娘的脸。

“老子不信!”牛保山眼底燃着怒火,“杀了人装个可怜就想脱罪?那满大安牢里的恶犯都能放出来了!”

一巴掌显然是不够的,牛保山想掐死甘四娘。

甘四娘连哭都顾不上了,狼狈的躲闪着。

一边躲闪,她一边四处找人,希望能看到路过男人,哪怕一两个呢,只要能帮帮她!

可找了半天,没有,一个人都没有,如此热闹的花宴,这条路仿佛封死了似的,根本没有人来!

甘四娘突然感觉到绝望。

她今天要死在这里吗?被牛保山杀掉?

……

这一切发生的非常快,几乎在几息之间。

墙头上的祁言开始考虑要不要下来帮忙,报不报仇的,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牛保山在这里杀人不管。

宋采唐却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甘四娘总能在男人身上获得莫名信心,这种时候祁言出现不太好……

不若她来!

祁言点点头,朝下面打了个手势,示意所有人听宋采唐的吩咐。

宋采唐便瞅着机会,在甘四娘力气几乎用尽,绝望至极的时候,挥挥手,让婆子们一哄而上,架开了牛保山。

甘四娘一张脸涨的通红,咳的几乎喘不过气,看到宋采唐从人群里走出来,仿佛看到了救星:“宋姑娘!”

牛保山则是挣扎着大吼:“你们放开我!她杀了我儿子,我要报仇!”

宋采唐看看牛保山,再看看甘四娘:“两位可是有什么误会?”

牛保山:“没有误会!老子今天要杀了她!你们敢拦我,我就连你们一起杀!”

甘四娘吓的连连摇头:“我们的确有些误会,宋姑娘你也听到了,他要杀我……求宋姑娘救命!”

宋采唐看着拜倒在地的甘四娘,声音清浅:“我助官府破案,你二人正是卢大人一案的相关人,如此时机在这里大打出手……我若什么都不问就放过,观察使大人定会责我。”

“甘氏,若你和牛保山有误会,便在此解释一番如何?”

“我保证在此期间——你是安全的。”

她声音轻缓,带有独特的韵律,抚慰人心,同时也提醒对方注意。

想得她帮忙,就不能害她被带累,愿意说,她就听着,管一管,不愿意,她就放开牛保山,不再理这档子事。

甘四娘心中透亮,悄悄看了眼牛保山——

这男人被制的死死,仍然不愿挣扎,仿佛下一刻就能扑过来咬死她似的。

甘四娘打一个冷颤,很快有了决定。

她对着宋采唐再次拜下去:“不敢有瞒,当年牛兴祖之死,或与妾有关……”

宋采唐扬了扬手,仆妇们抬了把椅子过来,请她坐下,还给她递了盏茶,让她能安静从容的听甘四娘招供。

“妾一人带子辛苦,十一年前搬到牛家做邻居,天长日久……妾有了再嫁之心,妾对牛兴祖是动了真心的。”

“可牛保山不愿意,他觉得自家儿子哪哪都好,聪明,孝顺,又有手艺,接下来都会是好日子,什么黄花闺女找不着,非得找一个带孩子的寡妇?”

甘四娘看了眼牛保山,目光幽幽,似乎还有当年的不甘:“他觉得我长的好,会引来太多麻烦,还说不知根知底,是不是寡妇都不一定……他逼兴祖,要不选他,要不选我。”

“我儿子当时才四岁,什么都不懂,又怕生,胆子小,每每离了我就不行,哭的撕心裂肺,我……就有点犹豫。再喜欢,也敌不过父母意愿,牛保山不同意,我和兴祖是不会幸福的。”

“我退缩了,牛保山却更犟了,意志非常坚决,可兴祖他不想放弃,就一边安慰我,一边哄着牛保山。”

“他做了很多努力。”

比如日以继夜练习技艺,比如尝尽辛苦各处拉单子做,比如……开始钻营。

牛保山喜欢谁,对谁认可尊敬,牛兴祖就攻略谁,讨好谁,让这个人在牛保山面前帮他说好话。

当时卢光宗名声特别好,牛保山很尊敬,他是大官,份量又重,正好一次机会碰上,牛兴祖就试着接近,看能不能成功。

牛兴祖本来没带什么希望,可卢光宗为人非常和善,正好又缺个好木工帮他做活,机会正正好,牛兴祖就接下了这个单子。

甘四娘声音有些哽咽:“兴祖希望靠着这个单子让父亲刮目相看,再请卢大人劝两句,让我二人的事能够顺利。看着兴祖,我即心疼,又感动,这天底下,怕是再难找到一个对我这般用心,这般体贴的人了……”

“我不想错过。”

“我盼着能成功,想同他走到一起,就和寻常夫妻一样,恩爱白首。可天总是不随人愿,那一天,我去山寺上香礼佛,兴祖陪着……”

她看了眼牛保山:“我们想向菩萨祈祷,公爹能早点同意。”说着话,她垂下眼,低着头,手指捏着袖边镶纹,“起初,一切都很正常,下山时,我……内急,只得羞避,回来后发现,兴祖吃错了东西。”

“我家那些时日闹耗子,我央人做了掺老鼠药的饼子……兴祖不知道,他只是饿了,找出来充饥。”

牛保山牙齿咬的咯咯响:“是你!是你这毒妇故意的!你故意给我儿吃的是不是!”

“真不是……真的只是个意外……”

甘四娘说着话,眼泪又掉了下来:“我也不想的……”

宋采唐看着甘四娘表情,眉眼唇角,情绪反应持续时间,哪哪都没问题。

应该不是在撒谎。

“之后呢?”宋采唐敲了敲椅子边。

“之后……我很害怕。”甘四娘掩面,“兴祖就那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不想害他的,可他已经……我不能再陪上我自己,我还有儿子,我不能死……”

“我太害怕,不知道怎么好,脑子一懵,把兴祖拉到路边树下,用树叶挡一挡,就下了山。”

“回家没多久,我就后悔了。兴祖对我那么好,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一定能原谅我,可我不能这么干,我得对得良心……咬咬牙,我又回到了山上,想把兴祖带下来,给他风光办葬,自陈错误,可兴祖不见了。”

宋采唐眯眼:“不见了?”

“对,不见了……”

说着话,甘四娘表情顿了下,转变了。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东西,眼睛微眯,唇角微平,面色变的轻松。

她咬着唇,瞳孔放大变的兴奋:“对,他当时只是不见了,没有死……可能他走了,不是我毒死的!”

宋采唐挑眉。

这个表情就不大对劲了。

甘四娘在撒谎。

宋采唐叹了口气:“不,你知道他死了。”

甘四娘目光闪烁,仍然在挣扎:“没有!我当时没有看到他的尸体,他就不是死了!”

宋采唐提醒:“牛兴祖的尸骨,现在就在府衙停尸房。”

甘四娘顿时僵住,仿佛被卡住了脖子,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这个事……她并不知道!

牛兴祖的尸骨找到了?

在哪找到的?

她想问问宋采唐,可看到宋采唐鸦发红唇,清慧到底,似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她不敢。

再想想宋采唐那一手看尸绝活,听说是得阎王爷指点过的,有秘法,任何死之大事,都瞒不过……

撒谎都没了趣味。

也不大敢了。

宋采唐看着甘四娘头低下去:“卢大人与你接触渐多,有流言传出,此一事——可与牛兴祖之死有关?”

甘四娘嘴唇紧抿,没有回答。

宋采唐:“十数载光阴,牛兴祖化为白骨,卢大人也已离世,这过往一切,已没有隐瞒的必要。甘氏,你确定不想说吗?”

甘氏顿了很久,才咬了唇,缓缓开口:“是……兴祖托卢大人照应我。不需时时关照,只消在难时拉一把就行……”她抬头,迎上宋采唐的视线,“那日我没找到兴祖尸身,心中害怕,很快,卢大人就来寻了我,告诉我兴祖已死,但我不用害怕,他已帮我把所有后事处理好,不会有麻烦。”

牛保山眼睛瞪圆:“我儿与他无亲无故,又没什么交情,他怎会这样做!”

甘四娘舔了舔发干的唇:“兴许……因为那个檀木盒子。”

宋采唐想起,祁言打听到的细节里,这个檀木盒子确是卢光宗向牛兴祖订做,但牛兴祖突然失踪,盒子下落不明,牛保山没看到,说卢光宗也没收到,货并没有交。

眼下……

她眸底滑过一道暗光:“那个檀木盒子,在你手里。”

99.谁说他是被毒死的

祁言蹲在墙头, 看着宋采唐借题发挥,循循善诱,各种套话技巧用的行云流水, 自然大方, 让人完全看不出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好的……

简直叹为观止。

他热爱看热闹,从朝堂到市井, 哪怕黑道江湖, 他都看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局, 各色聪明的人物,很多智慧令他震撼拜服, 也总结出了很多规律:什么时候可以不带脑子,闲闲喝两口茶,什么时候可以溜开放个水。

宋采唐的表现,却让他眼花缭乱, 从不明白到暗搓搓等待, 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完全离不开视线, 各种期待……嗑瓜子放水?

没时间!

宋采唐站在灿暖阳光下,融在徐徐微风里,纤手雪肤, 亭亭玉立, 眉眼间汇藏山河灵气, 裙角侧暗卷月华流金, 她就那么静静站着,下巴微扬,世间一切,仿佛瞒不过她的眼睛。

祁言想,这个女人,一定长着颗七窍玲珑心。

卢光宗案,山间深埋的牛兴祖尸骨,甘氏和牛保山……各样人物,各种消息,她是怎么理解处理的?

为什么总能找到关窍?

祁言觉得,给宋采唐一个小小线索,她就能捋出一个完整故事。

她心里想什么,不一定全部说出来,但凡说出口,一定是深思熟虑,有理有据,最接近真相的。

甘氏表现过度,借着秘密命案相关等等各种夸张演绎,就是为了淡化这个。

秘密再重要,哪有命重要。

她杀了牛兴祖!

而牛保山一直怼她骂她瞧不上她,也是因为一直心存怀疑。

牛兴祖的故事,还是祁言亲自拍胸脯,出去打听的,可他从来没想过,甘四娘与牛兴祖的死有关!牛兴祖之所以这么久音信全无,是因为甘四娘藏着没说!

而卢光宗的案子,可能也与她隐隐有关联。

那个檀木盒子,竟然是在甘氏手里吗!

祁言激动着急,身体下意识前倾,差点从墙头栽下去。

还好这些年夜里功夫练的不错,脚一蹬手一撑,迅速稳住了身形,没有给宋采唐添麻烦。

……

宋采唐定定看着甘氏:“牛兴祖开始钻营,交结上卢光宗这样的人,是为了你。这笔订单,与牛保山说,因为他是父亲,牛兴祖想得到更多认可,而你——”

“他会告诉你这笔单子的细节。”

“这是他的骄傲点。”

所以,当时那个檀木盒子,一定在甘四娘手里。

甘四娘咬着唇,头缓缓低下去:“是。”

牛保山瞪着眼,满是怒气:“你还拿了我儿的东西!”

“我当时……接受不了兴祖的死,想留个念想,就偷偷把盒子藏了起来。但半年后,我还是给了卢大人。”

甘四娘擦着泪,声音很低:“兴祖是个很正直,很讲诚信的人,他一定愿意留给我东西做念想,但事先做好的约定,他一定不愿意破。”

宋采唐看着甘四娘,静了片刻,方才道:“卢大人接了?”

“接了。”

“用了?”

“应该吧……”

宋采唐抬手,将茶盏递给身边丫鬟,眼梢微抬:“那你肯定知道这盒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甘四娘擦了擦额头的汗,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太阳晒的,声音透着虚:“巴掌大的檀木盒子,看着像放首饰的,实则内里足足有四个夹层,浅的,深的,足够隐密难找。兴祖说,那盒子是他费尽心思,因一绝密图纸所造,机关全部设在不起眼处,只要没图纸,不管到了哪里,都没人会造,没有人能找全四个夹层,找全了,也未必打的开。”

这盒子一看,就是用来放秘密的。

还得是非常重要的机密。

一般这样的机密,都很敏感。

为什么卢光宗要交给一个没有前缘,并不认识的人?

牛兴祖技艺再好,也不过是个仍在练习打磨中的年轻人。

宋采唐挑眉,心思一转,直接切中要点:“造盒子的图纸,是哪来的?”

甘氏摇了摇头:“不知道。兴祖没说过。”

“也给卢光宗了?”

甘四娘垂头,目光闪烁:“不知道,我当时拿到的只有盒子。”

宋采唐评估着甘四娘表情,说谎指数,眼梢微抬,眸底勾勒出灼灼亮色:“人死百事寂,何况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卢大人这般帮你,为你抹平牛兴祖身后之事,还为你担上男女苟合的不好名声,只因为牛兴祖一声嘱托?”

不可能。

卢光宗官场沉浮数年,官声口碑良好,他一定很珍惜,不愿被破坏。

“定然是有了私情!”牛保山在侧狠狠啐了一声,浓痰直接吐到了甘四娘脚面,“儿子不是卢光宗的种,都想过去认一认,好得个有钱有权的便宜爹,子肖母,儿子这样,当娘的哪是清高的?定然当时就委身了那卢光宗,以求得到庇佑,当大官的啊,多好的靠山!”

牛保山话语铿锵,宋采唐却觉得略有偏颇,应该不是。

不过——甘四娘应该听不得这话。

甘志轩生父是秘密,甘四娘很用心的在保守,仿佛逆鳞,触之即痛。

如此,不用她再努力,真相也能出来了!

宋采唐目光灼灼的看向甘四娘。

果然,甘四娘十分激动:“不是!你莫要胡说!”一提起这个她就炸,为力证自己清白,话也不藏着了,“因为那图纸虽然丢了不见,但我看过,大部分还记得,怎么拼接,夹层在哪,机关怎么打开,我都知道!我知卢光宗用它来藏重要东西,便以威胁,若他不相帮,我就把事情透出去,传的谁都知道!”

牛保山冷笑,单调怪异:“呵,真是好可怕啊!卢光宗是什么牌面的官,会怕你一个妇人要胁?”

“当时他没别的选择,找不到更合适的盒子,身边也有人看着,不得不低头!而且我也没要别的,就那些时日,求他照看些而已!”

甘四娘一口气说完,胸膛鼓动,情绪半天都平息不下来。

良久,她才抹着泪,提裙缓缓跪下,求饶的看向宋采唐:“宋姑娘,我知道的就这些了,真的只有这些,求您看在我还算配合的份上,帮我在上官面前帮我美言几句……”

“兴祖他……死的可怜,但真不是我杀的!那件事真的只是个意外!”

甘四娘眼角通红,泪水涟涟:“我还有儿子啊……我不能死……”

直到此时,宋采唐方才微微一笑:“谁说牛兴祖是被毒死的?”

她话音不高,也没带任何多余情绪,单纯话里的信息,已足够人们震惊。

现场陡然安静,所有人发不出任何声音,直直看向宋采唐。

墙头上祁言这下真栽了下来,若非迅速手撑地,旋跳卸力,一准被所有人发现。